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船艙內,公孫凜便后悔了。他與她單獨處于一個密閉空間內,舉目所見皆是她——她因落水而慘白的臉、她微敞的衣襟、纖細的鎖骨、以及緊貼著她身軀的濕黏衣物……
公孫凜感到喉頭乾澀,他突然覺得這船艙變得擁擠了起來。
撇開眼,他旋過身背對著她,在船艙的座位底下拉出一個木箱,打開后,從里頭掏出一件男人衣物。
這艘船是他私人所有,有時他會乘船南北奔波,為了方便讓他在船上過夜,府里的家仆總會在船艙里備些乾凈的衣物。
公孫凜將衣服放在她身旁,啞聲交代著!赶葥Q上乾衣裳吧,省得著涼了。」
語畢,他大步跨出了船艙,并扯下遮蔽艙門用的竹簾,背對著艙門,站在船艙旁的甲板上等候著。
船艙內,楚非明明冷得牙齒直打顫,但是心里頭卻覺得暖暖的。
她細細思量著這其中的原因,發(fā)現(xiàn)好像是因為那位救了她的恩公。雖然她對恩公的背景為人完全不熟悉,但是卻隱約感覺得到他方才亟欲保護她的態(tài)度,他的眼神深幽內斂但是卻很溫和,舉手投足之間都流露出一股爾雅非凡的貴氣。
說來很奇妙,她糊里糊涂地落了水,糊里糊涂地上了陌生人的船,現(xiàn)在更是糊里糊涂地在這兒更衣了起來。不過,在這陌生男子的旁邊,她卻覺得很放心。
楚非拿起了那套衣物,攤開一看,發(fā)現(xiàn)與恩公身上所穿著的款式一樣,猜測這應該是他的衣物。她脫去身上的濕衣服,換上恩公寬大的衣裳。
第一次穿著其他男人的衣物,一股陌生的感覺籠罩著楚非的身軀,那衣料貼蹭著她的肌膚,讓她有一種錯覺,好像她正被這衣物的主人給環(huán)抱住似的。
楚非被這弔詭的想法給怔住,她自嘲地搖了搖頭,趕緊伸手擦乾了濕漉漉的頭發(fā),并且重新束起,走出船艙。
船艙外,夜風徐徐,公孫凜雖然放眼望著河道,但耳朵卻不自主地聽著船艙里頭的動靜。
忽地,他想到了什么,召來公孫敏,要她去準備杯熱姜茶來。
公孫敏走后,過了半晌,他聽見掀開竹簾的聲音,回頭,瞧見一張清秀的臉龐,臉頰兩旁有幾簇微濕的發(fā)黏貼著,再往下看去,自己過大的衣裳垂掛在她身上,袖子、衣擺都拖拖拉拉的,像是隨時會絆倒她似的。
「多謝公平的救命之恩!钩窍崎_過長的袖子,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道謝。
不合身的衣物配上一臉認真道謝的表情,她這模樣讓公孫凜輕扯唇角笑了,覺得她看起來像是個唱大戲的,有點兒滑稽。
「請問恩公大名?在下改日一定親自登門拜謝。」
公孫凜沈默著,在心里評估是否要報出他的名號。他雖然官拜一品,但因為今天是他和家人團聚的中秋夜,所以他搭的不是官船,身上也沒穿官服,就連隨行的護衛(wèi)也都只著便衣,就是不想要引起不必要的側目。
思量了一會兒,公孫凜決定不刻意聲張他的身分。
「我乃京城公孫家的人!
「原來是公孫大哥,在下埕州楚非!
「楚非?」公孫凜濃眉吃驚地擰起,聲音里飽含著驚訝與不解!赋裔t(yī)堂的『小醫(yī)圣』?」
他是曾聽公孫敏說過,埕州有個「小醫(yī)圣」,專精于替婦道人家調配生男秘方,因為家鄉(xiāng)離埕州只相隔了一個縣城,而「小醫(yī)圣」又盛名遠播,因此有一些家鄉(xiāng)里的婦人會專門前往埕州求診,因而懷上男胎。他又聽說,這個「小醫(yī)圣」不但醫(yī)術高明,而且俊逸絕倫,猶如潘安再世,可是,現(xiàn)下在他面前的——
那么纖細的身子、一只手臂就能勾起的重量、柔軟似水的觸感,公孫凜百分之百肯定此人絕對是個女子,但是她卻自稱是楚家「小醫(yī)圣」?
「咦?恩公聽說過我?」楚非有點意外她的名號這么響亮,居然連京城那邊的人都知道。
公孫凜深邃的眼瞳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你到底是誰?」他疑惑地問,很難把「小醫(yī)圣」和眼前的女子聯(lián)想在一起。
「恩公,我說過了,在下楚非,城里頭的楚家醫(yī)堂是我祖父所創(chuàng)立的,我們楚家乃以懸壺濟世為業(yè)!
