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來,背就開始痛,因為今天是“那個日子”。
“白老師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隔壁慈眉善目脾氣又好的同事,見到白恩露眉頭深鎖,便關心地問了一句。
“沒什么!卑锥髀稉u頭說道。
“你才二十七歲,這么早就腰酸背痛啦?”同事打趣地拍拍他的肩。
白恩露心下微吃一驚,不著痕跡地側過身,作勢低頭看了下時間,然后拿起課本和粉筆夾,對同事道:
“沒事的,謝謝。我去上課了!鄙晕ν碌年P心表達致意后,他離開辦公室。
一手撫著剛才被拍擊的地方,他閉了閉眼。走廊上,種植在墻邊的圣誕紅每年都會在這個季節應景添色,一整排紅綠顏色鮮艷美麗;途經一年級的教室,發現幾個班級也在窗臺放了小型的圣誕樹做布置。
耶誕節剛好為行憲紀念日,以前是國定假日,自從取消放假之后,過節的氣氛似乎比以前淡了些,但并不代表這個日子就被遺忘了。
從十五歲那年開始,他每年的這天都會在家,從未跟朋友出去過節;也是從十五歲那年開始,他每年的這一天都會過得比平常還要小心注意。
……沒取消放假就好了。白恩露忍不住在心底嘆息。
背部隱隱發疼,他忍住想要伸手揉按后肩的舉動。這樣的疼痛會持續一整天,待在家里的話會比較輕松些。
雖然可以請假,但很不巧的,昨天同事拜托他代一年級的課。一年級的英文專任老師由于患了急性盲腸炎,昨天沒來上課,才知道已經緊急入院;因為他的課表合得上,所以代課一個星期左右。
而且,今天是他課最多的一天,如果他請假的話,到時候勢必相當難排補課。他的教學進度向來是照著自己預定好的課程表,不拖慢也不喜歡趕課,光是想到這么多班級都缺了一節課的進度,他就很難請假不來學校上課。
只要忍忍就好。他走進代課的一年級教室。
這個班級似乎沒有上課前敬禮的習慣;白恩露喚來班長,示意要行禮,整班學生才推開椅子站起。
“起立,敬禮,老師好!
在坐下之后,原本有些吵鬧的教室靜沉下來了。學校沒有規定上課前的行禮,由師長自主規范決定。有的老師,像是學生緣很好的那種,會笑著說不用這種表面禮貌,要卸下師長威嚴,打破和學生之間的隔閡云云;但是像他,覺得課前敬禮是一種提醒,敬完禮之后學生就感覺到要開始上課了,然后進入狀況。
所以,他讓學生做這個動作;反正,他人緣不好。
請學生翻開課本,他拿起銀色粉筆夾在黑板上開始書寫。
今天有六節課要上,早上像平常那樣過去了,一直到放學,除了因為背部疼痛,所以他要忍痛而板起面孔,讓學生以為他好像比平常更難接近之外,一切都很平和順利,什么事也沒發生。
就這樣回家,今天不會有問題了。
“老師再見!
“再見。”
到車棚牽腳踏車的時候,很難得的有學生和他道別,因為對方正躲在一旁想要偷抽煙,結果被他整包沒收了,大概是怕他跟教官告狀,所以恭敬又禮貌地目送他離去。在綜合大樓后的腳踏車車棚,位置雖然頗為隱密,但是來往走動的人仍屬頻繁,只有高一新生才會選這個地方做壞事,大概還要到處被抓個四、五次才會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地方吧。
抽煙的是男學生,不管男的女的都好,下次可要記得告訴他們抽煙會導致不孕……白恩露的腳踏車沿著河堤道路滑行,傍晚的夕陽將天空染成一大片橘紅色,直到進入自己家中鎖上門后,他才真正松了口氣。
將窗簾拉上,讓室外看不進室內。他拿出換洗衣服,走進浴室。淋浴的時候,他側首望見自己的背映照在鏡子之中,于是他停下動作。
他的背,肩胛骨那兩塊肌理上各有一道斜痕,在他背部形成一個肉色的V字形,用手觸摸,可以感覺到那痕跡其實是兩條肉縫,就好似有人曾經拿刀在他背的兩邊分別淺淺切開一道口子。
斜痕是天生的,小時候就只是皮膚色的細線而已,十五歲那年裂開之后才有了縫隙。
將已經看到不想再看的背部清洗干凈,他擦拭身體,套上家居服,接著走出浴室。
頂著濕漉漉的頭發,他拿出冰箱上層的冷凍奶油炒飯放進微波爐,配著電視里的熱血動畫和從冰箱拿出來的牛奶,解決掉自己的晚餐。之后他戴上眼鏡,專心坐在書桌前整理教學講義、設計考題、算學生的成績。
因為雙眸開始有點發酸,他揉了揉眼睛,打算去倒杯牛奶,休息一下;起身時聽到窗外有水聲,于是他順手撩開窗簾,想看是否下雨了,結果好像只是樓上在滴水;正要放下手時,不經意睇見遠處建筑物某層樓有很微弱的光點閃過。
那是學校。白恩露不禁用雙手拉開窗簾,剛好就又看到那微小的光點在平行移動。
他愣住。那是什么東西?
