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雷峒村充滿悲哀,低沉的挽詞和壓抑的哭泣聲與夜色融為一體,深深地刻印在這片土地上。今天是所有族人們無法忘記的傷心日,由于韋檠的陰謀,孫冏設計誘殺了他們敬愛的大都老,今夜,他們剛舉行過神圣的葬禮,每個人的心情都是沉甸甸的。
葬禮后馮君石送趕回來參加葬禮的冼崇梃和妹妹馮媛離開。因為局勢緊張,百合要哥哥立刻回去守住南梁山,因此他們必須連夜離開。等送走他們,他要尋找百合時,卻怎么也找不到她,他想她一定是回家去安慰太過傷心的碧籮了,自從被韋檠打傷后,碧籮的身體就不太好,今天又數度暈倒。
可是當他來到那座熟悉得讓人心痛的寂靜院子時,只看到獨坐在樓臺的董浩。
“她不在這里!倍频穆曇舫吮瘋猓帶著無法解脫的寂寞,那更加深了四周的凄涼氣氛。
馮君石無言地走上樓梯,來到他身邊坐下。
“去吧,去找她,雖然她比一般女子堅強,但今夜她會需要你的安慰!倍瓶恐砗蟮睦戎f。
“碧籮呢?她好點嗎?”馮君石轉而問他,月光下,他看到朋友額頭深刻的紋路和陰郁的目光!澳銥楹尾蝗ヅ闼?”
董浩仰頭望著月亮,低沉地說:“創傷好治,心病難醫。找個機會跟百合酋長說說,由你親自來照料她幾天吧,為了救她,我相信百合會同意的。”
“可是我不會同意。”馮君石冷靜地說:“你不愿意照顧她嗎?”
“可是她需要的人是你,不是我!”董浩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收縮。
“你錯了,我永遠只是她的姊夫,如果你放棄,那我也愛莫能助!
“我還能怎么做?當你深愛的女人,心里時時刻刻想著另外一個男人時,當你付出的愛得不到絲毫回報時,你能做什么?”董浩的聲音因激動而顯得低啞,他忽然站起身走到木廊另一頭,靠著柱子說:“我想離開她,離開這里,現在你有了終生護衛,不再需要我,我該走了?墒,她的爹爹叔叔死了,她的內傷再次復發,我就是走了,心也沒法帶走……”
他哽咽的聲音和絕望的語氣讓馮君石木然無語。這是他第一次說出對碧籮的真實感情,那份深厚的情感震撼了馮君石的心,而認識他這么多年,這也是他第一次表現得如此傷心落魄。
“董浩,你不能這樣想,更不能就這樣離開,碧籮真正需要的人是你啊!
“不,別再說了!倍茖㈩~頭頂在柱子上,聲音混濁地說:“今天是個悲傷的日子,我失態了。你去找百合酋長吧,她一定在后山,你說過那里是她最愛的地方,現在這個傷心的時刻,你不該讓她獨自面對。新房子已經弄好,也許今夜你們該住在那里,畢竟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董浩……”
“你去吧,我會好好照顧碧籮。也許你說得對,目前她需要的人是我,因為我比你更了解她!倍妻D過身,背靠著柱子對他微笑,盡管那是個無奈又凄涼的笑容,但馮君石知道有了這句話,他就不會離開,而只要他不離開,事情就有希望。
他點點頭!澳阏f得對,朋友,碧籮確實需要你!
說完,他走下樓梯,往后山走去。
原來只有石頭和土丘的半山坡上,現在已聳立起一座精致結實的干欄式木樓,它是馮君石親手設計和布置的,本來想等擊敗韋檠后給她一個驚喜,因此最近他雖然已經開始往里面搬東西,添置家具,但還沒有告訴過她。
此刻,他繞過房屋走上山坡,遠遠地就看到佇立于山崖上的孤獨身影。
月光下,她纖細的腰身,凝思的神態,都帶著深深的哀傷,有種難以形容的柔美,柔得教人心痛不已。他想喊她,卻在看到她眼眸里奇異的光亮和面頰上細細的淚痕時,猝然忍住。
她在哭!他心痛地想,她的父親和叔父死了,這對她是個多么大的打擊啊!
“百合……”他情不自禁地呼喊她。
聽到他的聲音,她微微一震,隨即轉向他!澳銇砹耍 迸c此同時,她的手輕巧地拂過面頰,拭去那里的淚痕。
他來到她身邊,用雙手捧起她的臉,注視著她水汪汪的眼睛。由于不想讓他看到其中的淚水,她微垂著眼睫,可是那一排像幼松般挺立著的睫毛上卻沾滿了密密的水氣,眼皮一抖動,那閃著光的水滴就從她眼里滾落。
他輕輕擦去那些淚滴,說:“想哭就哭吧,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掩飾!
