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行動電話的鈴響將他從惡夢中打撈出來。
黃圣昂驟然睜開雙眼,情緒依然沉浸在那股令人心碎卻又甘甜的氣氛里。
不出三秒,他立即醒神了過來,伸手在床頭柜上胡亂摸了一陣,總算觸及到那支響不停的電話。
他抓來手機,按下接通鍵,不自覺地輕咳一聲。
“喂?”嗓子依然有些沙啞。
“請問是黃圣昂嗎?”彼端傳來好聽的女人嗓音。
“我是。您哪位?”他甩甩頭,企圖讓自己更清醒一些,同時在腦海里思索著這聲音的主人。
“我是Maggie啦,有件事想要跟你商量一下。”
黃圣昂不禁皺了眉頭。
“……Maggie?”是哪一個Maggie?
“你不記得我了?”對方故作失望的口氣!熬褪悄莻Maggie王啊,前陣子跟你說我要開夜店的那一個呀!
“開夜店的Maggie王……”他緊鎖眉頭,又一陣苦思。
不過,這回他很快就找到了頭緒。
“。∥蚁肫饋砹!
他更清醒了些,撐起身子,離開了溫暖的被窩!笆悄莻原本在做SPA美容之類的Maggie?”
“你現在才想起來哦?”對方再次表示不滿。
“我在睡覺的時候沒有記憶力可言!秉S圣昂苦笑了一笑,切入重點!坝惺裁词聠?怎么會忽然打電話來……”
“哦,是這樣的!
對方不自覺地笑了兩聲,才繼續說道:“上次跟你說我要開夜店的事,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就差下星期五的開幕Party而已。”
“那真是恭喜你了!彼χY貌祝賀,卻在心里想著,這又干他什么事了?他和這個女人沒熟到這種程度吧。
“所以我想說,”女人開口繼續說出下文,才打斷了他的思緒。“如果你那天方便的話,想請你來我的Party當吧臺的主力Bartender,你覺得如何?”
一時之間,黃圣昂愣了幾秒。
“我?”再怎么說,他都算是對方未來的競爭對手,找他去站臺?這也未免太奇怪了。
“這樣不好吧?與其找我,不如直接找你現有的員工還比較適合!
“不行不行。我現在手下找來的酒保都太遜了,開幕Party還是找你這種有十年經驗的比較好!
“臺北市的夜店到處都有那種十幾年經驗的老酒保,只要你一開口,隨便找都會有的!
“我就是獨鐘你的風格才會找你。”對方似乎不打算放棄。
黃圣昂輕吁了一口氣,靜了一會兒。
“不行,那天我有班,加上又是小周末,我自己的店也會很忙。”
“叫石諾倫頂著不行嗎?”
“你要我虐待他?”
其實不是不行,是他提不起興趣。
“不然這樣好了,”對方的聲調聽起來像是準備使出撒手锏!拔页鍪f,你覺得怎么樣?”
“……啊?”
黃圣昂一愣,不確定對方說的是什么。
“就一個晚上,我付你十二萬,只要你愿意幫我站臺。”
“你在開玩笑吧?”他笑出聲來。
“不是開玩笑,我這個人說到做到!
對方的口氣無比認真,這令他又皺起了眉頭。
如果對方不是開玩笑的話,那么這女人如果不是超級有錢,就是個完完全全的神經病。
“怎么樣?”彼端的人催促著他!拔蚁嘈拍阋惶斓臓I業額也沖不到十二萬吧?”
的確是沖不到。
“好吧。”黃圣昂又躺回枕頭上!安贿^我要求事前先付一半!
“那有什么問題!”
女人似乎露出了滿足的笑聲!澳蔷拖冗@樣子了,過兩天我再聯絡你,我還得去安排其它的事!
簡單的道別,對方先切斷了訊號。
黃圣昂則是還在恍惚之中。
──剛才那是夢?
他側頭,瞥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不是,那不是夢,而是真的有個瘋子一個晚上要付他十二萬的酬勞。
他回過頭來,盯著天花板,思緒被拉回了方才被打斷的夢境。
夢里有一個女人。
那女人的味道曾經留在他的床上久久,就算是床單洗了再多次也洗不掉,因為他總在醒來的瞬間憶起那絲淡淡清香。
所以,他才會決定換上一張單人床。這么一來,他就不會在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錯以為她還躺在身邊……
忽然,握在手中的行動電話又響了兩聲。
他嚇了一跳,也回過神。
“喂?”
他接起電話,直覺認為是剛才那個“Maggie”忘記交代了什么。
“唷,你醒嘍?”
這會兒另一頭傳來的,是全然不同于剛才的那種客套口吻,取而代之的是充滿活力的親切感。
黃圣昂一怔,隨即認出了這家伙是誰。
“怎么?你該不會是特地打電話來叫我起床的吧?”他微微一笑,幾秒前的落寞已經一掃而空。
“你作夢。當然是有事才會想到你。”彼端的女人答得毫不猶豫,連寒暄都免了。
不過,這樣也好,他一直都很欣賞這樣的行事風格。
“那到底是什么大事,需要勞駕你這個大小姐親自撥電話過來?”他翻了個白眼,苦笑一聲,調侃回去。
“你接到Maggie的電話了嗎?”
對方一問出口,黃圣昂即刻愣了一會兒。
“你認識她?”就算是認識的,這消息也未免傳得太快了吧?
“那當然啊,因為是我把你推薦給她的!北硕说呐舜鸬美硭斎。
這下子他又沉默了。
原來就是這家伙把他給推到第一陣線。但是話又說回來,哪有人會付十二萬給一個“別人推薦”的對象?
