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景鳩羅一五一十、毫不隱瞞地述說著一切,末了,又繞回老問題上。
「老實說,正因為有這些理由,所以我實在想不透流火國攻打我國的原因。」律景鳩羅定定地瞧著流葉音,試圖以緩和的語調探問!改牵銈儑跏呛脩鹬,只懂得斗勇逞狠,卻不懂得惜民、疼愛百姓?」
他們懷國對于流火國的所知,實在是少到足可用貧瘠來形容,所以律景鳩羅這一仗,才會如此謹慎而迅速,為的是在摸不透敵軍底細的情況下,快速攻破敵軍,免得夜長夢多。
也因此,他自然不知道,眼前這個女子,正是流火國的國王、當今流火國女王。
「你說誰好勇斗狠,不懂愛護百姓。俊乖玖魅~音還能心平氣和地聽著律景鳩羅講述她所不知道的懷國過往事跡,反正她當成是聽故事,可一聽到律景鳩羅這樣形容流火國國王,也就是她自己,她忍不住蹙起雙眉,迸出尖叫抗議。
這男人什么話不好講,居然當著她的面罵她?
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也對她一無所知,憑什么資格這樣數落她!
「什么?」律景鳩羅被流葉音這陣罵聲弄得一頭霧水,正想開口問她是怎么回事時,她卻已爆出令他意外的高音。
「我告訴你,我就是流火國女王流葉音!我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人!」流葉音繃起秀眉,眼眸像要噴出火光來。
「什么?你……」這女子便是流火國國王?
律景鳩羅眉一蹙,萬萬沒料到竟會聽見這般答案。
原本他只當這女人是敵軍將領,是因為聽令于國王,身為人臣,所以心里有著萬般無奈,才帶軍遠征。
哪里曉得下令打懷國的人,居然就是她!
這個看起來不過十幾來歲的女子,就是突然起兵,讓許多人都因她這一聲命令而死去的流火國女王?
這可真教他啞口無言了……
「怎么?后悔救我了?」見律景鳩羅臉色沉悶下來,流葉音沒好氣地破口大罵,「反正你一定覺得我該死對吧!我告訴你,你們懷國人也好不到哪去!那些豐族人害死了我父王,所以我說什么也要替他老人家出這口氣!」
「別以為只有你們懷國人有不打仗的高貴情操,我告訴你,我出兵是有苦衷的!要不是我父王遠征豐族后,戰敗重傷,最后落寞死去,臨死前還囑托我這個遺愿,不然你以為我高興千里奔波到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來呀!」
出兵前要跟朝臣杠,出兵后要聽流鐵竟廢話,現在又要聽敵方將軍數落,教她怎么吞得下這口氣啊!
就算她脾氣再好,被人一直碎碎念,也會受不了的。
再說,她不是無緣無故出兵!她是為了父王。
不甘心的氣憤讓流葉音的眼眶里浮起了水霧,她艱難地撐起酸疼的身軀,握緊拳頭,對著律景鳩羅吼道!肝液軔畚腋竿!不管在旁人眼里他是什么樣的國王都好,他是世上最疼我的人!所以我父王的遺愿,我一定要替他完成!那些害死他的豐族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的!」
流葉音兀自嘶吼著心里的不滿,聽在律景鳩羅的耳里,他的心里卻是五味雜陳。
原本他還以為,流葉音是個自私而任性的女王,今天才會落得這下場,也曾想過等到她能走路,復原點力氣后,干脆壓她回理城,要流火國投降,免去無謂戰火,最后再把她帶回懷國京城,任憑慕連非鷹處置。
可聽著她這番撕心裂肺的哭吼,他的心頭卻又有些不忍了。
他原就不是什么真正徹底的冷硬脾性,殺人不眨眼那些的,都是形容戰場上的他,所以面對流葉音這番私心極重,卻也聽得出父女情深的話語,他實在是無法狠下心去責備她什么。
對于流葉音,他打心底無法認同,但她的感情與情緒,他卻能夠理解。
至親逝世,任誰都會感到哀傷的。
而要化解這份傷痛,最直接的方法,通常都是……
「你可以打我!瓜肓擞窒,律景鳩羅起身走到流葉音面前,半跪在她身邊,一把抓起了她的手臂。
「嗄?」流葉音語音一頓。
這男人在說什么呀?
