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郡王府的時間過得特別漫長。
郡王爺的親衛華月被關進地牢的消息很快便傳遍整個郡王府,而在這之前,怡太妃的親衛吳剛親手殺了她身邊宛如親人的劉嬤嬤一事,便已經讓王府似炸了鍋一般,人心惶惶,如履薄冰。
今夜的風特別大,呼呼地吹著,似乎把整個郡王府都吹亂了。
園子里,小徑間,甚至是灶房馬房里,全部的人都在議論紛紛——
“……聽說是因為王妃,所以王爺下令把劉嬤嬤給殺了!”
“那華大人呢?他可是跟在王爺身邊最親的人!怎么轉眼間就被打入地牢里了?”
“聽說也是因為王妃,好像是華大人讓人設計陷害了王妃,小紅也招了,那小青就是被小紅放藥在餐食里給害死的。”
“難怪兩人約去偷吃,只有小青死了,小紅沒死……那華大人又為何要陷害王妃?”
“這就不知道了,因為王爺什么都沒說,就讓人把華大人給押進地牢里了!
“華大人呢?他也什么都沒說?”
“好像是如此!
“天啊,這……郡王府要變天了嗎?”
“呸呸呸,變什么天啊?太妃娘娘和王爺都安在,胡說什么!”
“……可憐的王妃,聽說被打得半死,到現在還昏迷著呢……”
“是啊,我剛剛還看見王爺一個人走進了福馨園,你們說,王爺是不是要去找太妃娘娘討說法?”
“會吵起來嗎?”
“重點是這個嗎?”說話的這人忍不住翻白眼。
“不然是什么?”
“王爺是一個人走進去的,聽懂了嗎?他的身邊沒有華大人,也沒有其他人,只有他一個人!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屏住氣息,用手捂住嘴巴,就怕自己不小心大叫出來。
“不會吧?”
“真的假的?”
“你是說……王爺的眼睛看得見了?”
“自然是如此!
“王爺的眼毒……解了?誰解的?”他們從來都沒想過,王爺的眼睛還有復明的一天,這真是太令人驚喜又驚嚇。
“這除了明太醫還有誰呢?明太醫才從京里來江州數日,王爺的眼睛就康復了,不是明太醫的妙手回春,還能是誰?”
“說的是說的是,除了明太醫還有誰呢,總不會是王爺的眼睛自己好起來的……”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無論如何,這對長樂郡王府而言可是天大的喜事呵……
福馨園的大廳里,恰太妃和明太醫都諮異不已的看著范逸。
聽見范逸親口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的兩人,如今最關心的不是死去的劉嬤嬤,也不是被關進地牢里的華月,而是他的眼睛。
“所以,你當真看得見了?”恰太妃激動得身子不住顫抖。
“是的,母親。孩兒真的看得見了!
“天啊,這都是王妃的功勞?是母親錯怪她了!是母親的錯!都怪母親!是母親不好,竟恩將仇報……”怡太妃自責不已,說著說著便要喘不過氣來。
范逸忙上前攙扶住她,“兒臣也有錯,不該一氣之下讓人把劉嬤嬤給殺了,只是當時王妃一身是血被打得奄奄一息……”
“母親都知道了。吳剛都對母親說了。”恰太妃反手拍拍他,“王爺沒因此事怪罪母親,沒有因此事壞了咱母子倆的感情,對母親來說已是萬幸,此事不必再提!
范逸淡淡地垂下眼,“謝母親寬容!
“是母親對不起你和王妃!扁鷾I流滿面,定定的看著他,“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沒想到母親也可以等到你眼睛復明的這一天!
一旁的明太醫也露出欣慰的神情,“沒想到啊,王妃竟是王爺的福星,這老臣研究多年都解不了的毒,竟讓王妃意外給解了,原來飯菜里每日加入的各式各樣毒草毒花都是為了替王爺解體內的毒呵,待王妃傷癒醒來,老臣定要好好請教一番才是,也不知王妃師承何處?小小年紀竟有這等解毒之術,當真是難得難得啊!
