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只開了一盞夜燈,暈黃的燈光迷蒙地映在她身上,烘托出一道孤單的背影,孤單而且寂寞。
這是陸英麒在門口看到的感覺。
他怔忡地立在門邊,心頭沉沉的,壓著某種類似歉疚的情感,過了片刻,他才悄然走到她身前。
她明知他來了,卻一動也不動,雙手抱膝。
他無聲地嘆息,將一樣?xùn)|西遞給她。
“這個給你!
她一震,緩緩揚眸,燈光幽暗,他看不清她的眼神。
“是什么?”
“巧克力!
“巧克力?”
“嗯,你應(yīng)該知道吧?之前我?guī)愠赃^巧克力蛋糕,就是那種苦苦甜甜的東西,女孩子都很喜歡吃的。”
她知道巧克力,在電視上經(jīng)常看到廣告。
“這是那種黑巧克力,一盒是純度是50%,一盒是牛奶巧克力!彼忉尅
她不吭聲,默默地瞪著他。
他干嘛忽然送她巧克力?
他似乎看出她的疑問,澀澀地苦笑。
“其實很早就想拿給你了,一直沒機會!
他一天到晚回避她,當(dāng)然沒機會啦!
她輕輕撇嘴。
“你嘗嘗看吧!聽說這個品牌的巧克力評價很不錯!彼俣葘珊星煽肆f向她。
她這才狀若不甘心地接過,捧在懷里。
他深刻的眸光,若有所思地雕過她玲瓏有致的倩影。
“你今天究竟去哪里了?”
“我不是說了嗎?我去逛街看電影!
“真的嗎?”
“你不信?”她負(fù)氣地望他。
“你也懷疑我在說謊?”
他神色一凜。
“我沒那么說!
“那你是何用意?”
“我說了,講話白話一點,你要學(xué)著融入這里。”
她還不夠融入嗎?這段時間,她努力吞咽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知識,甚至連那饒舌的英文也費了好大功夫去學(xué)習(xí),但他還是挑剔,他媽媽也挑剔。
反正,她就是不屬于這個時空、這個世界!
反正在他們心里,她就是匹配不上他的鄉(xiāng)下姑娘!
思及此,宋可云再也抑制不住澎湃的情緒,淚珠盈于眼睫,在夜色里幽微地泛著光。
他看見了,劍眉收攏,在她身旁坐下。
“你恨我吧?”
她哪敢?有何資格恨他?
宋可云雙手揪緊裙擺。
“其實我自己也明白,我并不是個好男人!彼Z音喑啞。
她咬唇不語。
“我也……不是個好丈夫。”
她一震。他究竟想說什么?
他深深地望她,像要望進(jìn)她靈魂深處,她忽地害怕了,心韻如擂鼓,聲聲重?fù)羲乜凇?br />
“如果你不想跟我在一起……”
她驀地驚跳起身。
“我要睡了!”
“什么?”他一愣,跟著站起來。
“我要……要先洗澡,然后上床睡覺,我……累了!你不是說你還有很多報告要看嗎?你出去吧!”
她不由分說地推他離開,將他趕出臥房,迫不及待地鎖上房門。
他莫名其妙,在房外敲門扉。
“可云,我還有話跟你說!
她不想聽!不聽不聽不聽!
她承認(rèn)自己怯懦,就如同這邊的口語,她是膽小鬼,不折不扣的膽小鬼!
“以后再說,我要睡了,晚安!”
她用手搗住耳朵,飛奔上床,用被窩關(guān)住自己,關(guān)在一個誰也碰不到的天地里。
在這里,她很安全。
在這里,她不會聽見任何人說不要她。
在這里,她無須驚惶,無須不安,有的只是幸福,甜甜軟軟的幸福。
在這里……
宋可云心口揪擰,用盡全身的力氣,咽回悲哀的啜泣。
這樣下去不行!
一整夜,周秀芝在床上翻來覆去,愈想愈不對,她寶貝兒子一生的幸福,不能就這么毀了!
隔天,她帶著淡淡的黑眼圏起床,吃過早餐,送丈夫和兒子出門上班后,獨自沉思許久。
終于,她下定決心,從抽屜深處取出一封文件袋,將傭人們打發(fā)出門,召喚兒媳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下。
“媽,你想對我說什么?”宋可云安靜地坐著,一副端莊柔順的姿態(tài)。
但再乖巧聽話也沒用啊!她的兒子就是不喜歡她!
周秀芝深吸口氣,狠下心,從封袋里取出一式兩份的文件。
“這個,你簽了名吧!”
“這是?”宋可云不解。
“……離婚協(xié)議書!
“什么?”
看著兒媳那副狀況外的表情,周秀芝又是有氣,又有些不忍。
“我說,離婚協(xié)議書,你聽不懂嗎?”
宋可云迷惑地眨眨眼,半晌,倏地恍然大悟。
“離婚協(xié)議書,是指休書嗎?”
