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臺浚憶起他第一次見到董慕妍時的情景。
那一年,他九歲她七歲,董必成夫婦帶著她到澹臺家來玩。
那時剛過年,園里的紅梅花開得正艷,董慕妍亦是一身紅,小臉胖嘟嘟的,雪白粉嫩,像極了年畫上的娃娃。
她伸岀小手想構樹上的梅枝,然而就算由奶娘抱著,她也構不著,嘴里咿咿呀呀,急得全身亂晃。
澹臺浚習完字,正好從屋里出來,覺得她十分可愛,便站在廊下看了一會兒。
「母親說,那是你將來的媳婦兒,喜歡嗎?」
他一個九歲大的孩子對娶媳婦兒沒什么想法,只覺得有些害羞,又覺得跟這樣漂亮的女娃娃在一起,應該會很快樂吧?
待到她及笄之年,他十七,從江左回來頭一件事便是想去瞧她,給她祝賀生辰,好好說會兒話。
他一直在江左學堂念書,一年難得回來幾次,所以不太能見瞧著她,總想著她大概長高了,或許模樣都快不認得了吧?
他聽說她經常去京中最出名的珠寶堂買東西,每次都出手闊綽,頗為驕奢。但他覺得女孩子就是要被寵愛的,花這點錢也不算什么,何況依澹臺家的底子將來也供她花得起。
他吩咐那間珠寶堂訂做一套金底鑲玳瑁的簪子,足足有十二支,打算要送她做生辰禮物。
他想著,或許去取簪子的時候能夠遇到她,到時假裝邂逅,還能說上一會兒話。
沒想到去取簪子的時候,還真的遇到了她。
她顯然已經不認得他,從馬車上下來,帶著一眾奴婢浩浩蕩蕩的,猶如公主出巡,連瞧也沒往他的方向瞧一眼。
他只得退到珠寶堂的角落里,不動聲色。其實這樣也好,方便悄悄打量她,否則他會不好意思。
她果然如他所想的長成了出眾的大美人,再加上衣飾華麗絕倫,就算似他這般出入過宮廷的人,在她面前也覺得自慚形穢。
只聽她朗聲道:「掌柜,上次我瞧見的那套珍珠首飾可還在嗎?」
「哦……」掌柜回憶了片刻,道:「那套啊,被丁尚書家的千金買走了,說是過生日要戴!
「丁尚書家的千金?」董慕妍微微蹙眉,「聽說丁尚書素來節儉,怎么他家千金這般大手大腳的?」
這話聽得澹臺浚有些想笑,若論大手大腳,誰比得上她董大小姐?
掌柜道:「聽聞丁小姐與董大小姐同歲,想必也是為了及笄禮吧,隆重一些也是應該!
「早知道就把那套珍珠首飾買下來了!苟藉瘟诉巫,「蓮心,都怪你!上次數落我買得太多,叫我節省一些,你看看,東西被別人搶走了吧?」
「小姐,珍珠首飾也不算太稀罕,請掌柜另拿一套出來不就有了?」蓮心連忙道。
「像那般顆顆圓潤沒有瑕疵的南海明珠是少之又少的,」董慕妍沒好氣地道:「只怕掌柜也再拿不出來了!
「的確,那樣上好的珍珠是難尋些,所以價錢貴點,」掌柜賠笑道:「不過要尋還是能再尋得著的,只需多些時日!
「那我及笄當天戴什么呢?」董慕妍氣悶道:「這一時半會兒的,上好的珍珠又尋不著!
「重大小姐的首飾還嫌少嗎?」掌柜忙討好,「隨便哪一套,就說先前在小人這里買的,都足夠了。」
「可我想戴珍珠的。」董慕妍相當執拗,「看來看去,還是珍珠可愛,別的都老氣!
……
不久以后,丁家千金果然出了丑,據說她生辰之日所著華服不知是何緣故,忽然繃了紱,整件外衫當眾滑落,引得賓客嘩然。
澹臺浚聽到這個消息,遙記那天董慕妍所言,心中有些不寒而栗。
他未來的妻子竟是這樣的人?驕縱一些,奢侈一些,都沒什么大不了的,但心眼不能這般壞。
從那以后,他就動了退婚的念頭。
只是他在江左忙著,一直沒能著手此事,如今澹臺家就全憑他一人作主了,他得除一除這塊心病。
然而,現下他心里又似乎有了些不舍。
為什么,是因為覺得董慕妍可憐嗎?