「你當真是鄉(xiāng)民口中的『小醫(yī)圣』?」
如果她真是楚家的「小醫(yī)圣」,那么是埕州的鄉(xiāng)民皆有眼無珠,認不出她其實是個女人嗎?除去那身男裝不說,她哪兒俊逸絕倫?哪兒潘安再世?桃腮杏眼,如出水芙蓉般的一個粉黛佳人,哪里像個男人了?
等等!藉由月光仔細一看,公孫凜眼尖地發(fā)現(xiàn)楚非白皙粉嫩的頰面上有幾處污黑的痕跡。
原來是這樣。他懂了,想必楚非是在她細致的柳眉上涂抹暗色的炭粉,好讓她看起來更像男子些。
為什么呢?她為何要扮成男裝行醫(yī)?
「千真萬確,若是恩公不信的話,他日倘若恩公有了什么病痛,在下必當竭盡所能地為恩公效勞。」
聞言,公孫凜啞然失笑,揚起了眉!改氵@是在咒我了?這就是你報答救命之恩的方法?」
「不、不、不!」察覺自己失言,楚非趕緊一臉歉意!付鞴F人貴體,當然是無病無痛,我只是……假設而已!
瞧著她緊張的模樣,公孫凜覺得有趣,薄唇輕輕地勾起,噙著一抹微乎其微的輕笑。
「不過,聽說你專攻婦道人家的疾病,倘若我真有病痛,該讓你治嗎?」他可是男兒身,拿那些治療婦女的伎倆來醫(yī)治他似乎有些不妥。
聽出他話里的不信任,楚非有點兒不服氣,遂控制不住地出言反駁!付鞴搜圆钜樱谙虏恢箤9D女疾病,還相當擅長一些羞于對人開口的隱疾!」
公孫凜這下真是啼笑皆非了,她是在暗示他會有什么難以啟齒的隱疾嗎?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要是知道她現(xiàn)在是跟什么人在頂嘴,恐怕要腿軟了。
罷了!既然心血來潮救了她,也就懶得跟她計較。
公孫凜嘴角含著笑,搖了搖頭。這女人講話真是不修飾,不像一般的女子那樣溫婉守規(guī)矩,但是奇了,跟她說話他居然有種很輕松自在的感覺。
他突然慶幸方才沒有據(jù)實說出自己的身分,他猜想楚非若是知道他是誰,應該無法這么自然不矯情地與他對話。
這時,公孫敏端了茶杯走過來,她瞧見自家大哥居然又笑又搖頭的,心里納悶著,大哥的心情似乎很好?
「大哥,熱姜茶備好了!构珜O敏將杯子交到大哥手上。
「楚公子,來喝杯姜茶暖暖身子!
聞言,公孫敏更訝異了,目光不由得多看了楚非一眼。
原來這姜茶是特意為那位落水的公子準備的啊,她還以為是大哥自己要喝的哩!公孫敏抿著唇思量著,怪了,大哥怎么會對外人這般體貼熱絡?
「敏兒,沒事了,你先去休息吧!
「知道了!」公孫敏靈動的雙眼轉了轉,她的身子退開,但眼眸卻偷偷打量著楚非,評估著他到底是哪兒特別了,怎么能讓大哥如此注意?
而楚非也同樣訝然于恩公的細心,她接過他遞來的杯子,捧在手里,暖呼呼的,不但溫暖了她的手,也溫暖了她的心。
以往都是承接女子對她的關心,有男子這樣關照她還真是第一次。
公孫敏離開后,楚非喝著熱姜茶,站在公孫凜的身邊,兩人倚著船欄,一起看向河道。以往除了看診把脈以外,她不曾與男子如此靠近過,但她現(xiàn)在不只站在他的身邊,還穿著他的衣裳,喝著他特意準備的熱姜茶,楚非恍惚著,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她偷偷打量著恩公,他的身材俊偉挺拔,但是卻不會給人壓迫感,說起話來溫溫雅雅,姿態(tài)沈穩(wěn)自若,給人一種很舒適的感覺。
此時,一枚煙火升空,進放出燦爛的火光。
楚非沈迷地看著夜空中的火花,以往的中秋夜她要不是待在家里陪老人家,就是像今晚一樣獨自游河,從來沒有一次是有人陪著她一起看著龍炮升空,于是,她忍不住有感而發(fā)!附衲甑臒熁鹚坪跆貏e美麗!
