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午后,席寶琳依舊坐在「余暇」里慣常坐的位子。
她輕輕地合上手中的書,珍.奧斯汀女士著作的《傲慢與偏見》,將之擱在桌面上。
緩緩閉上眼,感受胸口盤旋著一股難抒的溫熱……這是她十幾歲時最愛的一本書。
那時的她,如百合一般純白,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是浪漫的、瑰麗的,想象自己是住在鄉間的一位平凡女孩,某一天,陰錯陽差地進到燈火輝煌的宮殿,邂逅了冥冥之中早已定下姻緣,屬于她的達西。
他,有點驕傲,難以親近,所有人都不懂他嚴肅的表情下那顆正直、柔軟的心,只有她,看見了他眼中的一派清澄,毫不畏懼地挑戰他的權威,因為她明白,他是不會認真對一位善良且天真的小姑娘動怒的。
然而,她既不住在鄉間,也不是一位平凡的女孩,小姑娘長大了,已不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珍.奧斯汀筆下所創造出來的達西,她,也不再是那位如百合般純白的天真女孩。
席寶琳的父親席仲霆生前是個珠寶商人,行事低調,縱有數億家產,對外經營的店面卻只有一間小小的「寶閣珠寶行」,販售純手工打造的天然寶石飾品。
席寶琳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自妻子過世后,呵護得無微不至,但是,當他得知自己罹患大腸癌,生命只剩一年時間,開始擔心這龐大的家產對席寶琳而言,究竟是福是禍,她未來的丈夫可會一輩子疼愛她?
接觸太多位高權重人士,他深知金錢、權力腐蝕人心的力量有多可怕,男人深沈的城府豈是單純的女兒能夠招架?
僅剩的最后一年生命,他拒絕化療,抱病帶著女兒走訪幾個重要的寶石交易中心、拜訪往來多年的寶石商,也不得不讓席寶琳認清這個世界不是純白色的,她必須學會保護自己,必須學會權謀,只是,他卻來不及為她找一個值得托付終生的對象。
臨終前,他一再叮嚀席寶琳,真愛難尋,永恒不變的愛更是世間少有,千萬、千萬要謹慎。
七年了,席寶琳從十九歲的少女成為二十六歲的輕熟女,這一路,她雖孤單卻堅韌,一次一次地驗證了父親的告誡是如何用心良苦。
父親離開后,一部分的她也跟著埋入土中;如果真愛難尋,她寧可一個人,待在她的城堡,與父親留下來的寶石作伴,擁著陪伴她度過漫漫長夜的書,過一輩子。
閉著眼,席寶琳感覺店內的空氣有了不一樣的浮動,知道有客人進門。
「哈啰!」
還未睜開眼,席寶琳便聽見一聲招呼,聲音位置就在她前方。
她緩緩揚起濃密的長睫,望向大大方方在她對面坐下的男人。
她不記得有約任何人在這里見面。
「不記得我了?昨天,差不多也是這個時間,妳在那里,」苗子齊指向吧臺旁的桌子!競魇谝粋妙招,教女人如何辨視男人的真心!
「喔!乖瓉硎悄莻無賴。
發現美女一臉茫然,苗子齊受傷地想──果然,昨天她完全沒將他看進眼里。
在那驚鴻一瞥后,他整晚對她念念不忘,不只因為她出眾的容貌,還有那超群脫俗,與眾不同的氣質。今天下午,特地請人幫忙,特地排出時間過來,希望還有機會見上她一面。
「妳常來這間店?」他很自然地閑話家常,好似兩人已經熟了般。
「嗯!顾卮鸷喍,還在琢磨他的意圖。
「這里的消費不便宜……」
「先生……」吧臺工作人員走過來,想請苗子齊移位,不讓他打擾席寶琳。
席寶琳不只是這間店的老板娘,更是他心目中不容褻瀆的女神,她習慣下午來到這里,坐在這個位置靜靜地看書,許多熟客,尤其是男客人便是沖著她一再光臨,不過,他都讓服務生安排在離她較遠的位置。
這個男人,竟敢一進門便大剌剌地跟她同坐一桌?!
席寶琳仰起臉,給陳偉軍一個淡淡的微笑,輕搖了下頭,表示讓他坐這里沒關系。
陳偉軍硬生生把原本要趕人的話吞進肚子里,只是擺不出好臉色!刚垎柲阆朦c些什么?」
「熱咖啡,謝謝!姑缱育R回說,看也不看陳偉軍。
「請稍等。」陳偉軍沒好氣地擠出話來,走回吧臺。
服務生一走,苗子齊便接著先前的話題,說:「一杯招牌咖啡居然要價三百八十元,小小一塊蛋糕也要一、兩百元!
「這樣算是貴的嗎?」席寶琳有些意外,更奇怪他怎么就沒頭沒尾地和她談起店內消費。
「對一個普通打工族而言,這一杯咖啡和一塊蛋糕恐怕就快要去掉他們一天的薪水了!
「嗯……」她虛心接受建議。
「不過,咖啡豆挑得不錯,烘焙恰到好處,吧臺師傅技術一流,那蛋糕……連我這不愛吃甜的大男人也覺得值得!
