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驤游揮別了師父及師弟們,伴隨著他新認(rèn)的妹子,踏上回“家”的路。
之所以要花三天的時間來告別,是因為他要教的東西太多了。
他必須教會包括兩個師父在內(nèi)的一堆廢物,道觀約莫多久得重新髹漆,香燭不足時該向哪家鋪?zhàn)舆M(jìn)貨,價錢多少才不會被騙,尊神誕辰或香期廟會時該如何設(shè)醮打齋,觀里才會有賺頭,眾人平日所食所需又該如何打點(diǎn)。
愈聽眾人頭愈痛,哀號聲此起彼落。
加上觀中除了天驤游外,最是機(jī)靈聰明的小師妹恰好上峨眉山玩了,能交代的人少了一個,也就更累了點(diǎn)。
但說實(shí)話,仁義、仁慈心知,這事還真得趁著小丫頭不在家時才能完成,若是讓她知道了打小最受她崇拜的大師兄,竟要頂替?zhèn)死人,到別人家去當(dāng)兒子,沒人知道這鬼丫頭會不會又出難題。
眾人抄了又抄、寫了又寫,唉了又唉。
在眾師兄弟里,脾氣最毛躁的二師兄早已逃之夭夭,三師兄是木木呆呆,問的比聽的還多,以至于大半的責(zé)任仍是得著落在天樂、天喜、天涯、天放及天養(yǎng),這五個并非讓仁義、仁慈在門口拾到,而是因家貧,打小讓父母送進(jìn)道觀,正式授筱拜師的徒兒們身上。
天驤游用了三天的時間交代瑣碎,然后揮別過往,走上了自己選擇的道路。
臨走前他還得用腳分別踢飛因為擔(dān)心日后道觀少了他這只會掙錢的金雞母,再也沒有多余香油錢供他們偷去鑄金磚,而死抱著他大腿不放的兩位師父。
真是一對混賬老胡涂!
若不是因為他們,他今日何須走上這條騙人的路?
現(xiàn)在再來后悔舍不得又有什么用?真的有本事,就想辦法讓正牌的月大少爺復(fù)活重生吧。
他想過了,騙人很難騙得過一輩子,反正先頂了這個名去認(rèn)個親,讓師父們先過了這一關(guān)再說吧。
頂多捱個三年時光,等月家二老對他這“長子”的熱情淡去,也等他在那兒攢夠了私房錢,就推說相府住得悶,他還是比較習(xí)慣觀里的生活,甚至就說他道心已啟,決定皈依授筱、侍神而活,就能有借口再回到觀里來了。
至于月皎兮,那個曾經(jīng)讓他心動過的少女,就當(dāng)是兩人緣分不足吧。
就如同他曾經(jīng)跟李老爺說過的,女人再美又不能兌成金元寶,對不?
相信他很快就會對她看膩、看煩、看厭,看到了沒有感覺,單純地將她視作是個能供他挖錢用的“苦主”,就跟天底下其它女人一樣的用途。
決定是這么作下的,但他總會不由自主地注意著她的動靜。
甚至在轎夫腳下踩了個空,讓轎子震晃了一下,轎中傳出小聲疼呼時,他都能比隨行于轎后的翠兒動作更快地,將坐騎策到轎旁。
其實(shí)那聲疼呼是很小聲的,但他就是聽見了,并且放心下下。
“皎兮,你沒事吧?”
轎里先是一陣窸窣數(shù)響,半晌后才聽見那把嬌怯的柔嗓隔著轎簾傳出。
“大哥,我沒事!
“真的沒事?”怕她是擔(dān)心轎夫受牽連,他不放心地追問。
“真的,我很好!
“如果沒事,掀開轎簾讓我瞧瞧!
“——不要!
“為什么不要?”
下馬與掀起轎簾的動作幾乎是在同時間完成的,頓時讓他看見一個鼻頭紅通通的月皎兮。
壓根沒想到對方會這么做,嚇了一跳的月皎兮,趕緊伸手捂住鼻。
“還說沒事?”他可由不得她,撥掉了她的小手,心疼地細(xì)瞧著,“鼻子都撞紅了,這兩個該死的轎夫……”
“不能怪他們,是我自己不小心的……”誰讓她光顧著從轎里小窗偷看騎在馬上英姿勃勃的他,而沒有乖乖坐好。
她原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讓他直勾勾地盯著她不放的眼神,給弄得心頭小鹿亂撞,壓根就忘了自己原還想說啥,只能不自在地垂下視線。
“別看了,很丑的。”
“是有點(diǎn)丑……”他發(fā)出低沉笑音,溫柔伸指親密地點(diǎn)著她的鼻頭,“不過很可愛!
