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右手一抽,如發(fā)絲輕細的魚線竟然安安穩(wěn)穩(wěn)地收進他的袖子里,魚鉤就扣進他袖口如龍眼籽大小的銅環(huán)上,左手一翻,長竿撐入湖心,船只緩緩向岸邊劃行。
泥娃像看見幻影一樣,咻咻咻地就換了個場景,眼睛眨巴了好幾回,就是參不透他一氣呵成的動作究竟是從哪里開始的。
她敢篤定,燕行一定會武藝,而且是名高手!因為就算捕了一輩子魚的漁夫,都不見得能學上他這手本事,隨便一抽就扎扎穩(wěn)穩(wěn)地把軟趴趴的魚線收回袖子里。
“你身手這么好,在這里擺渡實在可惜,我回去再幫你留意有什么好差事。到岸啦,先走了!蹦嗤拊诖琢粝律砩蟽H有的幾文錢后,隨即跳上岸!拔夜r長,能來找你的機會不多,有空再過來看看,你可別嫌我煩呀!”
泥娃站在相思樹下,笑咪咪地對著又垂線獨釣的燕行說話。要不是后頭還有活要忙,她真想整個下午都耗在這兒。
“我不收錢,拿回去吧!彼_銷不大,每月初船塢人手不足找他幫忙時,來回幾趟的薪資就夠他用度了。
“這怎么行呢,你擺渡不收錢,難不成要喝西北風嗎?我不管你渡人收不收錢,至少我的錢你一定要收,買吃的、買用的,多少能夠貼補。你一個大男人,一餐不曉得要吞下幾碗飯,光靠釣魚怎么夠過活?”少給她已經(jīng)很過意不去了,怎能不收?這便宜打死她都不占。泥娃瞇起眼說:“我身上帶的錢不多,如果你連這點小錢都不要,我只好當你嫌我給的錢少了!
她不是害怕晚回去會遭老板責罵嗎,怎的卻擔心他生活困難,為了幾文錢與他僵持不下?若非重情重義,在利用完他之后,在說完場面話之后,不是應(yīng)該要盡快離開?燕行突然有股說不出的麻癢感,像傷口初愈,不知該如何緩和的麻癢感。
“……那你就放著吧!边@姑娘本性爛漫,若是造作而來,只能說她伎倆高深。無論她本性如何,長居煙花之地不是辦法。燕行大起惻隱之心,脫口道:“如果你想離開那份差事,我可以幫忙!
“我做得好好的,為何要離開?我沒爹沒娘又無家可歸,一名身無長物的弱女子,能有份供食供宿的差事,不好好把握怎么對得起自己?時間不早啦,我得回去了!蹦嗤扌χ麚]了揮手,迅速往潛龍鎮(zhèn)的方向跑,不比她來時的急迫慢!耙挥锌瘴叶▉碚夷。再會!”
燕行擰眉看著她提起裙子快步奔跑而愈來愈小的背影,依舊不認同她大剌剌的舉動。那真的不是姑娘家該有的樣子,然而,他卻沒有剛開始的排斥了。
她一名女子孤苦無依,在現(xiàn)今世道中求生存實非容易。認真面對生活、態(tài)度光明磊落的人,縱然選擇他不認同的道路,都值得尊敬贊揚。
“阿行——救命呀——”泥娃還沒跑到相思樹下就開始對燕行求救,一路驚呼過來,跳上船之后就連忙躲到船尾,要燕行快開船!皠e釣魚了,回頭我買兩條送你,快開船,開船開船開船啦!”
燕行釣線一收,撐竿往伏虎山的方向劃動。到了山麓之下,他盤腿落坐在泥娃面前,平日他不會主動詢問旁人雜事,這回終于忍不住探問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誤。
“你究竟做了什么?三天兩頭往我這兒躲!
這個月她已經(jīng)跑到這里請他開船至少五、六回了,以前不認識他的時候,遇上這種場景,她是躲到哪里去?最后萬一逃不過,她是不是就任由對方打罵,再笑笑地承受了下來?