范逸雙眸一黯,未語。
怡太妃用帕子拭了拭淚,也道:“是啊,王妃出身主簿之家,怎會懂得如何解毒呢?王爺……”
“兒臣亦不知。王妃失憶了,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為何會懂這些,所以才打算偷偷幫兒臣解毒,不想讓任何人知曉,免得惹來不必要的質疑與是非。”
怡太妃點點頭,嘆口氣道:“說的是。也真難為這孩子了,一個人默默為你做了這么多,還被我誤會……都怪華月!這孩子究竟為何要設計陷害王妃?他沒跟你說嗎?”
聞言,明太醫也抬眸好奇的瞧了過來——
范逸搖頭,“沒有。之后兒臣會慢慢問他的!
“好,這事自然應當問個明明白白才行,對了,讓明太醫好好再幫你瞧!瞧眼睛,開個方子替你再調理調理,可別留下病根才好。”恰太妃說著轉向明太醫,“明太醫……”
“臣遵命!
怡太妃笑著點點頭,“就勞煩你了!
“娘娘客氣了。這是臣的本分!
“對了!鼻√蝗幌氲搅耸裁矗藢⒁粋包袱取了來放在范逸面前,“這是之前讓人搜忘憂園時在主屋的抽屜里發現的,應該是王妃的東西,就物歸原主吧!
范逸微凝著眉,“這是?”
怡太妃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里頭是一些銀兩和銀票,還有幾個大餅干糧及幾件衣服,像是準備隨時要走似的……當然,這只是母親的猜測,做不得準,母親本以為她是為了事發之后逃命用的,可現在既然知道一切都是誤會,那這東西的用途,恐怕王爺也只能去問問王妃了!
秦歡發著熱,一直高燒不退。
守在臥榻邊的范逸親自替她脫衣上藥,雙目細細檢視著她白皙肌膚上的每一條血痕,雙手一一替她的傷口涂抹藥膏及撒上藥粉,再替她輕輕纏上繃帶。
一切都打理妥當后,他才輕輕地替她蓋上絲質薄被,靜靜地在一旁看著她。
他眼睛復明后,第一次見到她便是在地牢里,當時她一身是血,長發散亂在臉上肩上,小小的瓜子臉上滿是鼻涕與淚痕,還有那記憶中吻起來柔軟又動人的唇,不斷地汩汩滲出血來,如此的觸目驚心。
憤怒不足以形容他當時的心情……
要不是暫時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的眼睛已經看得見,他鐵定會二話不說親自拿刀砍了那個劉嬤嬤,甚至,可能會失去理智連吳剛也一并收拾了……
第一次,他差點因為一個人失去了所有的理智,那在他的生命中幾乎是不曾有過的,唯一的一次瘋狂是因為自己突然被毒瞎雙眼……
沒想到,眼前這個女人對他竟是重要如斯,平日聽不得她喊痛喊疼,那夜卻親眼見到她血淋淋的被銬在架上,虛弱無比,淚流滿面的哭泣著喊疼,當時他的心就像被放在烈火中烤一般,灼燙的痛著。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卻是她最悲慘又令人心疼心痛的模樣,他看不見她的美,只看得見她的淚與血,怨與痛……
原來,她生得如此清麗可人,就像她平日總是快樂輕揚的語調與笑聲一樣,卻又有點不一樣,她比他以為的還要纖細粉嫩,盈盈一握的腰枝,卻同時有著一身豐盈水嫩,這樣纖細又脆弱的她,怎能受得住那樣的鞭打?
想及此,范逸忍不住又握起拳來。
他屏息著,腦海中又響起華月那日對他說的話——
“……若真是王妃解了爺的眼毒,那么,以王妃的年齡來推算,她很可能是當年下毒毒瞎爺的那個娃……”
是嗎?真是她嗎?
他一千一萬個不愿意相信這可能的事實,可如今真真切切面對著這張臉,卻企圖尋找當年那毒瞎他的娃兒的輪廓……
終究是無法釋懷吧?若她真是那娃兒。那個害他前途盡毀,失去光明,幾乎差點就毀了他一生的娃兒,他如何能原諒?
