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知夏面無表情,不言不語。那是她國一寒假時,在開學前一天忘掉的一項作業。由于父親要上班沒有空,所以是媽媽幫她做的。她本來都已經做好作業交不出去的心理準備了,出門前媽媽還說不會管她的,最后媽媽卻做好幫她送到學校來。
在她懂事之后,只給她嚴格印象的媽媽,頭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幫她作勞作。
媽媽對畫圖美勞這種事相當不拿手,所以做得歪七扭八的,她覺得很好笑,便一直留著。
一次也沒飛起來過,那個風箏。
媽媽還在的時候,她和父親在這個河堤上試飛過好多次,從來沒有成功過。父親跟她說總有一天會讓那個風箏飛起來給媽媽看看,只不過……已經沒有那一天了。
梁知夏眼神微黯,沒注意白恩露從腳踏車上的塑膠袋內拿出新的膠帶拆開,聽到聲音后她才回神,看見他扯開膠帶,她從地上站起身,對他道:
“不用修了。反正已經是要丟掉的東西。”
白恩露頭也沒抬,道:
“垃圾桶在你后面。你不是帶著它跑過來的?”
梁知夏一怔,回過頭,果然河堤一路上有好幾個垃圾桶。她嘴硬道:
“我已經不要了。”
白恩露卻充耳不聞,逕自用膠帶把斷掉的地方層層捆起,然后再將風箏扔給她。
梁知夏遲疑著,沒有立刻伸手去接,等風箏碰到自己的身體后要往下掉了,她才被動地用兩手抓住。只聽白恩露道:
“你想丟就拿去丟吧。”
梁知夏抿住嘴,原本就混亂的心情,因為白恩露無意的攪和,弄得她再也忍耐不住,遷怒道:
“我、以為老師你是很好的人!”
“什么?”已經牽著腳踏車要走的白恩露回頭,一臉錯愕地看著她。
腦海里出現的是閃著紅燈的答錄機、只坐著自己一個人的餐桌。她萬分難受地道:
“可是你、一開始就敷衍我,”她知道,關于羽毛會響這種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的事情,老師愿意聽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他根本沒有義務要幫她,甚至可以完全不理會她;她明白,自己這樣只是在胡亂發泄而已,但她停止不了!安豢蠋臀,我證明給你看之后,你也……不能把我想要的東西給我……”那些羽毛,老師說不是他的,沒有就是沒有,她全都曉得。
只是,為什么……沒有一件事情順利……無論她再怎么努力,一切都沒有改變,也無法恢復原狀。
“……我什么時候給你我人很好的印象了?”白恩露反問著她,聲音聽來平靜而冷淡。他道:“我沒有教過你,不記得我做過什么事讓你這么認為,我也從來不曾說過我是個什么忙都會幫的好老師,你弄錯了!
老師并不記得那年和她在大樹下的邂逅,她看到的那個也的確不能代表什么。梁知夏低下頭,被反駁之后,反而冷靜下來了。
她不再言語,手里拿著風箏,轉過身,慢慢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白恩露喚住她:
“同學。”
梁知夏停下,卻背對著他。
他就這樣對著她的背影道:
“你的制服襯衫看起來是和會掉色的衣服一起洗,所以染到顏色了。用漂白水泡一晚,說不定能恢復!
聞言,梁知夏稍微睜大了眼眸,怔了一下,回過頭,就看到白恩露已經抬著腳踏車走上樓梯了。
“恢復……”她喃喃道,不知道為什么眼眶一陣發酸。
如果、如果自己能把制服恢復成白色,只是這樣也好,那是否算是改變一件事情了呢?
