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有一種惡夢。
這樣的惡夢不會讓人抱著驚惶醒來,而是讓人醒來之后,恨自己為何還活在這個殘酷冰冷的現實里。
手機鈴聲將黃圣昂懷抱中的女人給抽離。
他猛然睜開雙眼,懷里沒有余溫,單人床上依然只有他獨自一人。
他伸了個懶腰,心不甘情不愿地伸手接來行動電話“喂”了一聲,后腦不時傳來陣陣刺疼。
“喂?你在上班?”彼端回應他的聲音,早已熟悉到不必思考也能夠知道是什么人!斑是休假?”
“當然要上班。我睡過頭而已!秉S圣昂撐起身,甩了甩頭!班福瑢α,多謝你打來叫醒我──!”
林時碩隨即在另一端打斷了他的話。
對方的話語讓他更加清醒了。
他愣愣地坐在床頭,沉默許久,似乎是早在等著應付這一刻。
“無所謂了吧!彼偹銌⒖冢鹕黼x開了那張床,步向浴室!熬退闼魈炀鸵Y婚了我也管不著!
他的回應讓林時碩在彼端幾乎要怒罵出口。
“不然你要我怎么做?”
黃圣昂停佇在浴室門前,低下了頭。“沖過去海扁那個男人一頓?還是走進餐廳對著那家伙說‘你他媽的竟敢約我前妻吃飯’?”
不給對方回應的機會,他接著說道:
“不管我以前有多么后悔都沒屁用,從我簽字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有權利去選擇別人了。我已經沒有任何立場去介意什么!
這番話似乎起了點效果。
林時碩在另一端似乎也不打算再說服他什么了,只是留了一個地點名稱便直接斷了訊號。
──也留了滿心的爛情緒給他。
“你的前妻正在這里和別的男人用餐!
時碩剛才的話已經占據了他整個腦袋……不,或許更貼切的說法,倒不如說他似乎已經可以看見藍晨玥就坐在某個男人的對面,有說有笑,好不愉快。
他的理性告訴自己這沒什么大不了,他還不是常常和女人出去吃飯、看電影、逛街……什么的。
然而他是否真的可以這么釋然?
騙別人可以,騙自己就免了。
黃圣昂煩躁地將行動電話扔到彈簧床上,轉身走進浴室里。
雖然這不是他初次如此設想,但他還是忍不住猜測──如果他當時留在家里跟她坐下來好好談一談,而不是藉由出門工作來冷靜自己的話,今日的結局是否會不一樣?
思及至此,他甩掉雜緒,扭開水龍頭,盛來冰冷的水往臉上潑。
也許真的會不一樣,但是不見得會更好。
他不得不這么安慰自己。他不想天天活在后悔之中,令他更后悔的事,他已經做過一次了。
有了一個勸阻自己的理由后,他扯下掛在一旁的毛巾隨便擦了擦臉上的水珠,走出浴室換上外出衣物,拾起床上的行動電話收進口袋里。
出門,上班。
周而復始,日復一日。頂多偶爾在夢里想起她的味道,即使有朝一日她終會成為別人的妻子……
霎時,他的動作在伸手開門的瞬間,僵住了。
有朝一日,她會變成別人的妻子。
他猛然想起藍晨玥披著白紗、緊握著他的手的模樣。
一股難以想像的沉重浮上他胸口,像是這幾年來的麻醉劑終于退去,無法忍受的痛苦逐吋侵蝕著他的神經。
是的,她緊握的男人將不再是他。
他以為自己早已經可以接受這樣的變化,但事實上他一點也不了解這有多么困難。
他倒吸了一口氣,恍神了好一會兒,然后,他拿出了行動電話,快速地按下幾個號碼。
“是我。”
他開口向對方交代,語氣沉重得像是剛從地獄爬回來!拔遗R時有一點事,不過去了!
語畢,他將手機收回口袋,出了家門。
這一次,他將不再以出門工作來讓自己繼續沉睡,而是去找尋可以讓自己蘇醒的東西。
就算是打醒他也好、澆醒他也罷,他已經疲于再麻痹自己。
***
吃完一頓飯之后,徐志嶺本來打算約她去看電影。
“不好意思,我有點累了!
藍晨玥是這么回應他的。
“沒關系,身體要緊!彼男θ菀廊粶厝犰t腆,絲毫沒有吳孟源的那股強勢!拔蚁人湍慊丶遥娪跋麓斡袡C會再看就好!
“真的很抱歉,好不容易跟你出來……”
藍晨玥露出微笑,卻笑得相當勉強。從主菜端上來之后,她就無來由地感到暈眩惡心,甚至連呼吸都開始不順暢。
她懷疑自己是否發燒了或是患了感冒。
徐志嶺看出她神色有異,這令他很難不去聯想這是對方表現不耐煩的一種方式,也或許是他約的地點太差。
“菜不合你胃口嗎?”他忍不住想問。
“不,怎么會!彼{晨玥干笑,拿來水杯輕啜一口,試圖舒緩不適感。
“如果會的話,你一定要讓我知道!