不管發(fā)生什么事,她臉上只有笑,即使回憶悲苦過往,她除了眼神閃過一絲糾結(jié)痛楚外,還是一臉燦笑,他聽得愈愁苦的事情,她笑容往往愈深刻清麗。
“還有什么,不就是這個嗎?”泥娃朝他嫣然一笑,揉合天真的自然媚態(tài)風情萬種,隨即掃過北風,冷冽了下來,但是嘴角的笑意卻未完全凋零!拔揖统煞蛐α讼拢鸵詾槲乙匆,我真有那份心,全潛龍鎮(zhèn)的男人不就全跟我走了嗎?以前她們氣歸氣,只敢在門外數(shù)落我,現(xiàn)在都趁我老板不在時侵門踏戶追打我,還賞過我巴掌呢!唉,真搞不懂老板最近在忙什么,三天兩頭不見人影,一去就是過午才回來,好幾次甚至到日落才見著人呢!看來我今天也要過午才能回去了。”
為了小命安全,她曾試問過老板幾次,除了被她冷冷瞪回來以外,什么消息都沒有,只好摸摸鼻子咬牙苦撐。還好客棧里少了她還有兩名跑堂,跑勤一些應(yīng)該應(yīng)付得來,只是回頭又要破費請他們喝酒賠罪,心好疼呀!
還好有阿行陪著,不幸中的大幸。能跟他同處一條輕舟之上,想來心情就好了,就像開滿了鮮花,香氣淡雅飄逸又充滿生機的春天就醞釀在她心里一樣。
她真喜歡待在阿行的身邊,總有說不出來的滿足與愉悅。他的氣質(zhì)在潛龍鎮(zhèn)當真獨樹一格,她從來沒在這座純樸……好吧,把追打她的悍婦們排除在外,確實是座單純的城鎮(zhèn)里,見過像阿行一樣淡泊無欲,卻懷藏天地的人。
她總覺得阿行非池中之物。他是龍,翱翔天地的蒼龍,卻自愿屈困淺灘,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賞巴掌?“是剛才追你的婦人打的嗎?”這里是死路,所以他才在這里綁船擺渡,免得搶了船塢生意,多半都是負擔不起船資的人才會沿途找到這里。如果泥娃逃到這里找不上任何人幫忙,她會遇上什么處境?
“我也忘了。反正這種事層出不窮,一直記著,難過的人只有我,她們又不痛不癢,不是嗎?”能開開心心最重要,不然日子怎么過呀?
“既然你知道問題所在,為何不試圖改變?”一直隱忍只會養(yǎng)虎為患。連他都為她感到不值,就算她將過去的仇恨釋懷得再好,倘若再發(fā)生一次,她一樣要咬牙忍下來,告訴自己笑一下就過得去嗎?
一股怒意上涌,燕行為她不平。
“開門做生意,不笑怎么行呢?不然你這頂紗笠借我頂著上工好了!”取下燕行的紗笠往自個兒頭上戴,泥娃覆在紗笠下的黑眸瞬間瞠亮起來,雙唇不自覺張開,大到都能塞雞蛋了。
瞧他眼如榕葉,圓身而細未,眼神炯熠生輝;鼻如幼筍直挺不阿,卻未見剛強凌霸不近人情;眉宇濃直端見正氣;唇瓣櫻紅略偏淡白。宛如飄落湖面的木棉花,不居高位,仍不損其挺立氣度。
不知是否常日覆蓋在紗笠之下的緣故,阿行的膚色不見黝黑,而是滑順的透白,卻不至于讓旁人第一眼就誤解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丁,干干凈凈給人的感覺非常清爽,相較之下這片澄朗開闊的湖水就顯得有些失色。淡然的熊度并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反而是炎炎夏日里消暑的涼水,不禁讓人想親近且掬取。
她真不敢把紗笠還給阿行,就怕現(xiàn)在她的臉比猴子的屁股還紅。她輕咳一聲,連忙轉(zhuǎn)移話題!鞍⑿,你有到另一邊的城鎮(zhèn)去過嗎?我聽人說那里比潛龍鎮(zhèn)還要繁華,隨便一條小巷都能停兩輛馬車。大伙兒吃得飽、穿得暖,工作多又好找,連女工都有人爭著請,每月十五還有燈會,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我一直想去瞧瞧,可惜走不開身!
