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了。
今年的寒假比往年來得短,原本開學就會有的懶散氣氛,因此更加明顯了。
高三最后的學期,再怎么不愿意,考生也都繃緊了神經。若是分數下滑,三年級導師就要開會,討論原因出在什么地方,又要如何拉抬成績。
學測考得好的人,不會參加七月的指考,而是要開始申請學校,這當中也有很多要注意的事項,因此,白恩露過得相當忙碌。
每天都有關于學生的新問題要煩惱,之前還發生了那么多事情,現在好像一下子回到現實,那個只見過幾次的高瘦女生再也沒有出現,原本還擔心了一陣子,現在好像已經可以放心了,但是,就連梁知夏也沒再主動找過他。
或許是已經習慣她的存在,這真的讓他心里感覺到有些寂寞。
如果不是偶爾會在走廊上看到,他都要以為她沒來上學了;只是,她就像是在保持著某種距離,不再像以前那樣接近。
他沒有去深究原因,就只是放在一旁,任由日子快速地推進。前幾天主任開會的時候,已經提到畢業典禮了,再過幾個星期就要開始準備。
主任在前面說著今年畢業典禮比其它學校稍早,到時照慣例要請高一學生幫忙的事;白恩露凝睇著手中那張章程,好像直至現在才想到學生很快就要畢業了。
他也不是忘記,只是等察覺的時候,才發現原來畢業的日子已經這么接近而稍感到詫異。
上完兩堂課,他要回辦公室,在樓梯附近,看見了梁知夏。
有兩、三個女同學接近她,和她說了些話,她露出感到有點困惑的表情,那幾位女同學笑了笑,之后就走了開去。
一想到畢業以后不會再在學校遇見她,白恩露就走了過去。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其他同學和你講話。”停在她身邊,他開口說道。并非是在諷刺,而是他真的沒見過。
閭聲,她相當明顯地頓了一下,視線望著同學走開的背影,她道:
“這學期開始,她們說,我好像沒有以前那樣難接近了!
“是因為發型的關系?”因為她又綁馬尾。
“我想不是。”她沒笑,面無表情,讓氣氛頓時變得相當冷。
那種很難和學生溝通的感覺又重回他身上了,明明之前和她交談時很少有這樣的情形,這學期他也覺得學生比較會找他講話了。白恩露總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什么,所以她的態度有點奇怪。
“不過……這是好事!彼荒苓@么說。
“嗯。”她點頭,緩慢道:“以前沒有同學會想跟我講話,那也是因為我不好,是我讓人家覺得不想接近!
聽見她這么說,他真心道:
“你真的是一個好孩子。”
他是在夸獎她,卻見她很突然地沉下臉,還不高興抬起眼眸,瞪住了他。
“真想趕快畢業!彼f,然后就從他面前走離。
白恩露愣在原地,完全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她生氣了。
結果那一整天,他一直在想,她想趕快畢業,就是對學校里任何人事物一點留戀都沒有的意思。
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被打擊到了。
看著高一的學生,一天天地將典禮會場布置起來,將要上臺領獎的學生名字交出,畢業典禮的流程也公布了。
還有什么事情沒有做?他忍不住這么想,因為覺得日子過得太快了。
畢業典禮當天,是個有大太陽的日子,不少家長來了,有很多穿便服的年輕人,校園里相當熱鬧,到處可以看見有人手里捧著花。
他以導師的身分,站在畢業班級旁邊。臺上開始冗長的致詞和演說,接著是一、二年級準備的簡短表演,代表學弟妹為學長姊送行,最后是全體唱校歌。他其實沒有很注意前面在做些什么,只是等發現到的時候,典禮就已經結束了。
“謝謝老師!”