她再次心跳如擂鼓。
花瓣般的小臉愈斂愈低、愈斂愈低,低得就快要黏到地上去了。
他不該贊她可愛,更不該用這種好聽的嗓音跟她說話,他這樣只會害死她的,真的,那只會害死她的。
他應(yīng)該用像前些天那樣的冷淡疏離來待她,雖然他那樣會讓她有些難受,但至少……至少能讓她死絕了不當(dāng)對他有的念頭。
他是她的兄長,是她同父同母的親哥哥呢!月皎兮必須不斷地這樣提醒自己。
“皎兮,”無視于她的掙扎,天驤游輕柔的嗓音像是裹了層糖蜜,“你很少出門吧?”
她螓首輕點(diǎn),不敢抬高,更不敢迎接他的視線。
“難得出來就別坐轎了……”他伸手向她,將頓時嚇瞠著水眸的她,霸道地拉出轎,“跟大哥一塊騎馬吧!
“不成的,大哥……”月皎兮試圖掙開那只霸道大掌,卻如螳臂擋車般徒勞無功。“爹娘說我已及笄,又是個官家小姐,不可以再騎馬,只能夠坐轎的!
沒理會那細(xì)如蚊蚋的抗議。天驤游先將她抱上馬,讓她側(cè)身坐定,接著翻身上馬,將她拉靠在自己胸前,并在翠兒及幾個隨侍老嬤嬤驚惶失措地過來勸阻時,表情冷淡地放了話。
“爹娘不在時,長兄如父,大哥說了就算,誰還有意見?”
知道這位新任大少爺?shù)淖黠L(fēng)強(qiáng)勢,聽見這話,深怕日后被找麻煩的老嬤嬤們都噤了口,而最是護(hù)主的翠兒原已張開口,卻又聽見天驤游說——
“本少爺并不是一個不講理的人,有話盡管說,只不過少爺我有個習(xí)慣,聽人說話是要收錢的,一個意見一錠銀子!
聽了這話后翠兒趕緊閉上嘴,不想讓自己的荷包大失血。
一個意見一錠銀子?這大少爺究竟是打道觀里出來的還是從賊窟呀?
他們究竟是迎回了啥?一個愛錢大少爺?
“可大哥……”眼見無人能伸出援手,月皎兮只好靠自己了,但才一開口就被打斷。
“別再可是不可是了,不讓你騎馬是指在外人跟前時,咱們是手足兄妹,哪來這么多忌諱?更何況大哥要你做伴,還有一個原因是有些家里的問題要私下問你,難道你不想幫幫大哥的忙,讓我能夠盡早融入月家?”
如月水眸里出現(xiàn)了一抹慚色,“對不住,大哥。”是她疏忽了。
天驤游哼哼氣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寬宏大量地接受了她的道歉。
“知道錯就好,其實(shí)這事我也有不對,有很多細(xì)節(jié)早該先跟你問清楚,卻礙于前幾天忙著道觀的事,這才拖到了此時!
說話時他單手策馬,啟動隊伍向前緩行,讓大批的相府護(hù)衛(wèi)、家仆丫鬟,扛著頂空轎跟在他身后,悠閑自在的表情不像在趕路,倒像是在郊游散步。
哼!當(dāng)然要郊游散步了,他可不想太早被關(guān)入牢籠。
“咱們家里還有些什么人?”
他信口漫問,在問話的同時,眼神一瞬也沒離開身前小女人臉上,喜歡看她那羞澀垂眸,猶如不安小兔般的少女嬌態(tài)。
“有爹、有娘、有二娘,還有二哥。”
“我還有個弟弟?”