這一年來,她病了一場,彷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從前的任性刁蠻蕩然無存,她好像變成了很冷靜睿智的人,就像他希望的那般賢良淑德。
然而,她也沒了從前那般的活潑與生氣,就像一縷幽魂,或者一爐就快薰完的香,裊裊飄搖,隨時而化。
他很替她擔心。
即使退了婚,他也希望她能過得好,畢竟她是在他腦海里唯一刻烙過的女子,他永遠記得她七歲那年伸手想觸碰梅枝的可愛模樣。
或許現在并非退婚的最好時機,那就等一等吧,等她的一切都好起來,否則也顯得他太過鐵石心腸。
「大人,淑妃娘娘回宮了,請大人過去!箤m女的傳喚聲打斷了澹臺浚的思緒。
今日他照例入宮給姨母請安,不巧姨母到太后宮里去了,他便在偏殿等著,喝了一盞茶,方才那一長篇思緒,便是在茶香中喚起的。
澹臺浚整理了衣袖,躬身進入正殿,淑妃不知遇到了什么喜事,一臉容光煥發,手里握著一把白玉如意,如獲至寶般輕撫。
「給娘娘請安……」澹臺浚道。
「浚兒,你快來看看,」潘淑妃道:「方才太后賞了我這如意,還說愿我后萬事如意,你說,這是何用意?」
「封后之事,看來太后是屬意娘娘您了!瑰E_浚恭敬地道:「想必太后對那件鳳袍十分滿意!
彩均坊緊趕慢趕終于在前兩日將鳳袍完成,連夜送入宮中,澹臺浚一顆心本就此事懸著,此刻終于能放下了。
「不錯,太后夸我辦事得力,是宮中難得能干之人!古耸珏嗍媪艘豢跉,「還說像我這般輔助皇上,可堪后宮表率!
「用緙絲代替刺繡,太后沒有疑問嗎?」澹臺浚仍有些忐忑。
「太后一眼就看岀那并非刺繡,我便把原委統統都對太后講了!古耸珏Φ溃骸柑舐犝f原來的鳳袍不翼而飛,我臨時調度彩均坊做了這件,不斷夸我急中生智,行事沉穩,能忍一時之屈,有母儀天下之氣度。」
「想不到娘娘竟因禍得福。」澹臺淡終于放下了心,微笑道:「外甥恭喜娘娘——不過,娘娘打算將此事告訴皇上嗎?」
「告不告訴皇上,全由太后作主,這事情就到此為止,本宮不再過問!古耸珏溃骸富噬先魪奶竽抢锫犃宋业奈雭淼贡缺緦m親自去哭訴的好!
「娘娘睿智,外甥也是如此想的!瑰E_浚輕輕頷首。
「對了,太后為表對我的恩賞,特許董大小姐在她壽宴那日入宮一同宴飲。」潘淑妃忽然道。
「什么?」澹臺浚不由怔住。
「鳳袍之事,董大小姐也立了不小的功勞,」潘淑妃輕輕拍拍澹臺浚的肩,「浚兒,你也別太小氣,大小姐雖然不合你意,但咱們終歸欠了人家一次情,許她入宮,讓她風光了門楣,也算稍稍報答了她。」
「是……」澹臺浚身形略僵著,最后答道:「外甥明白!
「你與她雖然有嫌隙,但名義上還是未婚夫妻,壽宴之日你多加禮讓她,不要拂了面子!古耸珏诘馈
「娘娘放心。」
姨母擔心他心中有坎,怕他當眾讓董慕妍下不來臺,他也不至于那般唐突吧?
這些日子常往彩均坊走動,他發現自己與董慕妍還算言語和睦,雖然表面上都是淡淡的。
他的確想報答她,若她心中對他有怨,只盼能一點一滴化解,他也不愿意成為負心薄清之人,讓她一輩子怨念。
「太后恩典,特賜咱們家慕妍入宮赴宴,」董老太太喜氣洋洋地道:「這件大事,須得好好打理,金嬤嬤,把我那套紅木匣子捧過來,里面的首飾任慕妍挑選。另外,再叫彩均坊用現成的宮裝改一改,連夜做一套像樣的禮服出來!