而且船票又貴。她打聽過了,五十文錢一張,還只能用站的站到對面去!這片湖是能有多大?來回就收她一百文,是她兩成的薪餉了,簡直吃人不吐骨頭。再說,她最大的夢想就是買地蓋房子,五十文簡直要她鑿墻角,她下得了手才有鬼。
“齊東城是比潛龍鎮(zhèn)發(fā)達些,但沒有你說的一半好。”去年糧價大漲,不少人舉家搬到潛龍鎮(zhèn)佃農(nóng)耕食,織坊繡樓亦遣走不少女工,今年景色還未見復蘇,還是有不少人過苦日子。燕行突然撐竿站起,劃船徐徐而行!澳氵^午才要回去,還近兩個時辰,我?guī)氵^去看看,就知道有沒有你說的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她不想多談,他何必苦苦相逼?在他的能力范圍內(nèi)能照料的地方,盡力就是。
“你真的要帶我過去?!”泥娃簡直樂歪了?偮犞腿速潛P齊東城有多好有多好,潛龍鎮(zhèn)可能得再一、二十年才有辦法并駕齊馳,她實在好奇,想一探究竟!鞍⑿,你對我真好,交你這朋友,值得!”
泥娃喜孜孜的模樣看在燕行眼里反應(yīng)實在過度,從這兒到齊東城最久不過才兩刻鐘,他曾一天來回數(shù)趟,載她一程不過舉手之勞。一點小事就讓她開心得像個有糖吃的孩子,這種個性很容易吃虧。
也是這種個性,才有辦法選擇不去計較吧?
船慢慢地行駛,燕行的心境也慢慢地融入了泥娃愛笑的影子。
“齊東城耶,不知道那里的日子有沒有比潛龍鎮(zhèn)好過?”就算有,她也不可能背棄老板琵琶別抱,雖然老板兇又沒耐性,脾氣一上來就六親不認,對她卻是沒話講的好,把她進客棧那天當作她的生辰,年年都包紅包、煮紅蛋替她慶祝。
“見仁見智!辈皇怯绣X才會開心,皆看人如何調(diào)適。
隨后,燕行便不再出聲,任憑泥娃天南地北地吱喳著。她也厲害,一路上都沒停過,像被關(guān)了好幾年的鳥兒,振翅數(shù)百里而不歇。
“到了,下船吧。”
“哇——”泥娃不免驚呼,到了岸上不斷地來回轉(zhuǎn)圈,貪看眼前繁華景象。
岸邊停了幾十輛貨船、客船,相較之下燕行的一葉扁舟彷佛只是采蓮用的小船。
齊東城門人來人往,是潛龍鎮(zhèn)門的三、四倍大,兩輛馬車交錯而過,還有空間讓人通行。
城門兩旁幾家攤販飄著杏仁茶香、臭豆腐味,不少卸完貨的壯丁披著老舊汗巾,蹲在墻邊囫圇吃著油條配杏仁茶,也有等船的客人在茶棚下租了套茶具,數(shù)個人圍桌聚著聊天,問這人打從哪兒來,問那人計劃上哪兒去。
城外就這么熱鬧,潛龍鎮(zhèn)活像個鄉(xiāng)下地方,根本不能比呀!
燕行綁好船,取回紗笠戴上,正準備帶泥娃進城時,就來了兩名佩劍的青衣男子,面帶焦急地張望著岸邊,最后落在兩人身上,好聲哀求——
“好心船家,你能幫個忙載我們師兄弟倆到伏虎山下嗎?我們有急事,趕下午的船鐵定來不及,船資我們不會虧待你的!逼渲幸幻^為年長的青衣男子取出一貫錢,他們問過了,這是十倍船資。
“不——”燕行舉手推拒。暫先不論他渡人不取支費,既然答應(yīng)泥娃帶她轉(zhuǎn)繞齊東城在前,此諾即可抵萬金。
然而泥娃卻不這么想,擅作主張?zhí)嫠彦X收了下來。
“你們是青玉門的弟子吧?我受過你們鴻渡掌門的恩惠,算是舊識,這忙我們一定要幫的。不過生活也是要過,所以錢我照算,但不多收!蹦嗤迵芰艘话傥某鰜恚溆嗤嘶厝,嬌笑如宜人春風。
“多謝夫人好意,就請夫人多多幫忙了!
“哪里,你客氣了!狈蛉艘,她被當成阿行的妻子了!泥娃看燕行并未否認,就默默地收下青玉門人對她的稱呼,像騰坐在云端,輕飄飄的,腦中浮現(xiàn)夫唱婦隨的幸福畫面,笑得更加開心、更加燦爛,像沾了蜜一樣甜美。“阿行,走吧,齊東城下回再來,好不好?”
“隨你!币院笏锌,何時想來都不是問題。燕行走到岸邊,松開綁好的船只,踏上歸途。來到齊東城尚未足刻,便駛回原鄉(xiāng)。
但,他不免好奇泥娃怎么會認識青玉門前掌門鴻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