“嗯,他叫月皓明,和咱們不同個娘親,是二娘和爹生的,他人長得不錯,又通詩文,就是脾氣不是太好,既倔且傲,常把爹給氣得跳腳。”許是回憶起孩提往事,月皎兮終于松掉了始終緊繃著的唇線,溫柔淺笑了。
她的笑容讓他看得出神,卻又微生不悅,因為那是她在想起別的男人時所綻放的笑容,即便那個男人是她“真的”兄長。
“脾氣不太好?他兇過你嗎?畢竟你們不是同一個娘親所生!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急著為兄長辯白的月皎兮,拼命地?fù)u頭。
“二哥待我很好的,小時候咱們家里遭惡人誣陷,避住在嶺南,那時日子過得很拮據(jù),但他只要有好吃、有好玩的就會讓給我,在知道你還活著之前,我都只喊他哥,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我和他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妹呢,是在知道了有你后,我才改口喊他二哥的!
明明只是一段很平常的敘述,天驤游卻愈聽愈覺得吃味,也愈來愈對尚未謀面的月家二少爺沒啥好感。
“二哥待你很好,那么大哥呢?”
一句話再度逼緊了月皎兮的呼吸,以及染紅那張柔月般的凈白小臉。
如果可以,她是很想說大哥就會欺負(fù)她,譬如像現(xiàn)在這樣,貼近地問著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問題,可卻沒膽敢這么說。
“不出聲就是說……大哥待你不好啰?”
他邊問話邊將俊臉一寸寸移近,嚇得她又顫又縮,甚至險些就要跌下馬。
真是有些糟糕!天驤游在心頭壞笑。
他好像逗她逗上了癮,就愛看她被他逼得手足無措時的嬌窘,就愛看她被他三言兩語就能染紅的粉頰,以及她那瀲濫著水光,引人垂涎的櫻唇。
他真想往她殷紅的唇瓣上一口咬去,真想拋開一切態(tài)意妄為,卻在即將失控前,讓理智掌回了主導(dǎo)權(quán)。
他仰首,以笑聲解開出現(xiàn)在兩人之間的曖昧迷咒,哼聲開口。
“半天不說話。果然是覺得大哥待你不如二哥好,如此看來……咱們暫時還不能回家,應(yīng)該先培養(yǎng)點(diǎn)感情才對!
“培養(yǎng)……”溫柔水眸僵嚇住了,“感情?!”他嫌她還不夠亂嗎?
“手足之情是很重要的,妹子有意見嗎?嗯,既然來到諸暨這西施故里,自然要去看當(dāng)年西施浣紗處的浣紗石啰!
自言自語地作下了決定,天驤游雙腿一夾緊,將馬兒掉轉(zhuǎn)頭,朝眾護(hù)衛(wèi)拋下了等在這里,自行歇腳用飯,他要帶小姐到附近走走的命令,接著策馬縱蹄,在眾人還不及有反應(yīng)前消失了蹤影。
從頭到尾都無法表示意見的月皎兮,雖說是讓自己的兄長給帶走的,卻總有種誤上賊“馬”的錯覺。
幸好她并沒被帶離開太遠(yuǎn),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后,奔馳中的馬勢停住了。
直至此時,月皎兮才終于有機(jī)會撥開讓風(fēng)兒給吹亂到眼前的發(fā)絲,并訝然地看見眼前出現(xiàn)一條碧悠悠的溪水。
天驤游無聲地抱她下馬,牽著她的手沿著溪邊步道走了十來步,領(lǐng)她去看一塊古樸蒼褐的巨型方石,石上果真鐫了“浣紗石”三個大字。
“這里……”見著溪水美景,雀躍得早忘了是讓人給“擄”來的月皎兮,顧盼著溪水,“就是當(dāng)年西施浣紗的地方?”
“不只——”天驤游微笑搖頭,定覷著她。“聽說還是當(dāng)年西施與范蠡互贈信物,訂下百年之好的地方,故浣紗石又稱結(jié)發(fā)石,傳說中,凡是到過結(jié)發(fā)石定情的情侶,他們的愛情就會格外的圓滿。”
“是嗎?”許是被欺負(fù)多了,在月皎兮體內(nèi)存量不多的調(diào)皮性被勾帶了出來,“那么大哥一定曾經(jīng)帶過不少姑娘來過這里啰?”