今日宮里的太監來傳了旨,整個董家上下一片嘩然,聽聞京中也頗震驚,因為商賈之女宮赴宴是本朝頭一回,而且是太后的壽宴。
都說太后給足了潘淑妃面子,有意要提攜她做新后。
朝中原本支持裴嫻妃的諸臣倒戈了一半,另一半或是態度不明,或是舉棋不定。
裴家動用了大關系,想讓裴嫻妃的親侄女也入宮赴宴,扳回一城,然而太后并未答覆。
「慕妍最近在彩均坊辦事得力,秦掌繡親口對我講,大小姐真沒讓她失望!棺酝砩牌鸲咸驮诳涠藉豢鋬蓚時辰不停歇。
董慕妍垂站眉,覺得所有人都緊盯著她,深覺不好意思。太后忽賜這樣大的恩典,她也萬萬沒想到,一向倒楣的人猛然走了運,反而會更加懷疑人生。
「老太太,」慶姨娘上前道:「大小姐的首飾還是由妾身來采辦吧!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意外。董慕妍也吃驚地瞪大眼睛。
董老太太狐疑地看看慶姨娘,「你忽然如此大方,倒叫我不知該說什么了。」
「老太太這話豈不是在掌妾身的嘴?責怪妾身苛待了大小姐?」慶姨娘一臉委屈地道:「也正好借這個機會,妾身得向大小姐好好賠賠罪!
「罷了,」董老太太正高興,懶得與她計較,「你要花錢的地方多,首飾我這里有現成的,不必另外采辦!
「老太太……」慶姨娘仍舊執著道:「妾身說句不怕死的話,老太太的首飾雖然貴重,但好歹有些年月了,怕樣子不時新,大小姐畢竟年輕,妾身想著該到京中最好的珠寶堂現買一套,最適合女孩子佩戴的才是!
董老太太蹙了蹙眉,思忖之間卻也頷首,「你這話也有些道理!
「姨娘不必破費,」董慕妍連忙開口,「祖母屋里既然有現成的,就不必麻煩姨娘了。」
「大小姐,」慶姨娘對她一笑,「老太太屋里的東西自是我們董家的傳家寶,但現下為了急用胡亂戴出去,非但沒顯出咱們董家的榮光,若反招宮里議論那倒不好了,終歸要給大小姐置辦嫁妝的,這些首飾錢姨娘還是出得起的,放心!」
話都說到這個分上,若再不領對方的情,就不妥當了。董慕妍不置可否,瞧了董老太太一眼,卻見董老太太與金嬤嬤均向她點了點頭。
于是,她亦微笑道:「如此多謝姨娘,有勞了!
一向想置她于死地的人忽然這般來討好,董慕妍心中萬般不安,然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曾經瀕臨絕境都挺過來了,如今也沒什么可怕的。
她總覺得慶姨娘要在背后使壞,非她以小人之心猜疑,但來諂媚耍滑的人須得提防。她眼睛的余光瞧見董慕麗滿臉堆起憤懣,暗地里狠狠地瞪她,呵,讓慶姨娘姒此破費,妹妹不高興很正常,但這丫頭還能忍住沒有當場發脾氣,已經算難得了。
「娘,您今天真的要親自陪董慕妍去珠寶堂?」董慕麗跺著腳,嚷嚷道。
「小聲點,」慶姨娘正照鏡拂衫,「女兒,你好歹也得裝裝樣子,她畢竟是你的大姊姊!
「說幾句客氣話就行了,真金白銀的,拿出去給她買首飾?」董慕麗叫道:「我這個月都還沒買首飾呢!」
「你那匣子里的東西還不夠多?」慶姨娘笑道:「放心,董家的一切將來都是你的,為娘會幫你籌劃的!
「董家的東西我可以不稀罕,但澹臺公子是我意中人,」董慕麗道:「眼看著他就要跟董慕妍和好了,娘,這可怎么辦?」
「和好?」慶姨娘的笑容變得凌厲,「八字還沒一撇呢,這兩人就算藕斷絲連,也是一吹而散的緣分,放心,娘親有辦法!