回到家以后,她將白恩露幫她修好的風箏拿到房間,放回箱子里,在要關上蓋子時,視線還多留了一會兒。
在洗衣機旁找到她從未用過的漂白水,在閱讀使用說明后,拿著襯衫在臉盆前發呆了許久,最后還是沒有把漂白水倒入盆中。
第一次自己洗衣服,她把所有衣服都倒進洗衣機里,淺色的衣服全染到顏色了;第一次自己煮飯,她燙到手,菜也燒焦不好吃,F在她已經會做家事了,她用改變自己來讓一切事情可以獲得改變,卻沒有成功。
她害怕失敗。如果現在再失敗的話,她就會覺得真的無論什么事都沒有希望了。
即使微弱,希望就是希望。將襯衫放回去,她回到房間內,從抽屜中取出一個小塑膠盒,里面裝的,是她僅剩的最后一根羽毛。
那天晚上,她在路上撿到四根羽毛,其中兩根在當時響起聲音后就消失不見了;剩下的,因為怕自己不小心,所以她分開裝進盒子里,謹慎保存著。
第三根在老師面前用掉了,這最后一根羽毛,是她還不愿放棄留下的那一點點可能。
親眼看到靈異的事情,她不怕;再脫離現實、無法解釋的事情,她都會去相信。因為,她想要的就是一個不可能的奇跡。
星期一,她還是穿著那件染色的制服到校上課。
一進教室,沒有人跟她打招呼,好像她不是這個班級的人。拉開椅子坐下,她頓住了。
她的抽屜里被塞滿了垃圾。
有人偷偷竊笑著,但她只是垂下眼眸,安靜地將垃圾清到塑膠袋里。班上同學對她的排擠從上個星期就開始變嚴重了,以前只有幾個男生,現在那些男生聯合更多人一起找上她。
“丑女!鐘樓怪人!”
不知道班級里的誰突然喊了一聲,有些人瞄著她,甚至笑出聲音。其他不贊同的人,因為平常跟她不熟,所以最多只是別過頭去。
她,不在意。
老師發給值日生去印的講義,只有她一個人的漏印了;上體育課回到教室,有人把抹布丟在她放書的提袋里;中午時間,她一個人吃著便當里昨晚又沒人回家吃的飯菜,同學則在她座位附近拍板擦;然后,打掃的時候,她又被惡作劇了。
之前,導師還曾關心問過她的狀況,現在也沒再問過了。
她,不介意這種事。
真的。
打掃完,回到教室,她看見她的東西從書包里被倒出來,散亂躺在桌面上。梁知夏安靜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撿起被丟在地上的空書包,將書一本一本放回去。
其它東西被弄亂她無所謂,她只在乎她裝著羽毛的小盒子。她伸手到口袋中,摸著那只重要到隨身攜帶的塑膠盒。
沒關系,她這樣對自己說;拿起桌上最后一本課本時,卻看到有人用紅筆在封面寫了一行字。
是你害死你媽媽的。
她瞪大雙眸。一瞬間,反胃的感覺讓她搗住嘴,用力倒吸一口涼氣,書包從她手中滑落,她很快轉過身,手里緊握著她的羽毛盒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教室。
媽媽死了,因為車禍。
因為她。
她狂奔到第三教學大樓,腳步踉蹌地爬上階梯,樓梯的盡頭是通往屋頂的門,新換上的鎖又被弄壞,她探手一轉門把,直接踏進那扇門。
天空萬里無云,屋頂上寬闊的空間在梁知夏面前展現,卻沒有映入她眼簾,她只是大口喘著氣,走向欄桿。
伸出手抓住這房頂上唯一的安全措施,她站著,動也不動。
直到現在,她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她躺在大馬路上。
明明四周人和車子那么多,她卻覺得出奇地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只剩下一只眼睛可以看,所以艱困地移動那單眸,然后,在狹窄的視野之中,她望見身旁和她一起躺在血泊中的媽媽。
她的淚水在一瞬間泉涌出來,想要抬起手,想要拉住媽媽的手指,但卻無論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她沒有辦法動,沒有辦法呼吸,在感覺自己的心跳漸漸變得緩慢時,她終于合上眼,失去了意識。
那一天,天空很藍。
她的世界,卻從此變成黑色的。
——梁知夏抓著頂樓欄桿,將裝著羽毛的盒子抵放在胸前,垂首慢慢蹲下,然后抱住自己的膝蓋,把臉埋在手肘里。
*
“又有老師管教不當的事件上新聞了耶!
“上次幾個學生上課玩手機,我只是口頭上稍微訓斥一下,也被說要拍下來寄給媒體呢!
