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碧樓在小單及成武的陪同下,到東大路的祥記買艾絨跟銀針,這是她練習(xí)艾灸的重要工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祥記有著作工精細(xì)的銀針,也有上等的艾絨,價格雖然比別家高了一些,但卻相當(dāng)值得。
從前的她是沒有辦法取得這些好東西的,蹈武堂雖算是經(jīng)營的順當(dāng),但稱不上風(fēng)風(fēng)火火。
她爹的學(xué)生都是一些窮人家的子弟,給不了師父什么實質(zhì)的供養(yǎng),有時甚至是拿家里的青菜蘿卜或是雞鴨魚肉來抵學(xué)費。
她爹秉持著將武術(shù)傳承下去的心念,就算得不到報酬,也還是盡心盡力地教授著,因此家里過得不能說是拮據(jù),但也少有余裕,在各方面都得省著點用。
可在穆家,就算是她這種對家里一點貢獻(xiàn)幫助都沒有的人,每個月也都有月例可用,若不夠還能再請。
付完帳,主仆三人才走出店門口,便迎面來了一個男人。
祥記的掌柜似乎跟這男人十分熟稔,立刻招呼著,「吳大爺,一年沒見,什么風(fēng)把你從京城吹來了?」
聽見「京城」兩字,尹碧樓耳朵不由得一豎。那個男人來自京城?他會不會剛好知道尹家的武館呢?他會不會耳聞任何關(guān)于她或是她爹的事呢?
「小姐?」見她突然杵著不動,小單喊了她一聲。
她回過神,隨口胡讒,「等一下,我還有些事情要問掌柜,你們在這兒等我!拐f著,她立即往回走。
見她又回來,掌柜疑惑地說:「姑娘,還有事?」
她搖搖頭,神情急切地望著一旁不相識的吳大爺,「大爺,您好,剛才聽說您來自京城?」
吳大爺愣了一下,「是呀!
「那么……我可以跟您打聽一戶人家嗎?」她懇切地問。
吳大爺頷首,「姑娘請說!
「您知道十里巷的蹈武堂嗎?」她問。
吳大爺一聽,露出驚疑的表情,「姑娘為什么問起蹈武堂的事?你是那家的……」
從他的神情,她立刻警覺到「出事了」。她藏不住滿心的急切焦慮,「尹家是我父執(zhí)輩的故人,久未聯(lián)系,亦無音訊,聽聞吳大爺自京城來,才向您打聽!
聽著,吳大爺幽幽一嘆,「若是如此,那可真是壞消息了!
「壞消息?」她驚疑地說:「難道是尹家女兒出事?」
她如今魂穿千里落在周學(xué)寧的身軀里,出事的必然是她了。她發(fā)生什么事了?
「不,是尹家父女都出事了!箙谴鬆?shù)溃骸敢粓鲆估锏拇蠡穑腋概畟z都葬身火海,喪事葬儀是全隆記委托我族兄辦的,我也才會知道這件事!
尹家父女倆都葬身火海?她還有她爹都……死了?喔不!怎么會?為什么她一點都不記得這些事?
「不……怎么會……」她喃喃地道。
她想到她之前讀到的那本羊皮書,人在創(chuàng)傷后可能會選擇性的忘記那些痛苦傷心或可怕的事情,她是因為這樣才忘了的嗎?
「小姑娘,你沒事吧?」一旁的掌柜跟吳大爺擔(dān)心地看著她。
她眼里喩著淚水,唇片微微顫抖,直直望著告知她噩耗的吳大爺,「吳大爺,這事……不假?」
「這種事能有假嗎?」吳大爺一臉悲憫地說:「真是遺憾,你家的故人遭逢如此生死劇變,不過請放心,我族兄將他們的喪事辦得十分妥貼,也已將他們的靈位奉祀在城南的天憫寺了!
天憫寺是安奉她娘親靈位之所,如今她爹能與她娘在九泉相逢也是欣慰。然,剛才吳大爺提到的全隆記是?幫他們父女倆辦理后事的不是她師兄嗎?