她的眼睫毛猛地顫抖,眼里頓時充滿淚霧,但她瞪著眼睛看著他,努力不讓淚水涌出眼眶。當努力即將失敗時,她一抹眼淚將他的手撥開,走到山崖的另一端生硬地說:“我不想哭!
她聲音中所飽含的痛苦刺穿了他的心,他多么和望她能像碧籮那樣投進他的懷里盡情哭泣,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僵硬地站著,面對夜色吞咽著悲傷的淚。
他默默地走過去,將她摟進懷里傷痛地說:“哭吧,哭出來你會好過一些。是我的過失,我應該更留意雷峒村的,在聽說朝廷廢止征越令時,我就想過他們會狗急跳墻,卻沒有早點做出防范。如果我被冉隆升找去高州府前,先來一趟雷峒村該有多好,也許……”
想起躺在墓穴里的大都老和叔叔,他的聲音哽住。
“不是你的錯,你已經盡力保護我的族人!彼澏兜卣f,再地無法控制地在她摯愛的夫君懷里放聲大哭起來,那洶涌而出的淚水很快就將馮君石胸前的衣襟弄濕了一大片,可他不在乎,只是她的每一聲哭泣都扭絞著他的心,他將她緊緊擁在胸前,輕柔地吻她,為她的痛苦而悲傷,為百越人再次遭受的損失而痛苦。
當他的唇溫柔地、輕輕地碰到她的那一刻,她發現那是治愈痛苦的良藥,是她此刻最需要的。“君石,帶我進去,去你為我建造好的新家!彼澏兜匾蟆
他錯愕地抬起頭看著她!澳阒?”
“是的,我知道,難道你忘了我是誰?”
“是的,我忘了發生在這個村子里的任何事,都瞞不過你的眼睛!彼H吻她的眼,吮去其中的淚。“我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
她攀著他,將淚濕的臉頰貼在他臉上,輕柔地說:“我是很驚喜,現在,你愿意帶我進去,給我更大的驚喜嗎?”
“是的,我愿意,非常愿意!”
他拉著她的手走下山崖,走到山坡上的新房,登上樓梯進了全新的臥房。
沒有燈火,只有從窗外透進的月光,百合來不及檢視這個專門為她而準備的新房,轉身撲進了他的懷里,將積壓心頭的痛苦全部投注在他熱烈而熟悉的擁抱里,揚起臉搜尋著他溫暖的唇。
他迎上她,接納她的付出,滿足她的索取。
熾熱的親吻激發了彼此的需求,他們倒在床上,直到愛欲完全交融……
蒙眬中,一陣笙笛聲將馮君石驚醒,當他看到百合翻身下床時,他驚訝地拉住她!笆钦l?這個時候你要去哪里?”
“是我的人在找我,今夜我得返回虎仔村。”
“不,我不能讓你走!彼ё∷,將她壓回床上。
她沒有掙扎,也沒有抗議,只是安靜地說:“韋檠今天殺害我爹爹和叔叔,絕對不只是向我示威,而是有更大的陰謀。西江都護府既然已經被撤除,我相信,孫冏絕對不會坐以待斃。盧子雄今天逃回去后,他們會再次以強大的兵力越過云霧山向我們逼近,韋檠與他們會里應外合,相互勾結,因此我得盡快回去備戰。”
“我隨你去吧!
“不,你有更重要的事,我的精力將集中在奔馬關,而你要去軍墟駐扎,那里是我們連接內外,防患外敵的戰略要沖,絕對不能失守。每天我會讓‘快腳’與你保持聯絡,韋檠詭計多端,防不勝防,你、我和我哥哥,三足鼎立,各守一方,方可在危機時互相呼應!
門外又傳來短促的笙笛音,他只得放開她,看著她迅速走出門去。
馮君石起身穿衣,百合很快又回來了,手里拿著個包袱。
“那是什么?”他好奇地問。
“我的戎裝。”百合說著,在朦朧的夜色中換上包袱里的戰衣。
原來那人是為她送衣服來的。馮君石邊想邊說:“可惜我找不到燈在哪里,不然我很想看看你的戎裝!
黑暗中傳來她的笑聲!澳銜吹降!
不久后,當他隨她走下樓時,看到山坡下已經有大約兩、三百名身穿黑衣的男人在等候,他們都是新近歸附的海南儋耳人,這些人大多驍勇剽悍,善于征戰,有他們與百合同行,馮君石安心不少。
他轉身看向她,隨即被她的豐采吸引。
月光下,她身穿錦緞戰袍,肩部到胸部有鎧甲護身,最顯眼的是,今天她的腰部佩戴了一柄金質小劍,背上多了副雙弩弓箭。
當她跨上一匹棕紅色牝馬時,所有黑衣男人都翻身上馬。
她回頭給了他深情的一瞥,雙拳抱胸對他說:“夫君,珍重!”