她可以打他?
打他干嘛?
「像這樣!孤删傍F羅舉起流葉音的手,使著勁往自己的臉龐上狠狠打了下去。
不過,怎么說都是細皮嫩肉對上皮粗肉厚,這一下看似力道極重,打在律景鳩羅臉上卻是不痛不癢。
只是,流葉音卻傻了眼。
「你在干嘛?」拿她的手打他的臉?這男人不只是腦子打結,剛才摔下河時還摔壞腦袋是不是?
「我懂你在氣惱什么!孤删傍F羅露出帶些憂慮的表情,「我也懂那種想為親人報仇的憤怒,只是……如今豐族已屬懷國,豐族人也是我要守護的百姓,豐族士兵已是我的兄弟,所以我不能放任他們被殺!
「那又怎么樣?」流葉音試圖把手抽回來,偏生這回律景鳩羅使足勁道,教她怎么拉也無法動彈。
「所以,你氣他們,想討公道,那你可以打我,只要不傷及性命,不讓我成為尸首一具,教我的友人難過,想為我報仇雪恨,你可以盡量出氣。」反正,他與流葉音對仗過,也明白她實力不強,給她打一頓頂多一點皮肉傷,說不定連擦傷都沒有,所以無所謂。
「你瘋啦?」流葉音不懂,這男人干嘛做這種事?
「我只是希望,在你消氣后,可以放下仇恨,為百姓、為士兵的性命著想,退兵回國。」這才是律景鳩羅的真正希望——說服流火國退兵。
想來,能與流葉音直接面對面談開也好,只要說服了她,那么今后流火國與懷國便能相安無事,再也不興干戈了。
「你……」流葉音完全不懂,世上怎會有這種人?
平白無故給人打?
被人打是很痛的事耶!
更何況今天這事與律景鳩羅半點關系都沒有,他卻愿意做出這種犧牲?
不行,她跟這男人真的無法溝通。
這要不是律景鳩羅的思考方向與常人不同,是個十足十的笨蛋,就是他果真深藏不露,修養太好。
「不然……如果你只是想好好哭一場,我也能聽你哭。」
偶爾有些時候,人們總以憤怒和傷害來表達自己的傷痛,卻忘了自己心里的傷口,其實只是需要一缸眼淚來沖刷,才能真正帶走悲傷。
流葉音聽著,忍不住又皺起眉來!改阍诤妒裁矗
哼!就知道這男人果然不懷好意!
剛才摸她的胸、以口渡氣,就已是占盡她便宜了,現在還想得寸進尺?
虧她還小小佩服了他一下,現在她卻只想給他一個拳頭。
「你想得美!以為說出這種話,我就會窩在你懷里哭嗎?我告訴你,我可是流火國地位最高的女王,我想哭,誰能攔我?父王逝世后,我不管哭得多大聲,都沒人敢吭上半聲!」流葉音氣呼呼地爆吼道!肝也挪皇悄切┮粨鹜跫疑矸,就要喜怒哀樂不形于色的木頭人!我可是流火國最偉大的女王,有什么事,都是我說了算數!」
啐!不過是哭上一場而已,以為她沒試過嗎?她哭的可多次了!
她的叫嚷沒讓律景鳩羅退卻,反倒是搖頭以對。
「我不是要你窩在我懷里哭,更不是要占你便宜!
這女王還真能想,難道她沒想過,他真想占她便宜,早趁著她全身酸軟無力時霸王硬上弓了,還需等到她主動獻身嗎?
