而肩負著眾人期望的耿于介夫妻在路上并不如旁人想像的那么甜蜜恩愛。涂茹非常安靜,幾乎沒有開口。
因為這么晚了回娘家不方便,所以他們是回自己的房子;一回到家,涂茹便先去洗澡,等耿于介也洗完出來時,她已經睡了。
耿于介一面擦著頭發,一面走過來,才在床沿坐下,手還沒伸出去,涂茹便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小茹……”耿于介深呼吸著,低沉嗓音帶著濃濃的無奈!澳阋@樣到什么時候?我們不能談談嗎?”
這段時間以來,她的疏遠跟逃避太過明顯,耿于介完全無法忽視。
背著他的涂茹靜了半晌。然后,翻身坐起,和耿于介面對面。
她的表情非常冷靜,一雙杏眼完全沒有平日的溫婉笑意,又黑又深,認真盯著他,顯示著決心。
“我同意我們該談一談,但,不是現在!彼目跉鉁睾偷珗远ā!拔抑滥忝魈煲习唷牵掳嘀,可以嗎?”
她的態度讓耿于介心中一凜。
“明天?”他遲疑了一下!翱墒俏颐魈煸谥袎龋氐脚_北都七、八點了!
“七、八點還好,我等你!彼f!敖裉齑蠹叶祭郏視r間很晚了,先休息吧,你明天一早還要開車下去。”
“小茹……”
他望著堅決關上燈、重新躺回去,背對著他的嬌柔背影,突然,千言萬語都卡在喉頭,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背影……為何如此遙遠、如此無法接近?她明明近在咫尺啊。
床很舒服,兩人應該親密依偎的,但,卻像是中間隔了一道鴻溝,他在這頭,她在那頭,遙遙相對,碰不到彼此的身體,也看不見彼此的心了。
好寂寞的雙人床。
結果隔天,他在走出辦公室之際硬是被召回,緊急接手一個急傷科轉來的病患,車禍后的蜘蛛膜下大量出血,需要立刻處理。
他只有一分鐘的考慮時間。面對值班醫師學弟懇求的眼神,天人交戰了片刻,職業使命感還是戰勝了。
像這樣的手術分秒必爭,延遲的代價可能是腦部缺氧過久而成為植物人,絲毫不能耽誤。他在換手術衣、刷手之際,還特別拜托秘書小姐去幫他聯絡涂茹,告訴她這個突發狀況。
“耿主任,你老婆聲音好好聽喔。”幫忙打電話的劉小姐回到開刀房,興高采烈地告訴他:“而且好溫柔。她說沒關系,你辛苦了,還謝謝我打電話去!
耿于介微微苦笑。想到她的溫婉柔順,他心頭還是會微微一擰,又酸又甜。謝過劉秘書之后,他雙手舉在胸前,安靜走進了電動門后的開刀房。
“感情真好。不能回去吃飯還要急忙打電話報備。”秘書小姐在他后面,以著愛慕的眼光看著那英挺的背影,一面跟同事咬耳朵。
“對啊,耿主任真的超疼老婆,講到老婆時,表情都不一樣了。更帥!”同事出猛點頭同意。
這個年代,花花公子早就不流行了,又帥又疼老婆的,才是王道啊。耿于介的評價,從婚前的超高分,到現在已經直逼破表。在臺北、中壢兩個院區,目前都是所有女性同仁“想嫁的男人類型”排行榜上的冠軍、榜首、第一名!