“唉,現在學生真是太難教了……”
休息時間,幾名老師圍著角落的電視,看著午間新聞感嘆。
到外面用餐的白恩露回到辦公室,望見梁知夏的導師也站在電視機前面,遂走過去。
對方正好收回盯在螢幕上的視線,發現他后,先開口道:
“白老師,那個……我還沒吃飯,有事情晚點再說好嗎?”
白恩露一頓,點點頭,便走回自己座位。
翻開還沒批改完的測驗卷,他用紅筆將錯誤一一圈起。
最近他都會刻意繞到側門那里,剛剛出去外面吃飯時也是;他沒從正門回來,而是走遠從側門進入。一直有點介意自己看到的東西,更在意那個時候響起的鈴鐺聲,到現在他都還找不到好的解釋。
比起恐懼,其實他感到驚訝的成分比較大。
不過,他卻再也沒看過黑影了。他并不會不相信或完全否認這種事,相反的,他認為這世界上的確會有科學無法解答又超脫現實的事情。
因為,他親身經歷過了。
沒遇過,所以會不相信;那么,遇過了,當然就要相信了。
改完最后一張卷紙,白恩露將筆蓋套上。
下午有兩節課要上,沒課時他就待在辦公室,卻沒再遇見梁知夏的導師。一直等到放學的時候,女導師才匆匆進入辦公室,又匆匆拿著東西離開。
白恩露只想著對方今天大概真的沒什么空和他交談,遂推開椅子,也打算要回家了。他和平常一樣要去牽車,途經總務處,隱約聽見里面的職員飄來幾句對話:
“三教頂樓的鎖又壞了?奇怪,明明才修好的啊……”
白恩露因此下意識地望了眼不遠處的第三教學大樓。二、三年級都要上課后輔導到五點,從建筑物走出來的學生三三兩兩,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在逐漸散開的人群最后面,有個相當高瘦的女學生站著不動,直直地朝他的方向看。因為那視線太強烈,白恩露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
他一怔,只見對方緩慢地抬起手,指著教學大樓屋頂。
那個學生……不,那不是學生。
“喂、你——”
他很快察覺了什么,雖然有些遲疑,卻還是邁步越過其他人朝那個女學生走去。
只不過一眨眼,對方就不知去向。他站在原地,觀望著四周,就是沒再看到那抹瘦長人影,于是他昂首望著對方剛才指著的頂樓,沒有猶豫太久,便走入面前六層樓高的建筑物。
穿過走廊,他踏著階梯,開始往上爬。
第三教學大樓,簡稱三教,左右兩邊都有樓梯。這里只有二年級的學生,班級教室都在三樓以下,再上去都是專用教室,會到三樓以上的學生有限,沒人使用的空間不少。
走廊上沒有人,白恩露扶著把手,在三樓的樓梯間停步。原本是追著剛才那個高瘦的女學生才上來,他的腦海里,卻忽然浮現出梁知夏還繼續在往上爬的背影。
在頂樓遇見她的那天,他以為她也是來參加什么圣誕同樂會的,現在想起來,三年級的她,獨自一個人,怎么會跟二年級玩在一起?更別提她那一點都不開朗的個性和處事方式。
所以,為什么她會晚上一個人在頂樓?
他抬頭往上看,舉起長腿,一階一階地爬上去。
站在頂樓門前,他看到重貼過的學校公告,還新得發亮的喇叭鎖,卻又被什么東西打壞了,因此失去鎖的功能。
白恩露伸手推開面前的門。
傍晚的天空是一片濃艷的橘色。屋頂上空無一人,但是,他仿佛可以看見梁知夏就背對著他站在欄桿處,發絲隨著夜風輕輕地飄蕩著。
為什么她那天晚上會在這里?
總是低著頭的她,絕對不會是想要觀賞璀璨的星空。
那么她上來屋頂,究竟是想要做什么?記憶里那天黑沉冷涼的夜晚復現,梁知夏孤獨的身影宛如就在眼前,白恩露在心里想著她會站在此處的理由,厚重的云朵從頭頂上經過,讓他凝視著前方的眼神不禁蒙上一層陰影。
糟糕。
他并不想知道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