「那你有什么企圖?」流葉音毫不客氣地質問著。
「一個人哭得再久、再大聲,只要無法放下傷心事,心情都無法平撫,就像孩童的哭鬧,是為了引來大人安撫一樣,所以只是哭,那一點用都沒有。」律景鳩羅細細地瞧著流葉音,從她那張過分逞強的嬌艷容顏里,他能猜想得到,當年她失去她的父王時,哭得有多么任性。
「我想……當年你必然哭得聲嘶力竭,可心情依舊沒能平靜吧?因為依你的身分地位,想必周遭會有眾多侍女圍繞著你,要你節哀,不要難過,或是一群臣子苦口婆心地勸誡,要你堅強,擔起女王之位,卻沒人能夠給你這個才剛失去父王的公主一點值得容許的溫情!孤删傍F羅軟著聲調續道。
正是因為如此,數年來,流葉音八成一直活在傷痛之中,一切只為了當初那道傷口,并未曾隨著時間消去。
「你……」流葉音很不想承認,可是沒錯,律景鳩羅說對了。
「又或許……你是認為,沒人能夠了解你失去你父王的悲傷吧?」他再度吐露猜測,換來的是流葉音微顫的唇。
是了,她曾為失去父王而哭泣,既難過,又生氣,所以她哭。
旁人們勸慰叮囑,什么都來,為的是要她別再難過,可她就是不聽。
為什么她不能哭、不該難過?那些人沒有失去過至親,所以不懂她的感覺,她哭是因為她心痛。
難道她會傻到沒事掉眼淚,想教自己哭瞎了眼嗎?
「他們懂不懂,我不清楚,但我能告訴你,我懂!孤删傍F羅瞧著她益發難掩的外放情緒,平靜地續道!肝夷晟贂r,懷國尚未建立,我父親在一場護佑華京族的戰火中去世,他重傷去世前,還一再叮囑我,勢必要繼承他的遺志,保護華京族!
「所以……所以你……」咬著芳唇,流葉音發覺自己竟顫抖得說不出完整的話語來。
「我們可像?」律景鳩羅露出略帶苦澀的笑意,「若你也覺得我能懂你,那不妨哭給我聽!
「我……你……」吸了吸鼻子,流葉音的聲調已是泣音,眼一眨,淚已跟著落下。
「哭吧!」律景鳩羅拍拍她的臉頰,沒為她抹去眼淚,卻像是要將她眼眶里刻意藏起的淚珠給逼出來。
就這么兩個字,流葉音終于再也忍不住,她蜷縮成一團,仿佛是要哭出血淚般地迸開洪亮的哭音,哭得連氣也喘不過來,哭得連咳帶嗆,拚命的,就只是像個十歲小娃,肆意地任由淚水爬滿她的臉龐,卻再也沒人能停住它。
「別把自己縮在地上,別讓自己成為一個人。」律景鳩羅從容地拉起虛軟的她,讓自己的背貼上了她的背。
「你哭吧!要哭多久……我都在你身后,你可以傷心難過,但不必害怕無助,我會在這里,而你……哭過這一場后,你得靠自己重新站起來,越過這道疤痕往前走!顾靼,自己不能為她做任何事,唯一能給她的,就是帶著暖意的依靠。
「父王……父王,我好想你……我恨奪走你性命的豐族!在這個世上,我最愛的就是你啊!你為什么要丟下我……我根本不知道女王應該怎么當!沒有了你……我該怎么辦?我什么都不知道啊……父王……」
抱著自己瑟縮發抖,哭得幾近無力的身軀,律景鳩羅的溫暖寬背,無異是給了流葉音最好的依賴和慰藉,也讓自以為早就步出傷痛的她,終于不再擔憂任何事,只是盡情地吐露著一切原本深埋于心里的憂傷、恐懼、畏縮,以及……無止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