握緊的雙拳緊了又松,松了又緊,范逸一個起身轉身便要離開,卻聽見她細細碎碎的呻吟及痛苦的囈語——
“不,不要……痛……我好痛……”秦歡的眉頭緊蹙,不住地冒著冷汗,纖細的指緊緊攥著被子,死命咬住唇。
范逸回過身來見她如此,眉一擰,想也沒想地便伸出長指將她緊咬的雙唇給隔離開來,吃痛的承受她啃咬住他指間的力道,另一手則拿一旁的毛巾替她拭汗。
不知過了多久,指間的力道突然一松,秦歡那始終緊閉的雙眸微微地張開,昏昏沉沉地瞧著他。
“你為什么讓我咬住你的手?不痛嗎?”她看著方才那根狠狠被她咬住的長指,上頭不只有她的齒痕,還有淡淡的血印。
“痛!
“那為什么不收回去?”
“你的唇已經被你咬得不能再破了!庇盟闹柑嫠拇,受點罪,他一點都不覺得吃虧。
這是心疼的意思。
他是有多心疼她才會笨得這么做?
秦歡幽幽地看著他,眼前這男人,也正瞬也不瞬地看著她,和以往沒有焦距的看是完全不同的,他是真的用眼睛在“看”她……
不是錯覺吧?秦歡一愣,顫抖著伸手撫上他那張俊俏的臉,他的眼睛驀地眨了眨,神情是錯愕又帶點窘迫的靦腆。
“你……看得見我了?是嗎?”她期待地望住他。
那眼神,布滿著濃濃的渴望與希冀,明亮又閃爍。
“嗯!彼p輕應了一聲。
聞言,她激動得想哭,才想著,淚便如斷了線的珍珠般灑落整臉。
“終于……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不住地哭泣著,身子因劇烈的哭泣而抖動得厲害,牽動了她的傷口,她疼得皺眉,卻還是止不住地猛掉淚。
范逸傾身輕輕地將她擁在懷中,淡淡地道:“不是早就知道可以治好我這雙眼了嗎?現在知道我真的可以看見,為何還這么激動?”
她是激動嗎?應該說是感動。
不,不對,他剛剛說了什么?秦歡的身子突然一僵,手一緊,覺得腦子更昏沉了——
“王爺……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他難道早就知道了她在偷偷解他的毒?治他的眼?他如何知道的?
察覺她整個人都繃緊了,范逸伸手將她的指尖一根根松開,像是明白她的疑惑,主動開口解釋道:“你在作夢時糊里糊涂的,都對本王說了!
老天,竟有這種事?
“我……可還說了什么?”她膽顫心驚地問。
“說你想跟本王幸?鞓芬黄鸬嚼稀!
“還有呢?”
“沒有了!
“真的?”
“自然是真的!闭f著,范逸挑了挑眉,“難不成你還有什么要對本王說,卻只敢在夢里說的話?”
秦歡突然想起了現代有一部片名,叫《對不起,我愛你》。
此刻,她想對他說的好像就是這六個字。
她真的很對不起他,因為是她,不,是這個身體的原主毒瞎了他的眼睛。
因為毒瞎了他的眼睛,讓她這個替身不得不選擇離開他,可她突然覺得好難過又好舍不得,原來,她似乎已經愛上了他。
秦歡疲倦又難過的閉上了眼,“王爺,我好累好痛好想睡。”
這個時候,耍賴似乎是逃避問題、不必面對那雙探詢的黑眸的唯一選擇。
“睡吧!彼茌p很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又輕輕地撫著她的長發。
動作有點不熱悉的笨拙,此時的她卻為他的溫柔呵護感動不已。
如果,這個身體的原主不是毒瞎他的那個人該有多好……
明明踉她一點關系也沒有,她卻必須承擔原主是個毒娃、壞娃的原罪……
好慪呵。
可怎么辦呢?畢竟是她占據了人家的身體,奪取人家的人生,自然不管是好的壞的都得概括承受了。
就算這男人再好,她也不能留戀,更不能留下。
留來留去只能留成仇……
眼皮好沉好沉,她的頭也好沉好沉,不能再想了,她也想不動了,下意識地,秦歡伸手拉住他的手——
“不要走!彼袜。
“本王不走?焖!彼麥厝岬爻兄Z著,縱容著。
至少此時此刻。
他只想寵著她,憐著她,什么都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