“休書?”這回?fù)Q周秀芝茫然了,想了想。
“對,就是休書,意思是我們英麒要跟你解除婚姻關(guān)系,從此以后你們不再是夫妻了。”
宋可云臉色刷白,一時驚駭無語。
周秀芝咬咬牙。
“你不必用那種無辜小白兔的眼神瞪著我,我干脆跟你挑明了說吧!其實從頭到尾,你跟英麒的婚姻根本不成立!”
“為、為什么?”
“你大概不曉得吧?臺灣現(xiàn)在是采取結(jié)婚登記制,你們得到戶政事務(wù)所辦登記手續(xù),才算是正式的夫妻。”
她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宋可云心亂如麻。
“可是英麒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帶你去戶政事務(wù)所辦登記,你也該弄明白他的心思了吧?”
“明白……什么?”她嗓音發(fā)顫。
“他根本不愛你!”周秀芝撂下無情的言語。
“他之所以答應(yīng)娶你,完全是被我跟他爸逼的,我們想他娶個老婆來為陸家傳宗接代!
“……”
“可顯然的,我們錯了,這只是讓他變得更不快樂而已。婚姻還是要有愛情當(dāng)基礎(chǔ)的,要他整天面對一個他不愛的女人,也太痛苦!”
痛苦?是這樣嗎?他覺得痛苦?
宋可云漫然尋思。是太過震驚了嗎?方才還凌亂著的腦子此刻竟慢慢冷靜下來,她冷著,腦子冷,心也冷,全身都冷。
“雖然我嘴上不說,不過你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們倆最近關(guān)系很糟,他晚上都不回房睡,對嗎?寧可在客房過夜也不肯跟你同床共枕,是不是?”
“是。”她點頭。
“這就對了,我們要他娶個老婆傳宗接代,結(jié)果他連跟你上床都沒興趣,你說我們還要你這個兒媳婦干嘛?”
“……嗯!
“所以啦,你把這份離婚協(xié)議書簽一簽吧!我答應(yīng)你,只要你肯簽,我給你一百萬,你帶著這筆錢回越南,再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越南?那是哪里?那里根本不是她的家鄉(xiāng)。
宋可云揚眸直視婆婆,不明白為何自己還能這般平靜地說話。
“既然我跟英麒的婚姻不成立,那又何必再簽這份休書?”
周秀芝一窒,皺眉。
“就當(dāng)是買個保險吧!我不希望到時鬧上法院,糾纏不清!
法院,就是現(xiàn)代的公堂。
她懂了。宋可云神情木然。
周秀芝看著她,看不出她的情緒。
“所以你是簽還是不簽?”
“這是英麒要您拿給我的嗎?”
“他怎么可能這么做?那孩子就是死心眼,他最重感情跟道義了,就算不愛你,他也會覺得對你有份責(zé)任,不忍心拋棄你!
是這樣嗎?
是了,她想起來了,在淡水那天早晨,當(dāng)她以為自己被拋下時,他曾溫柔地安慰她。
我的丈夫,永遠(yuǎn)不會丟下我。
他教她念這句話,像說著某種海誓山盟。
你聽著,可云,我陸英麒是個負(fù)責(zé)任的男人,既然我娶了你,認(rèn)你當(dāng)老婆,我對你就有義務(wù),除非我們離婚,否則我一定會照顧你一輩子。
她記得他曾對她如是說。
所以,婆婆現(xiàn)在才會給她這份休書,要求她答應(yīng)離婚,因為那個負(fù)責(zé)任的陸英麒絕對不會做出這種負(fù)心的事。
她完全懂了。
宋可云微微一笑,那淺淺浮在唇畔的笑意,蘊著某種曖昧不明的悲傷。
“如果我不簽,婆婆您也不能強逼我,對吧?”她淡定地問。
周秀芝霎時倒抽口氣,臉色變得很難看。
“你的意思是你打算賴我們英麒一輩子?我剛不是說了嗎?你們的婚姻關(guān)系根本是無效的!你不簽也行,大不了我們法院見,但你可別想在讓我們陸家顏面盡失后,還能拿走一毛錢!”
“別這么生氣,婆婆,我會簽的!
“什么?”
“我會簽的。”她恍惚地低語,提起筆,一筆一畫地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落款,在她心上烙印永遠(yuǎn)難以磨滅的傷痛。
宋可云。
從今以后,她不再是陸英麒的妻了……不,照他母親的說法,她從來就沒正式成為他的妻。
她不僅得不到他的愛,甚至連正宮的名分都沒有!
她還有什么能與汪靜玲相爭的呢?
“您要我馬上離開嗎?”她悠悠地問著面前名義上不再是她婆婆的中年婦女。
周秀芝一怔,有短暫的片刻她遲疑著,這樣不聲不響地趕走兒子的新娘,算是正確的決定嗎?
但,長痛不如短痛,難道真要英麒繼續(xù)困在這個不幸福的婚姻里?
“對!我希望你愈快離開愈好,最好今天就收拾行李搬出去。”
“我明白了,我會走的!
宋可云盈盈起身,眼前忽地一片黑,她想,她必須撐住,絕不能就此軟弱地暈過去。
沒事的,她不是第一次被拋棄了,她能挺得過去,絕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