班上同學送他好大一束花,并且鞠躬向他道謝。他非常地驚訝,完全沒想到會收到花;在這之前,他都還一直以為這些學生和他這個半途接手的導師不算很親近,但是學生們卻在他面前紅了眼眶,依依不舍地和他道別。
走出做為典禮場地的活動中心,學生和家長拉著他拍照,和要他在畢業紀念冊上簽名。他一一做了。他們繼續和朋友家人照相,他一個人走上樓,回到原本的班級教室。
教室里空蕩蕩的,他沒有進去,只是一個人站在女兒墻邊,望著樓下的學生;然后,他背靠著墻,昂首用手蓋住自己的雙目。
他想,自己應該是喜歡當老師的。
聽到有腳步聲接近,他趕忙揉了下眼睛,看向聲音來源。
“老師!绷褐恼驹跇翘萏,舉步朝他走近。
“呃……什么事?”他以為是巧遇。
她看了一下旁邊,說:
“我一直在找你,原來你在這里!
“找我?”他不解,完全想不到她會找他。難道她也想拍照簽名?
“我想要你……”她上前一步,在他面前抬起手。“幫我別上這個。”
她的手心里,有一朵寫著「畢業生”的紅色胸花。
白恩露一愣,困惑道:
“典禮已經結束了!边@個是之前就要別上的吧。
“我知道!彼f,認真地凝視著他。
他還是不懂。但就算不明白,他仍舊接過她的胸花,很小心地沒太碰到她,幫她別在胸前。
“恭喜畢業!彼瓜卵垌,將別針扣上,誠心道:“希望你,從此以后的人生,能夠一帆風順。”
才說完,她就上前擁抱了他一下,將什么東西塞進他的口袋里,在他連錯愕的表情都還來不及出現時,又飛快地放開手退離身。
白恩露沒料到她會突然做出這種舉動,站在墻邊,怔愣著不知道該有何反應。
她一直凝視著他,給他一種好像想要說什么的感覺。
但是最后,她僅深深地對他一鞠躬。
“謝謝老師!
然后,她揚起一抹甜美的笑容,轉身離去。
白恩露望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走廊底。他回過神來,從口袋里掏出她剛才硬塞進去的東西。
那是一張對折兩次的信紙。他打開來,印有羽毛花紋的紙上,只寫了兩行字。
上面那行是一串數字,下面則寫著“這是我的手機號碼”。
他愣住,跟著轉頭往樓下看去——
只見已在一樓的她,也正抬起頭對著他笑。
她牽起身旁的小男孩,走進人群,遇到一個男同學,小男孩好像困惑地說了什么,那男同學卻忽然彎腰哈哈大笑起來;然后,梁知夏抬起手,用力地給了那男同學一拳,讓對方一屁股跌坐在地。
白恩露真的傻眼。
只見男同學撫著面頰,滿臉呆滯,梁知夏頭也不回地走開,附近好像還有其他人小小聲地拍了手。
白恩露凝睇著她和家人走出校門的瀟灑背影,忍不住笑了。
。
他又突然想到梁知夏。
畢業典禮結束后的第二個星期,他和往常一樣,在寒暑假時期回老家看親人,閑適的田野鄉村可以令他心情放松。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在掛念班級學生的指考成績之余,還經常想起不是他班上的梁知夏。
他坐在一樓的躺椅上,常常沒來由地就忽然想起她的臉容。
那些發生過的許多事,明明也才沒多久,感覺卻變得有些遙遠;只是兩個星期沒見到她,卻好像已經過了相當久的時間。
雖然有她的電話,但是因為不曉得為什么要聯絡,所以他也不曾按過那組號碼。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想起她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候是笑容,有時候是在哭,那些他所知道的她的面孔,總是不小心就浮現在他腦海之中。
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因為這樣,他時常出神;昨天散步去買東西的時候,還在商店里望見背影有點像梁知夏的女孩子,讓他一時吃驚以為她本人在這里,待看清楚以后,他還因為自己那一時的誤認而感到更加迷惑不解。
為什么會一直想到她?