「吳大爺剛才提到的全隆記是……」她強忍著淚水,聲音顫抖地問。
「是長盛大街上的一家商號,委托我族兄給尹家辦后事的就是他們的掌柜。」他說。
聞言,她不禁感到疑惑。她父親是異鄉(xiāng)人,雖在京城二十多年,但能為他們辦喪的除了街坊鄰居,就只有她師兄了。
然而他們的街坊鄰居也都是只求三餐溫飽的尋常百姓,怕是得湊分子才有能力為他們辦喪,而她師兄畢竟出身富戶,雖是庶出,也不至于手頭拮據(jù)到無法負(fù)擔(dān)喪事。
那么,為何為他們辦喪的卻是他們家完全不認(rèn)識的什么全隆記呢?
「吳大爺,這全隆記是做什么買賣的?」
「就是一些南北貨!箙谴鬆斃m(xù)道:「不過我聽聞全隆記后邊的大老板其實就是受天城的穆家。」
她陡地一愣,「什么……」
這時,見她一去就停留了好一會兒的小單跟成武走了過來。
兩人看她眼眶泛紅,喩著淚光,不禁疑惑又驚訝。
為免他們起疑,她趕緊向吳大爺彎腰一欠,「多謝吳大爺相告,告辭。」話罷,她旋身邁出步子。
小單跟成武互覷一眼,沒多說什么便趕緊跟上。
哪知,才往外走了幾步路,尹碧樓突然眼前一黑,整個人癱軟在地……
競馬搥丸是受天城非常重要的賽事,熱鬧的程度可比祭典,重要的程度不亞于中秋賞月,元宵賞燈。
一剛開始,這只是一群體力無從發(fā)泄的年輕小伙子之間的游戲,可后來玩著玩著,參加的人多了,樂趣也多了。
漸漸地,更多人組隊加入,進(jìn)而慢慢演變成一年一度的重要賽事。
五年前,穆雪松跟徐白波等人組了一隊參賽,名為騰風(fēng),不多久,喜歡騎射的胡成庵也拉著幾個族兄弟們組了一支飆騎隊,只是胡家兄弟們享受過程并不在乎成敗,自愿成為騰風(fēng)隊的練習(xí)對象。
今年因著騰風(fēng)隊上有人退出,攻守位置須做調(diào)度變化,穆雪松便跟徐白波及歐陽、孫真兩名分別為攻擊及守備的隊員們約在天香樓討論。
四人討論了半個時辰,終于有了共識,并擬定新的攻守位置及戰(zhàn)略。
「對了!箤O真不知想起什么,語帶試探地說:「我最近認(rèn)識了一個新朋友,京城來的,他在京城也熱衷騎射,還曾拜師習(xí)武,聽說我們組隊參賽,他覺得挺有興致的,改天練習(xí)時可以讓他來看看嗎?」
「無妨!鼓卵┧刹灰詾橐獾卣f:「練習(xí)也不是什么秘密!
「那好!箤O真一笑,「那我下回帶他見識見識咱們騰風(fēng)隊的厲害!
「咦?」這時,坐在靠窗臺位置的徐白波發(fā)現(xiàn)底下有張熟悉的面孔。他用手肘碰了穆雪松一下,「瞧瞧,是寧妹妹。」
穆雪松立刻轉(zhuǎn)過頭去看,可又意識到自己表現(xiàn)得太在意而有點懊惱。
他旋即將頭轉(zhuǎn)了回來,故作無事地說:「這丫頭近來可野了,在家里待不住!
「姑娘家是該出外走走的,說不準(zhǔn)碰上哪家公子,彼此看對了眼……咦?」徐白波本想趁機激穆雪松一下的,可很快地,他發(fā)現(xiàn)情況有點不對勁。
「雪松,寧妹妹好像有點不對勁!剐彀撞ㄕZ氣有點緊張地說。
聞言,穆雪松裝不了氣定神閑了,立刻轉(zhuǎn)頭去看。
當(dāng)他轉(zhuǎn)過頭的同時,見到走出祥記才十幾步路的尹碧樓已昏倒在地,身后跟著的小單、成武正沖上前去。
他霍地站起,連椅子都踢翻了,身子一轉(zhuǎn),他猶如一陣疾風(fēng)般地沖出廂房,下了樓就往祥記的門口跑。
徐白波尾隨在他身后下樓,竟追不上他的腳步。
「小姐小姐,您別嚇我們呀!快醒醒!」小單跟成武跪在尹碧樓身邊,焦急呼喚著。
穆雪松沖上前去,一把拉開成武,將尹碧樓從地上扶起。
正六神無主、不知所措的小單跟成武看見穆雪松,驚懼稍稍減些,「少爺,寧小姐她……」
「學(xué)寧!」穆雪松喊著她的名字,「周學(xué)寧!」
她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整個人軟軟地倒在他臂彎里。
他倒抽了一口氣,「不,千萬別……」
這時,徐白波已經(jīng)趕上來,他一把抓起尹碧樓的手為她號脈,須臾,他緊張糾結(jié)的眉頭慢慢舒展,然后松了一口氣。
「她的脈象正常!剐彀撞ㄐσ暽袂轶@惶的穆雪松,「別擔(dān)心,她沒事!