“不少?”天驤游沒好氣地?fù)u頭笑著,“你當(dāng)大哥是個風(fēng)流浪子嗎?你猜錯了,這可是我頭一回帶姑娘上這里來看浣紗石的,只可惜……”
聲音頓住,取笑人的和被取笑的都不再笑了,兩人無言默默瞅視,半晌后天驤游重新掛回了笑,牽起月皎兮小手。
“不說沒意思的話了,大哥是帶你來看風(fēng)景的。”
是的,他是帶她來看風(fēng)景的,想趕著在回到那個兩人將無法再如此態(tài)意獨(dú)處的“家”之前,為彼此的記憶增添點(diǎn)美麗篇幅。
在看了浣紗石后他又帶她去看范蠡巖。
那是個有著懸崖陡壁、峰巒疊嶂、竹林翠微及山嵐氤氳的美麗山谷,風(fēng)景秀麗得讓月皎兮險些忘了呼吸。
“好看嗎?”他側(cè)首柔聲問她,看見她驚艷的眼神。
因為腦里眼里忙著采擷美景,月皎兮無暇開口回答只能用力點(diǎn)頭。
他笑了,“可憐的小妹子,你肯定很少出門玩!
她倒沒否認(rèn),“小時候還好,但自從爹回杭州履職后,莫名其妙成了官家干金,上哪兒都得帶上一串人,所以就沒機(jī)會出門了!
他再笑了,“真是糟糕,聽你這么一說,我都不太想回去了!
“那怎么行?”當(dāng)他的戲言是真的,她面色焦急,“爹和娘可都在巴望著你回去全家團(tuán)聚……”
“這么容易緊張?小妹子,大哥跟你開個玩笑罷了!
心里余悸猶存,月皎兮忍不住低頭嘟嘴,“這個玩笑一點(diǎn)也不好笑!
“是,是不好笑,是大哥的錯,為了跟你賠不是,大哥帶你去一個比這里更漂亮的地方!
真的嗎?凈月般的水眸被點(diǎn)亮了,里頭寫著期待。
天驤游沒騙人,他帶她來到五泄瀑布,讓她見識到了何謂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只見那里有著仿佛直上青云端的七十二峰,有著“一坪一奇景”的三十六坪,有著各呈姿態(tài)的二十五巖,有著似人如獸的奇巖怪石,有著神秘莫測的巖洞,更有著深長幽幻的峽谷。
而五泄瀑布更有著絕世難見的飛瀑奇景,五道瀑布各有其姿。
一泄是雋秀奇巧,二泄是珠簾飄飄,三泄是千姿百態(tài),四泄猶如駿馬奔騰,五泄則好比蛟龍出海,尤其當(dāng)陽光映照到瀑布的水上時,那一道道仿佛橫跨于瀑上的七色虹橋,更是讓月皎兮看得癡癡傻傻。
“真是美好的一天!”
在天嚷游終于決定今天已帶她飽覽夠了美景,夕陽拖長了兩人共騎于馬上的身影,月皎兮又是疲憊又是歡喜地偎靠在他胸前,發(fā)出了快樂的感嘆。
先前硬被拖來賞景的不悅早已不見,只剩下慶幸,慶幸她來了,這才能見著一幕緊接著一幕的大自然美景。
“沒錯,真是美好的一天!
天驤游附和著她,但眼神并非看著天際,而是緊盯著憩歇在他懷里的少女。
真的是美好得叫人魂飛飄飄,在她終于對他全然松懈了心防的時候。
經(jīng)過一整天的單獨(dú)相處下來,在爬上爬下為了看山看景,兩人無法避免的肢體碰觸多了后,她終于習(xí)慣了他的存在,才能夠像現(xiàn)在這樣,自在忘我地偎在他胸前,與他一塊分享著眼前美景。
如果這樣的美好能夠持續(xù)下去就好了,但可惜……
天驤游逼自己收回眷戀的眼神,勒馬轉(zhuǎn)了方向。
“走吧!币阎匦虏睾昧饲榫w的他,嗓音聽來遙冷且堅定。
“嗯嗯,是該走了!痹吗ㄙ廒s緊點(diǎn)頭附和。
聽出對方語氣里的疏離冷漠,如大夢初醒般的月皎兮,像是個突然察覺到自己做錯事情的孩子,慌忙挺直背脊,心頭悵然若失,感覺到那個有禮卻冷淡的大哥又回來了。
是該回來了!
她斂下眸子黯然地想,因為回家的時候也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