徐志嶺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氣!耙驗槲壹业娜硕己芟矚g這家店的菜色,朋友給的評語也不差,所以我才想說約你來這里吃一次看看!
藍晨玥并未答話,只是微笑沉默。
“你呢?”
“嗄?”忽然意識到那是個問句,她抬起頭,滿臉困惑。
“你有兄弟姊妹嗎?”
“我只有一個姊姊,不過她結婚后移民到加拿大去了。”藍晨玥淡淡地回答,事后補上一抹微笑。
這種無關痛癢的話題實在不適合在這種身體狀況下拿出來談,不過她并沒有表現得太明顯。
“我也差不多!毙熘編X聳聳肩,話題繼續!皟蓚哥哥早就娶了,另一個妹妹也嫁了,就剩我一個人還在撐!
藍晨玥依舊笑而不答,頻頻喝水。
“我大哥還取笑我,說全臺灣唯一一個追不到女朋友的副機長就是我了!彼f完,自顧自地笑了開來。“他說空姐那么多,我竟然遜到一個也追不到手。”
這是很明顯的暗示。
但是此時此刻藍晨玥完全沒有心力去思考他在暗示什么。
“副……”她差點就要脫口叫他副機長!爸編X,我覺得很不舒服,想先回家休息!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徐志嶺微怔了一會兒。
“沒關系,你繼續用餐,我自己搭計程車回去就好!彼{晨玥急忙補述,就怕對方誤會了什么。
“我送你回去。”對方非常果斷地招來服務生就要埋單。
“真的不要緊……”
她想出聲制止,卻徒勞無功,只能任由對方放下餐具急忙結帳,然后領著她走向停車場。
藍晨玥心里是內疚的。至少為了共進這一頓飯,徐志嶺是多么有耐性的等她空出這一天。
“你還好吧?”
走到了停車處,徐志嶺忽然喚了她一聲!澳愕哪樕鷣碛n白,怎么會這么突然就……我看我帶你去一趟醫院好了!
“應該只是小感冒而已,睡一覺就會沒事的!彼谒能嚺酝O,抬頭看著對方,神情是如此獨立堅強,卻又帶著不堪一擊的脆弱。
她的模樣讓徐志嶺頓時看得出神。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扶上她臉頰,作勢要吻她。
藍晨玥心一驚,倏地醒神了過來。
“不……”她側頭避開了他的吻,退了幾步。
直到意識到對方的拒絕,徐志嶺這才如夢方醒,難掩尷尬。
“抱歉,我太心急了!
他低下頭,轉身繞至駕駛座的車門,解除了中控鎖!跋壬宪嚢,我還是送你去醫院一下比較好!
藍晨玥卻完全沒有上車的打算。
欲速則不達──徐志嶺在這一刻總算了解這句話的真正意涵。
“……你在氣我剛才的行為?”他嘆口氣,隔著車身望著她。
“并不是你想的那樣!彼{晨玥否定了他的說法。
徐志嶺不再猜測,而是靜靜等候她的下文。
或許是體能上的不堪讓她的意志力跌到了底線,她不想再兜圈子,也不認為自己還有心情去經營一段風險高又沒保障的未來。
“在你下任何決定之前,”她不自覺地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只有這樣做才能吸取足夠的含氧量!拔冶仨毟嬖V你一件事!
“……什么樣的事?”
她沉重的口吻讓徐志嶺感到不安。
原來,要說出口并不是那么難。“我是個離過婚的女人!
徐志嶺微愣,靜了好一會兒,似乎是在消化她的話。
──說他對這句話無動于衷未免太過虛偽,然而他卻很認真的在思考著這件事的重要性。
“所以呢?”半晌過后,他抬起頭來凝望著她!拔也辉诤踹@種事。誰沒有過去?”
“會有人在乎的!彼猿暗男α顺雎暋
“誰?”他皺起眉頭!皶姓l在乎?”
“你的家人,甚至是你的朋友!
她別過頭去,想起了吳孟源對她說的每一句冷言冷語!澳阌袥]有想過,你的父母或許根本不希望你和像我這樣的女人有牽扯?”
徐志嶺無法反駁。
因為他壓根兒沒想過自己會愛上一個離過婚的女人,雖然他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投入感情。
見他毫無回應的打算,藍晨玥也心死了。
單純的“相愛”已經不再足夠。
這樣的“愛”或許會讓徐志嶺背負來自親人的壓力,也或許會讓他遭人在背后指指點點,就如同吳孟源會為了顏面而斷然踢開她一樣。
“我自己搭計程車就好!
藍晨玥扔下一句話,轉身往停車場出口走去,再也無法顧慮自己的言語是否妥當。
現在的她只是一個身心俱疲的女人,而不是一個優雅親切的空服員。
***
夜漸深,黃圣昂卻愈來愈清醒。
清醒到足以讓他重新思考自己來這里的目的。
他到底在這里干什么?他想都沒想的,開著車就殺到藍晨玥的住處樓下死守。然后呢?就算讓他等到人了,他又該向對方說些什么?
聽說你和男人去約會,所以我來看一看?