“主任的老婆不知道是怎樣的人,可以讓主任相親之后幾個月就決定結婚。”兩位小姐還在猛咬耳朵,幸好是行政,不用進刀房,可以繼續八卦。
“一定是超美或超優秀的啦!不然,怎么可能牢牢抓住這么優質的大帥哥。”
其實,她們都猜錯了。涂茹根本沒有超美或超優秀,她只是個平凡人。
平凡到,所有世俗的欲望跟陰暗通通都有。她會嫉妒、憤怒、不甘……各種負面情緒一樣也不缺。只是,溫順安靜的個性讓她無法發泄、情緒沒有出口。最后,就是這樣卡住。
當她一個人餓著肚子空等,只等來了一通電話時──還是請科里的秘書小姐打,不是耿于介本人──突然,結婚至今以來的所有委屈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把孤單的她淹沒。
這樣的日子,她不要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卻一直是一個人過著。結婚以后,比單身時更寂寞。
最可怕的是期望。單身時沒有那種強烈的渴求──想要看到他、待在他身邊、嫉妒著他的工作、為他的晚歸或缺席而難受,偏偏,又得和該死的理性拉鋸。對于怨婦一般的自己,涂茹已經厭煩到極點。
房子是空的,她也是空的。從心到身體,空蕩蕩。她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那不能承受之輕。
回家嗎?想到母親那急著要她走的態度,仿佛女兒出嫁后就是外人似的;街坊鄰居一問,還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拚命急急解釋──女兒女婿小兩口沒吵架,只是回家休養……說實話,涂茹聽著都幫母親尷尬。
不然,還能去哪里?她愛看的小說、電影里面,離家的女主角總有地方可去。不是投奔親朋好友死黨,就是瀟灑地遠走他鄉甚至出國流浪;再浪漫一點,還有默默守候多時的男人挺身而出,解救公主之余還傾訴多年來壓抑的愛意。
那應該都是美麗又特殊的女人才能得到的待遇吧?像她這樣一個糯米團似的角色,根本不必想那么多,否則只是庸人自擾。
何況,她根本不想要什么特殊待遇、救美英雄。她想要的,一直都是平凡而甜蜜的相處?释芘c之相守的,一直都是她自己的丈夫。
孤獨的纖柔背影融在沉沉夜色中,涂茹一個人走著。對于自己要走去哪里卻是一片茫然。隱隱覺得走到最后,還是會乖乖回去那華麗而空蕩的家里,而這世界上,不會有另一個靈魂知道她曾經離開過。
實在,太寂寞了。
手機響起時,她已經不知道走了多久。腳微微發酸,倦意涌上,她在人行道邊站定,無意識地望著路口的紅綠燈,號志燈上小紅人也站定。
“公主,我下班啦!你在干嘛?”是曹文儀。聽到她的聲音,涂茹突然有點說不出話來,只能靜聽。“你訂的書已經來了,明天要不要來拿?你早點來我們可以一起吃飯,我明天還是上兩點的班!
“嗯,好!蓖咳闱辶饲搴韲,好一會兒才回答。
“你聲音怪怪的,人在外面嗎?”曹文儀雖直率,但絕不是粗線條,相反地,她非常敏銳,立刻發現涂茹的異狀。
“對。”除此之外,涂茹不知道該說什么。
“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我剛有打去你娘家,說你回家了;打去府上,沒人接。喂,你這個良家婦女晚上不是不出門的嗎?今天怎么在夜游?”
涂茹找不到字句回答,只好沉默。
號志轉換,小綠人開始走了,涂茹依然呆呆望著,任由行人從身邊流過。每個人都好有目標的樣子,篤定而迅速地往前走,只有她,始終留在原地。
“涂茹,你還在嗎?喂?”曹文儀急了!暗降装l生什么事了?你在哪里?”
她在哪里?茫然望著開始奔跑的小綠人,秒數一直在遞減。她心急了,也想拔腿前進,可是,要去哪里?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她哭了,無聲的淚沖上眼眶。“我不知道!
“你不要亂走,跟我說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沒關系,你上了一天的班──”而且曹文儀的工作是要爬上爬下、搬書排書,真的勞力付出的,相當辛苦。
她的貼心被曹文儀不耐煩地打斷!澳銐蛄藳]!這個好孩子的戲碼,你還要演多久?演得這么成功,有人頒獎給你嗎?別啰嗦了,告訴我你在哪里。”
涂茹只好說了,也依言在原地等她。二十分鐘后,怒氣沖沖的曹文儀出現。
望著她瘦長的身影對著她走過來,還是一樣棒球帽、牛仔褲的打扮,涂茹用力眨了眨眼,把酸澀之意給忍了回去。
但心底蔓延出來的倦意與委屈卻忍也忍不住。一見面,曹文儀的薄唇便撇了撇,微微冷笑!澳憧纯矗炎约焊愠蓷墜D一樣,你老公又怎么了?跟護士上床?還是又去開什么天大地大的會、研究什么救國救民的醫藥新知或去幫哪個政商名流開刀?”