桌上時鐘顯示現在是晚上接近九點半,九點離校的晚自習學生應該早就走光了。會是學生嗎?還是偷跑進去的校外人士?
白恩露緊皺眉頭站在窗前,往校園方向盯視。
他背上的陣痛比白天更頻繁了。他想,有值班教官在學校,而這也不是他的職責所在,還是不要出門比較妥當。
不過,若是教官出去買東西吃,或者就是那么剛好走開一下,不知道有什么事怎么辦?如果那光點是火源,不小心燒到東西那又怎么辦?要是學校里還有學生……
假設了一堆“要是、若是”,最后他想起冰箱里的牛奶快要沒有了,得出門去買,才拿起鑰匙,穿上外套,然后騎著腳踏車,在去超市前先飛奔至學校。
“你們在干什么?”
白恩露忽然出現在教室門口,板著臉孔粗喘地質問道,當場嚇了全部人一大跳。
原本應該空無一人的二年級教室,某班十幾個學生打算開個圣誕party,剛剛趁三年級晚自習放學時溜進來,有人調皮,想說沒看到教官,便在女兒墻邊點了露營用的那種火把。
這一群笨蛋,要是被教官知道,全都會被處分。白恩露聽著學生們的解釋,最后只冷冷地交代他們快點收拾東西回家。
根本都還沒玩到的學生“欸”了一聲,白恩露瞇眸睇著他們;因為本來就是在做不應該做的事,學生們也只好摸摸鼻子聽話。
“老……老師,”最后一個走出教室的學生,好像察覺到什么事情,疑惑地看著他,問道:“你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毖诓蛔〉念~間汗珠,化成水痕流過他的頰側。白恩露只道:“好了,快點回去!
待全部學生都離開后,白恩露才扶著墻壁,低頭用力喘了一口氣。他的額頭、手心、身體,全都是汗;那不是因為十幾分鐘前他從家里騎腳踏車趕來學校的緣故。
感覺背部肌肉突然劇烈地抽動了一下,他單手飛快按住后肩。
現在?!
“糟了……”
絕對來不及等到趕回家,只能找一個沒人會看見的地方——走廊底的廁所那里,學生還在那個方向,正要下樓——
對了,這里是第三教學大樓。想起學校的公告,他轉身朝反方向走,辛苦來到另外一邊的樓梯,扶著墻壁爬到最高一層。連結頂樓的門口上貼著歪掉的禁止進入告示,他沒有余力去在意,轉開門把踏進天臺,沒走幾步就直不起身而彎下腰去。
“噢……”
猛地襲來的強烈疼痛讓他不禁呻吟一聲,垂首單膝跪在地上。
額間的汗水滴落地面,白恩露按著肩膀,像是在極力忍著什么,咬牙閉上雙目,連頸部都出現繃緊的線條。
異常的冷汗流了滿身,他因為換氣的動作而有一瞬間的放松,背部筋肉便在衣服底下細微地顫動著;他死握著拳頭,再一次咬住牙關,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屏住氣息。
到達顛峰的強烈疼痛令他四肢末端甚至發麻起來,他莫名其妙地開始想著自己一直很討厭會痛的事情,只要想到會打針,就算生病發燒到三十九度,他也絕對不去看醫生。
“……真痛。”感覺到背部的疼痛開始一點一點地減緩,他低聲說了一句,同時慢慢地放松剛才拚命扯緊的肌肉。
直到陣痛結束,他好像跑了操場四十圈那樣累人,幾乎筋疲力盡。
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長氣,他撐了一下地,想要重新站起來,卻全身乏力而無法如愿,最后還是選擇先坐著休息。白恩露往后靠著墻壁低喘,一陣夜風吹來,使得他寒毛直豎。
好冷。里面的T恤都被他的汗弄濕了。
要是這樣吹風騎車回去,大概會感冒吧——他絕對不要生病。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拉下外套拉煉。
脫掉可以徒手像扭抹布那樣扭出水來的濕T恤,正當他要重新穿上外套的時候,眼角余光忽然瞄到斜后方有東西,他吃了一驚,立刻轉過頭去。
月光下,只見水塔附近出現一個影子。他整個人愣住。
是……是人。
因為在水塔后方,幾乎被黑影籠罩住,因此根本看不清楚對方的模樣;但就算如此,他毫不懷疑,幾乎是立刻就確定那是個人;于是他啟唇道:
“誰?”這么晚還在頂樓,是學校里值班的人?