一早起床,白恩露到浴室盥洗。吃完早餐后,看見報紙上寫著所有類組都在今日結束指考的新聞。他想著學生們不知考得好不好,到了下午,手機忽然響起收到訊息的聲音。
螢幕顯示著有點陌生的號碼,打開來,是一則寫著「我考完了”四個字的簡訊。白恩露疑惑地跳出訊息內容,覺得那個號碼似乎在哪里見過,卻又不熟悉……忽然憶起了什么,他回到自己房間內,拿起桌上皮夾,從內層取出一張折起的字條攤開,望見上面十個數字和來電顯示一樣,他一愣。
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他甚至沒去思考為什么,就穿上外套,拎起背包,走到廚房對母視說:
“我有事回去一趟!
然后,他坐了三個小時的火車,北上回到自己的住處。
下公車站的時候,他拿出手機,一邊慢慢走著,一邊按下號碼。接通后,鈴聲幾乎只響了一次,就立刻被接起來。
“喂?”
電話飛快被接起,白恩露愣了一下;那方傳來許久沒聽到的聲音,他不自覺地露出溫柔的神色。
“嗯……我收到你的訊息。”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講些什么,甚至連打這通電話也好像很莫名其妙!澳恪憧纪炅!弊咴诤拥痰缆飞,他說。
“老師,你現在人在哪里?”那方只是這么問。
“嗄?”他停下腳步!拔以谕饷妗趯W校附近的河堤。”
“河堤哪里?”
“呃,籃球場附近。”
“你在那里不要走,等我!”另一端的人迅速說道,像是怕他會跑掉似,相當正經地再提醒一次:“不要走,等我喔。”
“……咦?”白恩露不解地睇著掌中已經掛斷的手機。
他困惑地站立在原地,雖然不明所以,卻依言在那里等待著。高掛在夜空的月亮清明皎潔,有一種寧靜的美麗;白恩露想起有一次也是在這樣的月夜之下遇見梁知夏。
那個時候是在學校頂樓,當時嚇了他一跳。也是在那一天,她撿起了他掉下的羽毛,之后才又發生許許多多事。
一幕幕記憶,在他腦海里猶如電影片段般緩慢在腦海里轉動,他覺得自己好像哪里有些奇怪,在發愣起來的同時,聽到有奔跑聲接近。
他移動視線,遠遠的,只見梁知夏穿著不大適合她的洋裝,從堤防的另外一頭,還是那樣姿勢夸張地向他拚命奔跑而來。
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真的笑了,卻不是在笑她跑步的樣子還是那么奇怪。
“你在……做什么。俊蹦敲醇泵Φ哪。
梁知夏在距離他兩大步的時候停下,一只手撫著胸口,不停喘著氣,眼睛睜得好大,仿佛就是在期待這一刻,她毫不遲疑地開口道:
“我、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
“……咦?”他望著她。
她的表情無比認真。
“如果傳了簡訊你沒回電話,該怎么辦才好……到剛才為止,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她深呼吸一次,雙眸直視著他,“但是,如果你回電話了,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要馬上去找你!
她非常非常努力地說:
“我因為休學過一年,所以再過不到半年就要二十歲了。我考完試了,也已經畢業了……我、我……這樣還是不可以嗎?”
白恩露凝望住她紅透的雙頰。
她說了什么,他并沒有很仔細在聽。他只是一直看著她,就好像要彌補這段沒見面的日子似,專注地看著她整個人。
然后,他終于發現了一件事。
如果,只是打電話給她的話,在老家就可以打了,他不必還跑回來一趟。
自己會站在這里,全都只是因為一個很簡單的理由。
“我想見你。”他溫柔自然地說出口。
聽見自己說出的話,白恩露有些驚訝;開口之后才察覺到,原來他的感情已躍在了思考前面;從來沒有過這種體會,所以連自己都感到很意外。
他臉一紅,發熱的思緒還沒來得及再有其它想法,就立刻被飛撲過來的梁知夏緊緊抱住了。
她雙手摟住他的腰,臉埋在他胸前,輕聲道:
“我也是!
