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中。
她盯著這站名,迷蒙地思索著這地名的涵義,但她想不出來,哪里都對她沒意義,哪個城市對她來說都是異鄉(xiāng)。
她坐上計程車,司機載她到一家商務旅館,她很累了,只想有張床躺著,好好睡一覺,但旅館的人告訴她,她沒有身分證,依規(guī)定他們不能收留她投宿。
身分證?
對。楹嗡钡浆F(xiàn)在才恍然驚覺,她沒有這玩意兒?身分證、健保卡、護照,當初將她從水里救起的那些人,并未給她這些相關證件,他們只是粗率地將她當成原來的越南新娘,便匆匆忙忙地送進陸家了。
在這個世界,她是個沒有身分的人,也就是說哪天她死了,也不會留下任何書面紀錄。
也罷,有沒有紀錄又如何?反正不會有人關心她的生死。
想著,胸臆一波酸楚翻騰,宋可云覺得自己似乎又要哭了,但怪異的是,眼眸卻干涸,蘊育不出一顆淚。
她在車上哭夠了,也哭累了,只求老天能給她一席安身的睡榻。
這很難嗎?很難嗎?
宋可云咬唇,拖著行李箱來到一座小公園,窩在防空洞里。
她找出一件厚大衣覆蓋自己,就那么倚著水泥墻,合落眼,夜涼如水,風呼呼地吹著。
她不安穩(wěn)地睡著,夢里,她又回到千年以前的唐朝,桌上明滅著燭火,而她靜靜地伏案畫設計圖。
她夢見娘,帶她去逛市集,買糖球給她吃,她含在嘴里,嘗著那甜甜的滋味,甜甜地向娘撒嬌。
“娘啊,你在哪兒?你帶孩兒走吧!”
她在夢里呢喃,那低微的夢囈,聽來格外令人心酸。
風繼續(xù)吹著,不久,雨也飄落了,淅瀝瀝的雨聲驚醒了淺眠的她。
她睜開眼,瞪著白茫茫的防空洞內(nèi)墻,有好片刻,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個時空?是在千年以前,抑或千年以后?
在哪個時空又有何分別呢?在哪個時空她都是一個人,形單影只。
她忽然笑了,狂放地笑了,尖銳嘶啞的笑聲在夜里回蕩,像夜梟悲鳴著寂寞。
她在公園,在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漫畫屋,在郊區(qū)不看身分證的民宿,猶如幽魂般地游蕩了好幾天,確切過了多久她也不記得了,她沒去數(shù)日子,今天是幾月幾號星期幾她不在乎。
日復一日,她過著行尸走肉的生活,心不在焉地吃飯,很快便消瘦了,姿容樵悴,面白如鬼。
直到這天,她偶然在街頭遇到相識的人——
“你不是……嫁到陸家的那個越南新娘嗎?”
認出她的人是小六,他正從酒店走出來,開心地左摟右抱,一手搭著一個嬌媚的酒店小姐。
“你怎么會一個人跑到這里來?還拖著行李?”小六驚訝,打量她全身上下,眼神閃過不忍。
“天哪!你瘦得像骷髏一樣!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你被陸家趕出來了?”
對,她被陸家趕出來了。
宋可云瞪著小六,瞪著將她的命運攪得天翻地覆的黑手之一,就是他們一群人,將她當成那個越南新娘送進了陸家,是他們害她遇見了陸英麒,愛上了他,落得一顆心碎成片片的下場。
是他們害的,都是他們害的!
一股氣血驀地上涌,宋可云不及細想,直覺便揚起手,重重賞了小六一個清脆凌厲的耳光。
小六震住,半天說不出話來。
“老婆,這下你知道錯了吧?”
周秀芝很不喜歡老公對她說教,但這三個月來,她一句聽過類似的話無數(shù)遍了。
“對!我知道錯了,行了吧?你滿意了吧!”
她恨恨地瞪著素來疼愛自己的丈夫,雙手叉腰,一臉潑辣樣。
陸文龍見老婆一副意欲開戰(zhàn)的姿態(tài),卻只是無奈地笑笑,展臂將她攬進懷里,輕聲細語。
“唉,你知道我也不是想罵你啊!只是心疼咱們兒子。”
“你心疼,我就不心疼嗎?”周秀芝氣苦,揉了揉發(fā)酸的鼻頭。
“我自己都后悔死了,結果每天還要聽你念念念個沒完!”
“好好好,我不念了,別哭了!
周秀芝原本還沒那么想哭,老公這么一安撫,反倒淚漣漣,趴在老公懷里,哀哀啜泣。
“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嘛!我哪里知道,英麒不想可云走。∥乙詾樗憛捘莻女孩的,不然為何都不跟她同房?”
“夫妻之間難免吵架嘛,何況他們兩個都年輕,我瞧是英麒脾氣太拗,才會那樣對可云。”
“就因為他那樣對可云,我才以為他想離婚。∥乙彩呛眯,想說幫他把煩惱早點解決……”
“可你就那樣把可云趕走,她一個人也不知上哪兒去……”
“我就要她回越南老家了啊!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搭飛機回越南總會吧?我就不懂為什么英麒要發(fā)那么大的脾氣,說什么可云絕對不會回越南,還說我們?nèi)フ抑俳樗齺淼哪切┤艘矝]用,不可能問到她的下落!