「既然沒事,為何突然昏了過去?」他急問。
「這……」徐白波見到四周好奇圍觀,小聲議論的百姓們,當(dāng)機立斷說:「先別說了,趕緊送到健安堂。」
這時,歐陽跟孫真也都趕了下來,幾個人拉車的拉車,牽馬的牽馬,七手八腳地將不省人事的尹碧樓送往健安堂……
門外,穆雪松神情憂忡,不發(fā)一語。
一旁,小單因為害怕及擔(dān)心而低聲啜泣著,她真的嚇壞了,她侍候周學(xué)寧好些年了,雖然知道主子有心疾,也常常因為身體不適而顯得有些虛弱,但像這樣突然地昏倒,她還是第一次看見。
剛才有那么一瞬間,她真以為她的寧小姐就要死了呢!
想到這兒,她就覺得好可怕。
「小單,」成武對她擠眉弄眼,低聲地說:「別哭了,寧小姐還好好的呢。」
小單抽抽噎噎地,「我知道,可是我……」
「剛才發(fā)生什么事?」從來到健安堂就一直沉默不語的穆雪松突然開口。
看著少爺凝肅的神情,成武跟小單不禁有點惶恐,少爺會把寧小姐昏厥不醒的事怪罪在他們頭上嗎?
「沒、沒發(fā)生什么事呀!剐螄肃榈卣f:「寧小姐就說要買銀針跟艾絨什么的,我們就出門了……」
「是呀,寧小姐出門時還好好的……」成武說:「一切都好好的呀!
「嗯!剐吻优车攸c點頭,「誰知道……誰知道……」話未成句,她又哭了。
「不準(zhǔn)哭!鼓卵┧蓾饷家货荆⑽⒊谅暤卣f:「你哭得我心煩!
小單一聽,緊緊地抿住了嘴唇,強忍著不發(fā)出任何聲音。
「她昏倒前沒任何征兆嗎?」他問。
成武苦思不得,一臉無奈。
這時,小單反倒記起了什么,「對了!當(dāng)時我們已經(jīng)走出祥記了,可寧小姐說她還有點事要問掌柜,便叫我們在外面候著,可她進(jìn)去有點久,我跟成武便又進(jìn)去尋她!
小單這么一說,也勾起了成武的記憶。
「是,沒錯!」他急著補充,「我跟小單進(jìn)去時,看見寧小姐跟柜臺前的一位大爺說話,神情有點不尋常,眼睛也紅紅的,好像快哭了一樣……」
聽完他們兩人的描述,穆雪松更是疑惑不解了。
她跟誰說話?又說了什么?為何她會有這樣的情緒反應(yīng),甚至激烈到讓她無法負(fù)荷而昏厥過去?
「成武!顾⒖虈诟莱晌,「你現(xiàn)在立刻回祥記去找掌柜,務(wù)必把那位大爺?shù)纳矸謫柣貋怼!?br />
「是!」成武答應(yīng)一聲,立刻轉(zhuǎn)身離開。
這時,門開了,徐白波走了出來,「雪松,她醒了!
穆雪松松了口氣,立刻就要沖進(jìn)屋里。徐白波一把抓住他,神情謹(jǐn)慎嚴(yán)肅,「她醒是醒了,但沉默不語,有點不對勁……」
聞言,穆雪松心頭一抽。
「嗯!顾c頭,走進(jìn)房里。徐海端走了出來,與他碰頭。
「徐三叔,學(xué)寧她……」
「無礙,但似乎心情受到了極大的打擊,問她什么都不說!剐旌6说吐暤氐溃骸肝掖龝䞍洪_幾帖安神的方子,或許能有助益。」
「謝謝徐三叔!鼓卵┧芍x過徐海端,踏著步子走了進(jìn)去。
這是怎么一回事?一個人怎會好端端地突然意志消沉?在祥記跟她說話的是誰?為何在與那個人交談之后,她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受到打擊?她受了什么打擊?