聞言,原本兩手不知放哪里好的白恩露,整顆心都柔軟了起來,不再像之前還是老師和學生的身分那樣,總感覺這樣靠近不好。他一手輕輕地搭在她肩上,等到習慣她的體溫之后,另外一手眷戀地撫摸她的頭發。
“……你穿的這件裙子好像不適合你!彼吐曊f。
“這是我最成熟的衣服了!
她貼著他的胸口,這樣回答。
白恩露忍不住笑了,一直讓她抱著自己,這次沒有再想著不可以。兩個人的影子,在地上融合在一起。
好久好久都沒有分開。
ANGEL\'S LOVE
“這樣還是不可以嗎?”
一不小心想起來,好像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
七月中,指考成績放榜了,身為導師,他回到學校打電話詢問學生考得如何,做成資料表后,一份給學校,一份自己收起。另外,又被通知新學年要帶一年級,一開學,他就是新生導師了。
他并沒有帶一年級的經驗,但或許是已經當過一次導師,因此他沒有任何排斥感。知道這件事以后,只想著得開始準備相關資料和教材,希望開學后能很快上手。
兩個月的暑假之中,他在意著這些事外,更在意著梁知夏。
成績出來之后,她說她考上不錯的私立大學,也不用離家就讀。因為三年級都沒心思念書,后半學期很用功苦讀才惡補回來,能有這種結果,她已經很知足了。
看見她那么開心,他也覺得很為她高興。
那天月夜,他在不大平常的氣氛下,送她回了家。之后,她主動打電話來,沒什么事,大多時候只是聊個幾句;因為他們住得近,有幾次,她也找他出來散散步。
由于這樣,好像慢慢地又恢復自然的相處模式。
“咦……要當一年級導師?被老師教到,真是幸運!
知道他要接新生班級后,她這么說。
晚霞把她的笑容照得好燦爛。
有那么一瞬間,他移不開視線。
高中比大學早開學,大概是知道他開始忙碌,她的聯絡就變少了;他這才發現,總是她主動來找他。
帶的班級上軌道之后,變成她開學了。他也經歷過大學,大一課程較多,再加上新生要習慣大學的步調,他遲疑著應該什么時候打電話給她,又想著要用什么理由約出來見面;看見新聞有國際知名畫作開放展覽,于是他買了兩張票。
之前一直想著要幫她慶祝考上大學,但是學校的事務太多,現在總算可以找她出來了。大學開學后的半個月,他終于第一次聯絡她。
和她講了日期,但她當天有迎新餐會,本來他馬上要說沒關系,取消好了,她卻告訴他吃完以后就過去,于是約好下午直接到展覽會場。
當天,白恩露站在展覽會場外,雖然之前都沒想到,卻忽然開始思考欣賞畫作是不是會讓人覺得無聊,他也不是很了解梁知夏的喜好,或許應該說要看電影之類的……
思及此,他忽然察覺到什么,面紅耳赤地摸著自己的脖子。
如果只是純粹看畫而已,他不會去想這些,他一定是潛意識把今天當成約會了,所以才會顧慮那么多。
那一天,在月光下,梁知夏羞紅著臉問他可不可以,他沒有回答她。
事過將近三個月,還是站在路邊才突然想到,白恩露整個人愣住。梁知夏并沒有明說是什么東西可不可以,但大概是、或許是……如果他現在才發現,那他跟梁知夏在畢業后這段日子中的那些相處又算是什么?
總覺得自己好像犯了一個重大錯誤,有什么順序顛倒了。白恩露忍不住深深低下頭,直到肩膀被輕輕地拍了下,他才抬起臉來。
“老師。”梁知夏輕聲喚著他。
因為是夏季,她穿得很輕便,頭發也簡單地扎起,背著大包包,就像一個普通的女大學生。
“啊!边@樣的她有點陌生,白恩露竟一時忘記該說些什么!澳恪愫。”結果,講出從沒和她講過的問候語。
只見她一愣,雖然不明白,仍是感到有趣似地笑了。
“嗯,你也好!彼貞。
白恩露覺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他尷尬道:
“進去吧!
梁知夏點頭,跟在他身旁進入展覽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