“不過我還真的找不到當初仲介可云來的人!
“你真的有去找?”
“找是找了,可對方公司好像搬家了,找不到人!
“那怎么辦?那這樣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可云?”
“所以英麒才會那么苦惱啊!”陸文龍嘆氣,想起兒子這三個月來丟下公司的事不管,全臺灣走透透,至今仍尋不到兒媳婦的下落,他就替兒子感到難過。
“你看他現(xiàn)在那副樣子,跟當初靜玲丟下他逃婚,是不是很像?”
“就是很像,我才難過啊!”說著,周秀芝又哭了。
“他又把自己心房封閉起來了,誰都不理,整天不說話,我看他連飯也不好好吃,愈來愈瘦,我多心疼啊!你明白嗎?老公!
“我明白,怎么會不明白?別哭了,老婆,乖喔!标懳凝堫l頻拍撫老婆背脊,溫柔安撫她。
但周秀芝還是忍不住心傷,這輩子初次覺得自己錯得太離譜,她是千金小姐出身,從小就是眾人捧在手心里疼,結婚以后又有丈夫撐腰,任性慣了讓她做事時常欠缺考慮,也比較不懂得為他人著想。
對宋可云這個兒媳婦,她是真心不滿意,也才會一時蒙蔽心智,趁丈夫兒子都不在,悄悄將這媳婦給趕走了。
但如今,她實在后悔不迭!
如果早知道兒子那么在乎那女孩,就算她有多不滿也會忍耐下來的,只要兒子開心快樂就好。
可現(xiàn)在……
“怎么辦啦!我們要到哪里才能把這個兒媳婦找回來?萬一永遠找不回來怎么辦?英麒一定恨死我這個媽了,嗚嗚……”
母親的哭聲穿過虛掩的門扉,拂過陸英麒耳畔。
他聽見了,也聽得出母親是真心后悔自己做錯了事,但他不為所動,冰凝的胸口依然冷硬著。
就算后悔又怎樣?
可云,已經(jīng)離開了啊!
她不見了,走得無影無蹤,他找不到她。
從初始的憤怒、焦急,到如今的蒼涼、失望,他只覺得一顆心空了,周遭的世界又從彩色變回了黑白。
這心境,跟當初遭到靜玲背叛逃婚,并不相同,那時他是憤世嫉俗,恨透了一切,此刻他只是純粹的失魂落魄。
可云走了,帶走了他好不容易在人生里尋回的快樂,直到她離開后,他才恍然驚覺當時有她相伴的自己其實有多么幸福!
他怎么那么笨呢?為何不懂得珍惜?為何還要為了另一個女人,對她冷漠,無故懲罰她?
他錯了,大錯特錯!
但,追悔也來不及,她就這么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凈凈,她沒有手機,沒信用卡,甚至連身分證跟健保卡都沒有,他完全不曉得如何追尋她的下落。
更可怕的是,他擔心她身上沒錢,雖然母親給了她一百萬的支票,但沒身分沒銀行帳戶的她,根本兌現(xiàn)不了那張支票!
沒錢沒身分的她要怎么過活?她不會在哪個地方就這么倒地不起了吧?
只要這么一想,他便會心慌得坐不住,從前他可以藉由埋首工作,忘卻遭受背叛的痛苦,但現(xiàn)在他卻是無心工作,公司的事一件都不想管。
他只想可云,只想著那個芳蹤杳杳的妻,他希望她還好好地活著,有某個好心人能夠照料她,不讓她孤單。
他希望她好吃好睡,千萬別瘦了,別生病了,只要她能快樂地活著,就算他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他也甘愿。
他日日夜夜地祈求,只盼上天垂憐她、照護她……
手機鈴聲唱響,打斷陸英麒恍惚的思緒,他接電話,是秘書打來的。
“總經(jīng)理,日本客戶快到了,你什么時候要進公司?”
秘書問話的口氣有些慌,大概是因為最近他放公司太多鴿子了,總是得要她收拾善后向人賠不是。
陸英麒苦澀地扯唇。
“我馬上過去,他們?nèi)绻鹊搅,你先招待一下!?br />
“是,我知道了!
掛電話后,陸英麒簡單梳洗一番,刮干凈胡子,換上西裝、打領帶。
他開車來到廠區(qū),此時正值午休時分,紡織廠的工人紛紛出來用餐,歡聲笑語,路上很是熱鬧。
他緩下車速,慢慢地經(jīng)過人群,忽地,車窗邊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
起初,他以為自己看錯了,但兩秒后,他霎時驚悟,抬眸看后視鏡。
那道纖瘦的剪影,雖是夾雜在茫茫人海里,映入他眼底,卻是異常地清晰,清晰到令他強烈地心痛。
是可云!
他日夜奔波,足跡踏遍全臺灣,到處都尋不著她,而她原來就在離他如此之近的地方。
他猛踩煞車,這瞬間,淚水刺痛了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