「什么辦法?」董慕麗不敢相信,「如今董慕妍得太后青睞,淑妃娘娘又欠了她的人情,若是宮里頒旨下來,澹臺公子就算不喜歡她,恐怕也要乖乖聽命……」
「太后青睞?」慶姨娘滿腹盤算的模樣,「那就讓太后惱了她,事情不就黃了?」
「太后剛剛才嘉獎了她,怎會惱她?」董慕麗越聽越迷糊。
「放心,娘親有辦法,」慶姨娘還是那一句,「等著瞧吧,娘親我送出去的首飾,可不是好白拿的,終歸要有代價!」
董慕麗一頭霧水,慶姨娘卻不愿意再往下細講。
一會兒婢女來報,說董慕妍已經候在外頭的馬車上,董慕麗本來鬧著也要跟去,但慶姨娘沒理會她,掉頭匆匆出了門。
京中最出名的珠寶堂名喚「絳翠軒」,若說彩均坊的刺繡是天下一絕,絳翠軒的首飾亦聞名遐邇,無同行出其左右。
蓮心說,從前董慕妍每月都要來此兩三趟,將最新款式全數購入囊中,可見對此店的喜愛。
不過董慕妍就不記得這里了,下了馬車,眼看著那鑲滿珠玉的華麗匾額,滿眼都是新奇。
「大小姐,」慶姨娘笑盈盈地對她道:「我已提前與掌柜打了招呼,他已備下一套上好的簪子,一會兒大小姐看看是否中意?」
「姨娘,」董慕妍道:「我初次入宮,不知規矩,只怕佩戴過簡陋、過奢華,都是不敬,所以今日特請了一個人來,他最懂宮中禮制,有他在便不怕違了禮。」
「請了誰?」慶姨娘不由一怔。
董慕妍笑而不語,這時另有一輛馬車駛來,停在近旁。
一名青衫男子打起車簾,作揖道:「在下來遲,還望見諒。」
慶姨娘定睛一看,來者竟是澹臺浚,她錯愕地僵住。
「澹臺公子自幼岀入宮廷,許多規矩他都諳熟!苟藉忉尩溃骸肝蚁胫埶麕兔μ粢惶舸┐鳎ú粫霾铄e。姨娘,你不會覺得奇怪吧?」
慶姨娘磕磕巴巴地道:「怎、怎么會呢?有澹臺公子在就更好了!
澹臺浚上前打過招呼,又客氣道:「事先也沒商量便過來了,實在唐突。」
「哪里……哪里……」慶姨娘當著澹臺浚的面哪里敢多言,就算萬般不情愿,當也只得隨著兩人步入絳翠軒中。
「慶姨娘、董大小姐!」絳翠軒的掌柜親自迎上來,點頭哈腰地道:「預訂的首飾早就備好,里面還擺了些茶點,請幾位移步!
「這位是澹臺公子。」慶姨娘介紹道。
掌柜驚喜道:「聽聞公子一直在江左辦差,小人無緣一見,今日幸會!」
「掌柜多禮了!瑰E_?蜌獾溃骸刚f來我也曾在此地買過些東西,不過掌柜應該沒什么印象了吧?」
「公子也在小店買過東西?」掌柜詫異,「什么時候的事?是公子親自來取的,還是派人來取的?」
「挺久了,三、四年前吧。」澹臺浚笑道:「取東西的時候,用的是管家的名字,所以掌柜沒印象也是應當的!
「哦哦哦——」掌柜連聲道:「公子低調不張揚,是小的疏忽了!
三、四年前他在這里買過東西嗎?董慕妍尋思,這里皆是女子佩戴的首飾,他買來做什么?或許買給他母親的吧?那時候,他父母應該還健在。
不過董慕妍總覺得這其中透著些古怪,或許因為他方才說話時的語氣彷佛藏著什么不愿意訴說的秘密,但又忍不住想提起,且隱約有些憂傷。
她實在不明白,買套首飾罷了,為何想像勾起失戀的回憶一般?
或許是她多慮聽錯了,這直覺如細微的風,輕輕拂面,倏地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