「那為什么還覺得貴?」她更不懂了。
當初,為了留住店外那棵老榕樹,以高于市價兩倍的價錢從建設公司手中買下這塊地,然后,請設計師避開盤根錯結的樹根,設計這間店。
挑選頂級產地生產,經過咖啡鑒定師評鑒的咖啡豆;吧臺師傅小偉雖然才二十四歲,但父親是阿里山的咖啡樹農,家中也經營一間庭園咖啡,三兄弟都是從小耳濡目染的咖啡達人,自然習得一身好手藝,店里的蛋糕更是由金牌烘焙師傅提供的限量商品。
少少的桌位為的是在臺北市區鬧中取靜,開這間店她不為賺錢,甚至經常入不敷出,所以,聽見苗子齊的評論,感到意外。
「妳先答應讓我告訴妳我的名字,然后我再回答妳剛剛的問題!顾咧,凝視她美麗的眼眸。
「請說!估@那么一大圈,為的不是想套出她的名字,而是想告訴她,他的名字?這個人還真怪。
他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張名片大小的柳葉紙,平擺在桌面,接著拿出鋼筆,一筆一劃寫出他的名字。
席寶琳自然而然地注視他的動作,看清了他的名字──苗子齊。
他的字筆勁強韌,大氣磅礴,十分漂亮,柳葉紙上吸入了鋼筆的筆墨,暈成如大師寫出的毛筆字,再次令她意外。
末了,他在名字下方寫下行動電話號碼,套入筆蓋,將名片推向她。
盡管收過不少質感絕佳,設計優雅的名片,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別出心裁。
教人舍不得將這一手漂亮的親筆字扔進垃圾桶里,同時,也不得不對他這個人、這個名字,印象深刻。
以他這樣出色的外表、時尚合宜的穿著打扮,加上如此刻意經營自己,也難怪昨天那位美麗女子深陷泥淖,無力自拔。
她笑了笑,將名片夾進書頁里。「現在你可以回答我剛才那個問題了?苗子齊先生。」
一般人在收下苗子齊的名片后,通常會大大贊賞他的字,然后回敬自己的名片,至少也報上名來,她卻什么表示也沒有,就這樣默默收下。
他不心急,更喜歡她和常人不同的反應,喝口咖啡,好整以暇地靠向椅背,提了另一個問題:「妳是這間店的老板,對吧?」
「為什么會這么問?」如果他以為她是老板,又怎么可能當面批評她的店消費太高?
「我注意到妳昨天離開時,沒有結帳,所以,妳若不是這里的老板便是這里的常客!
「嗯!褂^察力不錯。
「我認為老板的成分高些,因為這間店,有妳的味道!拐f完他停下來。
她不接話,安靜等待。
面對沈默,苗子齊再度失算,看來,她對他還真是一點興趣也沒有,竟然不想知道自己給人的感覺是什么。
他只好自己接下去說:「優雅、低調、與世無爭但自有主見,這是妳的味道。店里看似無特殊之處,其實裝潢、擺設都很講究,販售的商品也十分注重品質!
她翳下眼眸,訝于不算相識的他竟能如此精準地剖析她的性格。
她不禁要對他好奇了,好奇他為何而來,好奇他是做什么的,同時也生出一股厭惡,厭惡這樣自信、精明、城府深沈的男人。
「妳一定會奇怪為什么我猜想妳是老板,卻又批評這里的東西太貴?」
她看著他,升起防備,卻轉換一種姿態面對,彷佛終于為他折服。
「是很好奇。」她微笑道!肝倚睦锵氲,似乎逃不過你的眼,你是如何辦到的?」
「因為我對妳有心,用心就能看清很多事情!顾雌鸫浇牵蟹N皇天不負苦心人的欣慰。
扯了一大堆有的沒有的,還是得讓她知道,他來這的目的是為了她。
「說得這么玄,我反而不信了!顾拖骂^,翻開書頁,表示沒有興趣再繼續聊下去。
「我還沒說完吶!顾B忙將她的書合上,才剛有點眉目,火一下子說熄就熄,都還沒問到她的名字,怎能前功盡棄?
「女人的心眼最小,翻臉比翻書還快!惯@位美女看似柔弱,其實很有個性啊!不激她一下,真的要沒下文了。
「你很了解女人?」她都還沒責怪他的魯莽,他倒是先挖苦她心眼小。
「我?颗顺燥埖摹!顾S口說出,毫不汗顏。
「吃這種飯也不容易吧?」她說。
照理,這種吃軟飯的事,就算真的是,男人也不可能承認,能像他如此引以自傲,堪稱異類,不過,與她無關,不予置評。
「妳這句話,真是深得我心。」見她如此沈著以對,他簡直佩服到家!肝沂悄L貎航浖o,旗下二十幾位名模,美女又多嬌氣,光是安撫她們的情緒,這口飯,經常氣得吞不下!
她點點頭,這就是他所謂的「靠女人吃飯」?根本是刻意貶低自己,企圖博取女人安慰。
「所以……」她頓了下,沒打算讓他得逞,話鋒一轉!改氵沒回答我一開始的問題!
「呵……妳這么一提,我就更肯定妳是這間店的老板。」
「我確實是!顾斆,她就不繞圈子。
「江湖一點訣,說破就沒價值,」他用老江湖的臺語臺詞說道!肝抑皇窍虢咏鼕,當然一開場就得挑妳感興趣的話題,稱贊的話妳一定聽多了,我就來個反向思考,其實這里的消費,絕對物超所值!
「嗯……果然,夠資格靠女人吃飯,這么用心良苦。」她微笑,心里卻更加嫌惡他的流里流氣,拐彎抹角。
「我全都乖乖招供了,不知道這份心意能不能跟妳換個小東西?」他迷人的眼眸一瞇,望進她眼底。
「我叫席寶琳!顾龜傞_《傲慢與偏見》扉頁上的藏書章,指給他看。
「謝謝!顾矚g她的聰慧,站起身來!赣袡C會再見嘍!」他就此打住,沒再窮追猛攻,這么耐人尋味的女人,值得他花更多心思。
席寶琳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對于他突如其來的告別,沒頭沒尾,一頭霧水。
不過,隨后她淡淡地笑了。
可以肯定的是──他會再來。
而她,會等著接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