他走過去,見她躺在床上,閉著雙眼,卻靜靜地流著眼淚。
「學(xué)寧!顾麊玖怂
她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閉上眼睛,然后翻了個身,「我想自己一個人靜靜……」
她現(xiàn)在什么人都不想見,她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哀悼她爹,還有她自己。
她再也回不去了,她以為還存在著的尹碧樓,已經(jīng)從這世上消失了,就像周學(xué)寧一樣。
為什么她跟她爹會葬身火海?為什么她記不起來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幫他們辦理喪事的是穆家的全隆記?
十幾年來,她清楚地知道她爹不管是跟穆家還是白家,都全無聯(lián)系跟接觸,為何當(dāng)他們出事時,穆家會是第一個出手的?而且還是以全隆記來掩飾他們的身分。
她完全想不通這其中的道理,除了……難道他們父女倆的意外跟穆家有關(guān)?
喔不,這若是真的,那實在太可怕了。
只是這怎么可能呢?穆家有什么理由加害他們?她娘都已經(jīng)去世那么久了,她爹還能跟穆家或是白家有什么冤仇糾葛?
但如果她爹跟他們不曾有過接觸及交集,全隆記又是為何在第一次時間出面替他們父女倆辦理后事,還將他們與她娘一同供在天憫寺?
她的腦子打結(jié)了、糊了,她任何的想法及念頭總是立刻又被另一個想法及念頭打破,像是根本無法成立般。
她為什么會忘記?是什么樣的創(chuàng)傷讓她想不起發(fā)生過的事情?若她跟她爹有冤,而她又什么都想不起來,那么誰還他們公道?天底下誰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老天爺為什么讓她宿在周學(xué)寧的身上呢?是給她機會,好教她給自己及她爹報仇討公道嗎?
若真是如此,那是否表示穆家真與他們父女倆的意外難脫干系?在這些時日的相處及觀察后,她實在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可能?扇绻c穆家無關(guān),那穆家為何又妥當(dāng)處理了他們的喪事?難道只是行功德之事?
不,絕不會是這么的簡單,這么的巧合!可……為了二十幾年前的恩怨,至于嗎?
又如果真是穆家所為,那么下命令的人是誰?
太多的疑惑與情緒交雜在心中,迫得她忍不住又流下眼淚……
「你不說話,我也勉強不了你!鼓卵┧蓛(nèi)心懷憂,但語氣平靜地說:「只要你不是心疾復(fù)發(fā),有性命之危,我便也安心了!
她聽著,不搭腔。
只要你不是心疾復(fù)發(fā)、有性命之危,我便也安心了。這話聽起來像是他很擔(dān)心她、在乎她似的。周學(xué)寧患有心疾也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的事了,從前他不擔(dān)心不緊張,現(xiàn)在卻如此的在意?
「人活在世上會遇到的事還少嗎?」他淡淡地說:「但只要還活著,天大的事都是小事,除了死,其他的不幸、痛苦或困頓都只是擦傷!
「你怎么知道?」她的聲音冷冷的、幽幽的,「你又沒死過。」
聽見一直沉默無語的她突然說話了,他稍稍松了一口氣。不過她的話讓他有點介意。
「我是沒死過,不過也曾經(jīng)差一點就死了……」他問:「難道你就死過?」
聞言,她又沉默了。
是的,她顯然已經(jīng)死過了,只是她失去了那段記憶,她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死的,也想不起是誰造成了她跟她爹的死亡。
只是意外嗎?還是另有隱情?
「從前你有心疾時都死不了,如今徐三叔說你身體好得很,就更不可能說死就死了,所以……」穆雪松見著她這要死不活的樣子,真是有點惱了。
他欺近并伸出雙手,一把就將她從床上抓了起來。
她未料他有此舉,毫無防備,一下子便讓他給拉了起來,他緊緊地捏著她的肩頭,雙眼強勢又專注地看著她。
迎上他的眸子,她陡地一震,然后本能地想掙脫他。
「別給我露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他神情凝肅,語帶警告及命令地說:「你可知道你如今身體大好,我爹娘有多么高興?你知道他們是如何用心盡力地在保全你的性命嗎?你知道他們甚至愿意折自己的壽,也要你活過十五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