“我們……可不可以先不要談他?”這是第一次,涂茹沒有制止曹文儀充滿敵意的攻擊耿于介。她真的很累了,暫時不想聽到關于耿于介的任何事。
“不說就不說。”曹文儀也干脆,拉起她的手就走!白,我送你回去。家庭主婦逃家在外游蕩,怎么聽都很悲哀;啬慵抑簏c東西吃吧。我餓死了!
涂茹沒有動。她站在原地,抵抗著曹文儀的拉扯。
拉她不動,曹文儀詫異回頭!霸趺戳?為什么不走?”
她搖搖頭!拔也换厝ァ!
“那是要回娘家嗎?我也可以送你,反正跟我老家滿近的,我最近已經搬回去了,更順路!
她還是搖頭。
越來越深的夜色中,一身淺色素凈裙裝的涂茹顯得那么單薄,及肩的發微亂,明顯瘦了的臉蛋上,明媚的眼眸充滿著疲累,眼角的淚痣像是欲滴的淚,菱唇抿著,千言萬語,都鎖在唇后,不曾明說。
應該是幸福快樂的少奶奶,為什么看起來像落難的小媳婦?曹文儀回頭望著她,突然,看懂了她的悲哀與疲倦。
“那不然,先跟我回家。”曹文儀不再多問。她天生的王子個性發作,看不得公主落難。
“不方便吧,伯母她……”
曹文儀的母親前一陣子在浴室跌倒骨折,曹文儀最近搬回家里,幫忙照顧行動不便的母親。涂茹猶豫地說著。
“我說過了,別再跟我演這種貼心戲碼,我又不是你的飯票。當我是朋友,就不要客氣這種事。”
不由分說地,曹文儀猛力拖她開步走。涂茹踉蹌了下,連忙跟上。
“你做得對。到我家住幾天,好好給你老公一點顏色瞧瞧!辈芪膬x邊走邊說,興高采烈,簡直像中了樂透!八欠N人,早該得到點教訓了。當醫生了不起哦?忙忙忙,忙什么大事業忙成這樣?以為大家都要遷就他?作夢!欠教訓!”
“文儀,”她再度停步,抵抗著曹文儀的拉扯!拔覄偘萃心懔耍炔灰勊,好不好?如果還要繼續講,那我就不去了!
聲調還是柔柔的,不曾提高嗓門,但,帶著一股難以忽略的堅決。罵到興頭上的曹文儀警醒地住口,望著她。
涂茹……似乎有些什么不同了,跟印象中那安靜內向的形象有點出入。
原來,她也有這樣的一面──語氣和態度可以如此堅硬;還會毅然離家──即使在外人看來,她簡直是處在自由又富裕的天堂里。
原來,她真的不是小老鼠般畏縮膽小的女人,也不是童話故事中一頭金發、美麗富有,卻只能被囚禁在高塔上的公主。
乖了一輩子,突然強硬起來,效果是很驚人的,連曹文儀這種嘴巴超利的角色,都被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后,也只能乖乖同意!拔抑懒恕2粫俣嗾f!
“謝謝!蓖咳忝銖姵读顺蹲旖。“我只是想休息一下!
“是,馬上帶您去寒舍休息。”曹文儀超愛演的,立刻鞠躬哈腰,手一揮,假裝是最忠實的仆人!肮鬟@邊請!
涂茹被逗笑了,雖然笑容很短暫,但終究是個微笑。她輕拍了演得正高興的曹文儀一下!笆裁垂鳎瑒e亂說!
“打入口!這位太太打人哪!”曹文儀當然還沒鬧夠,夸張地喊起來:“各位鄉親父老、各位路人,你們評評理!長得這么秀氣的太太,出手這么重,有沒有天理。!”
“你鬧夠了沒。”涂茹無奈嘆氣,又好氣又好笑地伸手拉她。悲慘低落的心情終于成功地被轉移了一些,蹙著的眉心也放松了。
鬧夠了的曹文儀干脆抓住涂茹的手,兩人小學生一般,手牽手往公車站走去。
暫時先這樣吧。她真的太累太累了。就讓她回到高中時代嬉笑玩鬧的單純時光,即使只有一下子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