話說出口的同時,一陣酸楚的孤單感覺急速地掠過心頭,楚非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反應給嚇到了,她怔忡,赫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也會有覺得寂寞的一天。
女扮男裝的特殊身分使她不可能有閨中密友,更不方便結交稱兄道弟的朋友,所以除了家人之外,她向來獨來獨往。她以為,只要能守著醫(yī)堂、守著家人便已足夠,但今晚她卻失常地感受到寂寞的滋味。
「是很美……」公孫凜沈吟著,但是眼睛看的不是天空中的煙火,而是楚非若有所思的臉。
她對著天空發(fā)愣,猛一瞧像是很單純地為了煙火而感動,但是眼眸中隱約流動的孤寂卻泄漏了她的情緒,相對的也撼動了公孫凜。
她在想什么呢?怎么會出現(xiàn)那樣的眼神?還有,她是為了什么而女扮男裝呢?這個女子讓他很好奇,但是他卻顧忌著她或許有難言之隱,于是暫時壓下了滿腹的疑問,只是靜靜地陪著她看煙火。
一會兒過后,公孫凜問道:「想不想更靠近一點看?」
「嗯!」楚非點頭。
公孫凜取過楚非手里的茶杯,放到一旁的甲板上,接著他一手隔著衣袖拍住楚非的手腕,一提氣,帶著她一起躍上船艙的艙頂上。
「這兒夠高,可以將煙火的美盡收眼底!
楚非答不上話,她所有的心思都被眼前的美景給吸引走了。
因為位置夠高,所以可以居高臨下地觀賞河道上錯落的畫舫,而且,煙火放射出來的光芒也近得像是伸手便可攫取似的。
真的好美,楚非從來不知道可以這樣欣賞煙火,四周的景物美得不像是真的。
「美得不像是真的!顾皣@著,說出心中的想法。
楚非其實知道,今晚的煙火之所以特別美,并不完全是因為居于高處,而是因為身邊有人陪著她一起賞美景。
公孫凜看著楚非,又看向被煙火映照得璀璨的夜空,突然覺得有些錯愕。自己居然會帶著一個甫認識的女子……呃……女扮男裝的女子,在船艙頂上欣賞煙火?他何時這么有閑情逸致了?
想了想,他認為是楚非眼底那純凈無瑕的光彩讓他沖動,變得不像自己了。
楚非看著每一枚煙火升空、綻放,而公孫凜則是看著她的眼眸,那雙眸子里也像有煙火似的,一燦一燦的,映出煙火的美,他不用抬頭也知道煙火美得有多醉人。
公孫凜趁她只顧著看美景時,身子躍下,走到船夫身旁,交代船夫順著煙火綻放的方向駛去,然后才又回船艙上頭,安靜地坐下,嘴角噙笑,聽著楚非形容煙火有多美。
而船身的另一頭,公孫詠和公孫敏正在下著棋。
「怪了,船怎么往回駛?這個方向我們剛剛就經(jīng)過了啊,我去跟船夫說!辜毙宰拥墓珜O詠很快地去了又返,他搔搔頭,納悶地道:「船夫說是大哥交代要這么駛船的,真奇怪,我還是親自去問一問大哥好了!
「喔?大哥說的?」公孫敏揚了揚柳眉,疑惑地看向在船艙頂上的兩個人。她也同樣好奇大哥的異常,但是她不多話,只是靜靜地看,因為她明白,要是大哥不想說,他們怎么問也沒用。
「二哥。」公孫敏拉著公孫詠坐下,勸著他!肝铱茨氵是專心下棋吧!」
當晚,楚非度過了有生以來最令她難忘的中秋夜,而公孫凜也度過了一個輕松傭懶的夜晚,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感到如此放松了。
當煙火結束后,公孫凜問了楚非的住所,要船夫將船靠岸,陪著她上岸,堅持護著她回去。
一路上,楚非的步伐極慢,現(xiàn)在她的身分是男人,兩個男人這樣相偕夜行似乎很自然,但是……如果恩公知道她其實是女兒身的話,還能這么神色自若嗎?
腦子亂紛紛的,楚非有點搞不懂這其中的奧妙,她只知道,這美好的一晚可不可以不要太早結束?還有,她和恩公以后還可不可以再見到面?
公孫凜倒也好性子,不催趕她,反而配合她的步伐,慢條斯理地走,一點兒都不介意陪她一起浪費時間。他覺得她很特別,不只是女扮男裝的身分特別,還有那小小的身子里彷佛蘊藏著許多秘密也很特別,再加上方才在船上,她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寂寥眼神更是讓他在意。他想交她這個特別的朋友,想告訴她他的身分,那么以后她若是有空到京城來,興許會自己找上門來。
正要開口,楚非卻指著前方不遠處的一戶宅子。「我家到了,恩公,再次謝謝你的搭救,還麻煩你一路護著我回來!
臨走前,楚非再度作揖答謝,然后轉身走向那宅子,進門前,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回頭,朝他用力揮手,然后笑開來。
公孫凜也笑著揮手,然后站定在原地看著她進去,又等了一會兒,直到看到里頭的燭火熄滅后他才轉頭離開。
確認楚非安全后,公孫凜回到船上,走進船艙。突地,他看見船艙的椅子上有一根長長的發(fā)絲,他猜想這發(fā)絲應該是她遺留的。
他拈起細長的發(fā)絲,將它緩緩纏繞在自己的食指上。
手指被纏著,他的心也跟著糾纏著。
這情緒很陌生……
真是的!不過就是一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罷了,他為何會在意起來了?
他不懂,至少目前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