這似乎有點可笑。
況且他在這里守候也傻得離譜。一旦男方有心,早就把她帶回自己的住處了,何必還送她回來?
至少他自己就是“有心”的那種男人。
想到她可能會被別的男人帶回住處,這令他焦急煩躁。索性,他伸手拿來煙盒,取出一根,就要再次點燃。
忽然,一輛車子駛進了他的視線,打斷了他的動作。
他定神瞧了仔細,又是計程車。這已經是從他“站崗”開始,第十二輛停在門口的計程車了。
黃圣昂不自覺地搖了搖頭,沒想到他竟然無聊到去計算有幾輛計程車停在她家樓下。
也罷,他自找的。
他自嘲般地嗤笑一聲,按下打火機。但當計程車駛離、讓他可以看清楚馬路對面的女人時──他的動作驟然僵住,點著的煙也沒心情抽上一口了。
見藍晨玥踩著沉重的步伐緩緩走向公寓大門,看來似乎很疲憊。
她是喝醉了不成?
這令黃圣昂忍不住皺了眉頭,納悶為何不是對方送她回到家門口?暫且不論這樣的結果對他來說絕對是好事,他就是無法阻止自己去唾棄對方。
眨眼間,她已經走到了門前,低著頭似乎在翻找鑰匙。
黃圣昂一急,熄了煙下車,再也不想繼續猜測她獨自回來的原因──只要她是獨自回來就好。
“你一個人回來?”
他的聲音讓藍晨玥嚇了一大跳,幾乎要尖叫出聲。
她猛然回頭,一見是黃圣昂,訝異的程度遠遠超過受到的驚嚇。
“你……”藍晨玥瞪大著一雙眼直看著他,腦袋一片空白,舌頭像打了死結。
她身上一點酒味也沒有,顯然她不是喝醉。
“不是和男人去吃飯?怎么他沒有送你回來?”
話才出口,黃圣昂就后悔了。
他怎么會說出這么幼稚、且充滿醋勁的話?
也許是沒了旁人,也或許是她早已心力交瘁,藍晨玥別過頭去,放棄了武裝自己來維持那可笑的和平。
“這跟你沒有關系。”她冷笑一聲,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轉過頭來看著對方。“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這里?”
“只要我愿意,四年前就可以找出來。”反正臺灣的征信業這么發達,找一個人又有何難。
“哦?那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了?”藍晨玥翻了個白眼,別過頭去繼續翻找著皮包里的鑰匙串。
黃圣昂卻像是被她的話給甩了一巴掌。
事實上,要“查”出她在哪里真的不難。
但是他害怕真要“查”了之后,“查”到的將不只是她這個人,而是找出更多他不知道的事。
例如離開了他,她過得更好:例如離開了他,她有了另一個男伴……他必須承認,他找不到她的真正原因,有一半是因為他不想找到自己。
好不容易,藍晨玥翻出了那串鑰匙。
然而黃圣昂卻還是遲遲未反駁她的話,這讓她再一次對他感到失望至極。
“沒事的話請你走吧!彼闷痂匙,看著對方。“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來做什么的。”
剎那間,黃圣昂想起了那張桌子。
那張擺著離婚協議書的餐桌。
當時她的表情就像此時此刻一樣,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
“就像當初你要我快點簽字,然后好快點滾去上班?”他無法克制自已內心某處的怒火!拔椰F在若掉頭就走,你是不是隔天又要搬到另一個地方再躲一次,最好可以一輩子都不再見到我?”
他這么一吼,讓藍晨玥愣了好一會兒,卻在她還來不及有所回應之前,腦袋忽然一昏,雙腿發軟地就這么蹲跪了下來。
黃圣昂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扶住她。
忽然,他瞥見她頸后那淡淡的紅暈,記憶中的某一環節浮上他腦海。
“你剛才吃了什么?”他扳著她的臉頰,逼她直視自己!澳銊偛攀遣皇浅粤嘶ㄉ是什么……”
“我沒有……”她搖著頭,雙手想推開他。
“不要逞強!有就有,沒有就沒有,這時候不要跟我爭!你自己不知道嚴重性嗎?”
他看著她的模樣,幾乎可以確定她是吃到了什么會令她過敏的食物。
“我不知道,我記得我沒有……”她垂下雙臂,氣息愈來愈急促,總算放棄了掙扎。
“你不知道?”
黃圣昂皺起眉頭,立即推測應該是誤食!拔蚁葞闳メt院再說!
語畢,他伸手一把抱起她,將她抱上了車。
“你忍一忍,盡量深呼吸!彼p撫她的額頭,伸手解開她頸上的兩顆衣扣!案浇幸患裔t院,給我十分鐘……”
瞬間,他愣住了。
解開第二顆鈕扣之后,他忽然看見自己送給她的婚戒。
──就串在她所戴的鏈子上。
“你……”
他該相信什么?相信她的無情?還是相信她緊系在身上的結婚戒指?
不,現在這些都不重要。
他醒神了過來,為她系上安全帶,隨即發動引擎,往醫院方向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