那人影一開始并沒有動作,之后則是細微地晃動,緩緩地走到月光之下。
白恩露瞪大了雙眸。
“你……”
在他面前的,是絕對不應該在此時此刻此地出現的本校女同學;身上還穿著制服的女學生有著一頭及肩長發,額前劉海遮住半邊容顏。
雖然學校的學生不少,但像這樣給人陰沈感覺的絕對不多。白恩露花了幾秒鐘才想起來,這個女生和前兩天他要去巡視外掃區時遇見的那個是同一人。
他愕然道:
“你……你怎么這么晚還在這里?”難道也是因為什么圣誕晚會?除了這個,他實在想不出其他理由!岸紟c了,還在學校,頂樓是不能進入的——”但他不也是站在這里嗎?他的訓斥讓自己的立場變得詭異;遲鈍地察覺到自己甚至還光裸著上半身時,他心下又是一訝,反射性縮手用外套遮住自己的身體,然后發現這種害羞少女似的舉動很奇怪,只好臉色又青又紅地迅速穿回外套。
他先澄清道:
“我是三年級的導師!辈皇鞘裁醋儜B!笆恰莵韺W校巡視的!彼麤]說謊。
但是,什么樣的老師會巡視到在冬天夜晚沒人的學校頂樓脫光上衣?他實在不想去思考女學生心里可能的想法。
“……我知道!迸畬W生低聲回答。
這讓白恩露有一點點意外,因為她終于開口說話了,也因為她知道他是老師。他確定自己并未教過她,沒想到她認識自己,推測大概是掃地那天印象還不遠的緣故。
除了他上半身裸著外,她剛剛不知是否見著其他的事?如果沒看到就好。若是真被問起,就回答是抽筋好了;但是,被看到赤裸著身軀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冷汗涔涔,雖然情況實在尷尬到想干脆逃走不要面對的地步,但他不可能放她一個人在這里的。
“如果你是想要參加圣誕晚會,那些同學都已經回家了,你跟我下樓!彼M量面不改色道,打開頂樓門,示意她走過來。
女學生微低著頭,慢慢步至他身旁,聽話地跨過門檻。
她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得有點奇怪。白恩露這么想著,跟著也越過門口,然后反手把門關起,再將禁止進入的告示重新貼正。
站在樓梯間,他要她先下樓去。這種時間和女學生單獨在校園里,如果被值班教官看到,倘若有不好的傳言算他倒楣,但要是當場被教官問起發生什么事,她一定會被處罰的。
祈禱著不要被任何人看見,他就這樣和她一起走到學校大樹旁的西側側門;穿過門口,將只能從內開的側門關上,他終于松口氣。
看她一眼,他的神情非常疲倦,對她道:
“快點回家!焙美,今天。直到現在,他都還在冒汗,他知道自己的體力已經流失一大半,不趕緊回家的話,就要昏倒在路邊了。
他詢問她的班級和名字,讓她有所警惕,避免她再在外面逗留。聽到她小小聲地回答名字是梁知夏后,他再叮囑一次:
“馬上回家。”已經快站不穩了;他牽著暫停在人行道上的腳踏車,腳步有點虛軟地離開。
在他身后的梁知夏,突然看到有什么東西輕飄飄的,不知從哪里掉了下來,飄啊飄啊,飄落到她鞋邊。
那是非常美麗的、潔白無比的羽毛。她垂眸看著半晌,才屈膝蹲下,將它拾起。
緩慢地站直身,她覺得這好像是白恩露所遺落的,所以拿著羽毛想要往他離去的方向走,才跨出一小步,她手中的羽毛竟然發出像是鈴鐺般悅耳的清脆聲響。
羽毛不可能會發出那種聲音。
所以,她以為是錯覺,怔了一怔。
下一秒,羽毛像是粉末一般從莖部開始消失,她訝異一顫,不禁丟下那羽毛后退了一步。
然后,就在她的面前、那被丟棄在地的羽毛上方,平空出現了一個影子。
那讓她當真嚇了一跳。不過,她嚇到的表情也就只有那一瞬間而已。
望住那立刻就轉趨變淡的黑影,她倏地整個人凍結住,無法置信地睜大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