“百合!”他跑到她面前,不在乎兩、三百個男人正盯著他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沒輕聲說:“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受傷!”
“我知道!痹鹿庠谒麄兊难劾镩W耀,她輕輕掙脫他的手!澳阋惨粯印!
說完,她雙膝一夾,棕紅色牝馬揚蹄而去,暴雨般的馬蹄聲緊隨其后奔離。
馮君石站在原地凝望著遠方,腦海里仍是她躍馬佩劍,足踏馬蹬,威風凜凜的豪放神情。第一次,他對她少年成名,謀略過人的經歷有了直觀的感受。
與百合分別后,馮君石聽從她的建議,帶著藍谷駐扎在軍墟,將戰力安排在那一帶的石墻加強防守,太守府則由孟大山守衛,之間有“快腳”來往傳信。
兩天后,冼崇梃派人從陽春送來消息,告訴他孫冏和盧子雄在韋檠的指引下,由秘洞橫穿云霧山,突襲了沿海平原和丘陵地帶的村寨,燒毀房屋,搶奪村民,使得沿途許多村寨成為廢墟,要他小心防范。
看來百合這次又對了,他們真的相互勾結越過云霧山,向高涼郡逼近了!
他傳令要石墻各垛口、軍營、村落的首領加強警戒,并加緊訓練兵卒。
一個炎熱的午后,一個“快腳”趕來告訴馮君石,有村民在九重天附近發現韋檠,據說他好像正在尋找什么東西。
馮君石一聽,立刻猜想到他要找的東西必定是“一劍平天”,現在他一心想做百越王,沒有那把寶劍是難以服眾的。
而這是個抓捕他的機會,有他在,孫、盧對高涼的威脅性就更大,對整個嶺南的威脅也更大。因此他簡單部署了一番后,帶著藍谷和一隊士兵匆匆趕往九重天。
韋檠確實正在九重天內搜尋“一劍平天”,他急需這把寶劍助他完成大業。與所有百越人一樣,他篤信那把仙人共鑄的寶劍有某種靈氣,握有它的人能得到特殊的好運和法力,成為眾人之王,能傲踞天下,雄霸一方。
他認為自己屢次受挫,就是因為手中沒有這把寶劍,因此他急于找到它。
回憶多年來搜尋寶劍的經歷,他最終想起百合私人的隱居地——九重天。
由于百合擅長奇門布陣之術,九重天宛若一個藏匿在神秘云霧中的海市蜃樓,能看得見,卻摸不著,他以前每次前來都迷失在峽谷中,因此始終未能進入這個地方搜索。如今,百合守在奔馬關,該死的馮君石也許只能待在他的太守府,而最讓他煩惱的“影子”般的人物董浩也被小丫頭碧籮纏住脫不開身,這正是一探九重天的好機會。他希望今天能有從容的時間找到路徑,同時,他也有種預感,寶劍就在這里,他過去就知道百合在這里有很好的木屋,有時她會到這里來小住十天半月,可是他從來沒打聽出,她的木屋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已經在這里轉了好幾個時辰,卻一直在險峻的懸崖峭壁和樹木花草間徘徊,根本沒看到任何房屋。這一帶山洞很多,他搜索了途中的每一個石洞,也沒發現有價值的東西。看看多云的天空,他估計時候不早了,如果再找不到木屋,難道他得在山洞里過一夜?
不,不行!他的大軍正在等待他的號令。他沒有時間耽擱,今天他無論如何都要找到木屋!
他盤腿坐地,閉目沉思,以道家的吐氣方法平定心神,期望慧眼一開,破解百合布下的詭譎奇陣。
忽然,靜謐中他聽見紊亂的馬蹄聲和急促的喘息聲,他猛地張開眼睛,眼前仍然是樹木巖石和陰沉沉的天,但他知道自己不會聽錯,有人來了,是為他而來!
他跳到一塊巨大的山石石上眺望,樹木擋住了他的眼睛,但沒有多久,他就看到一行人策馬出現在不遠處的山道上,而帶頭的,正是他的死敵——馮君石。
這小子怎么這么快就發現了他的行蹤?一看到馮君石,他臉上的傷疤就隱隱作痛,心里的怒火狂燒不止。而對方也在此刻發現了他。
馮君石勒馬站定,他身后的藍谷等人立刻拉開弓箭,散布在他的四周。
韋檠干笑一聲,狂傲地說:“馮君石,你這就叫做‘天上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闖進來’,既然如此,那我今天就讓你去見閻王!”
說著,他雙臂一展,躍下巨石,躲開了迎面而來的箭矛,又縮短了與馮君石之間的距離。
馮君石跳下馬,一拍馬臀讓“魔王”躲開,一面舉起弓箭瞄準他。
“沒有用的,那種兵器只能嚇唬小孩子!”他譏諷地說著,準備施展天雷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