“不過她自己也很中意你啦!”對方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疑慮。
“所以呢?你到底是打來干什么的?”他開始沒了耐性。
“那你到底吃下來了沒?”
“吃下來了啊,那種酬勞不接才是瘋子吧?”
“!那太好了……”另一頭的女人松了一口氣!拔疫擔心你會不會因為對花式調酒已經生疏,打死也不肯接──”
“花式?!”
黃圣昂打斷了她的話!澳銊偛耪f‘花式’?”
彼端先是沉默,才不懷好意地嘿嘿笑了幾聲!拔揖椭溃琈aggie果然沒跟你說她打算安排你花式上陣。”
“你──”忽然,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是你教她要這么設計我,沒錯吧?”
“沒辦法。不這么做的話,怎么激發你那沉睡的潛能呢?”對方裝模作樣地奉承幾句。
這話聽在黃圣昂耳里,卻巴不得把對方拖出來勒斃。
“怪不得我就覺得有哪里不對勁,怎么可能去那里調個幾杯酒就能賺那么多錢……”
“變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貪念!
“你少啰嗦!
“好啦,那我就不吵你睡覺了,我只是來轉述殘酷的事實而已!闭Z畢,對方很不負責任地就這樣斷了訊號。
黃圣昂則是怔怔地坐在床邊,呆了好一會兒。
──這不會是真的吧?
他幾乎快不記得自己上一次玩花式調酒是什么時候了,他只記得在“她”面前曾經破例過一次。
目的,是為了討“她”歡心。
否則這七、八年間,他幾乎完全不碰花式調酒那塊領域……不,是根本不愿意去碰觸,連個念頭都沒有動過。
那么這一次呢?并非他辦不到,也不是他害怕自己生疏,而是他不認為自己已經被原諒。
思及此,他拿起行動電話回撥給對方。
唯獨這件事,他必須斷然拒絕。
***
藍晨玥鐵著一張臉,拖著行李疾步走向大廳出口,無論如何也揮不去在飛機上的記憶。
──那個狠狠甩掉她的男人就坐在頭等艙上。
而她,卻必須若無其事地擠出笑臉,唯命是從地服務對方。就算她有多么痛恨對方,她還是不能拿手上的咖啡潑向對方的臉。
要避開吳孟源是不可能的事。
多年來他一直都是這家航空公司的固定乘客。雖然她早就預想,即使是在同一班飛機上,也不會那么剛好是在她負責的區域。
可偏偏就是被她遇上了。
有時候老天爺就是這么愛捉弄人,總愛把人給逼到盡頭。
四年前,她選擇用逃避來治療自己的情傷:現在呢?她還能逃去哪里?再從天上逃回地表?
“藍晨玥!”
忽然,在吵雜喧囂的機場大廳內隱隱約約傳來呼喚她的聲音。
她止了思緒,停下腳步,抬起頭來東張西望了一會兒。
“這里!”
無法辨識的男人聲再次呼喊。
藍晨玥這才抓住那聲音的來處,朝對方望了過去──那是一個不算陌生、但也稱不上熟悉的人。
“副……”
她看著對方碎步跑到了她面前,像是職業習慣似地,微微揚起笑容!霸趺戳藛幔扛睓C長!
“下了飛機叫我志嶺就好了!蹦腥撕粑约保χ⑿,也忙著喘氣。
“是不是臨時發生了什么事?”雖然對方的表情看來不像是發生了什么事,但她還是禮貌性地早一步主動問起。
“哪會發生什么事!毙熘編X揚揚眉,笑了一笑。
“不然怎么……”
就她記憶所及,這男人幾乎不會在工作以外的時間找上她。
“哦,不是的。”他生硬地擠出苦笑!拔沂窍胝f如果你方便的話,想找你當我的……女伴!
“嗄?”藍晨玥微愣,一時之間會意不過來!芭?”
“抱歉,我說得太急了。”徐志嶺難掩尷尬,不自覺地低下頭后又抬起。“我朋友最近要辦一個開幕酒會,對方要我找個女伴一起參加,所以……”
藍晨玥怔怔地看著對方幾秒,才驚覺自己的反應似乎太過失禮。
“抱歉,”她抿抿唇,恢復了平時的神情!拔覀兌颊J識這么久了,你現在才忽然開口約我,讓我有點驚訝。”
邊說著,藍晨玥轉過身,再次提步往大廳出口走去。被搭訕的事她遇多了,但她沒料想過他也會成為其中一個。
“其實我很久以前就想開口約你了,只是……”
“嗯?”
她等待對方的下文,讓對方和自己并肩走著。
“只是之前你和吳先生在交往,不太方便!毙熘編X很有誠意的說出實話。
“啊,原來如此!
藍晨玥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果然這種“誰誰誰搭上了哪個富商”或是“誰誰誰跟哪個凱子分手”之類的八卦傳得特別神速。
“你別誤會,我不是刻意去打聽什么。”像是怕她想太多,徐志嶺啟口急著要解釋。
“真的沒關系!彼{晨玥阻止了對方!胺凑愃频氖虑樵谶@里本來就傳得很快,我相信你只是不小心聽來的。”
語畢,她在計程車等候處停住腳,將行李擺在腳邊。
徐志嶺則是沉默了一會兒,啟口道:
“那么,剛才的事,你的回答是貝了?”
見他還記得向她討答案,藍晨玥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氣。
“好吧。”她側頭望向對方,揚起微笑!胺凑阋部吹搅恕椰F在又回到了單身,自由得很!
聽了她的答覆,徐志嶺笑得更開懷了。
***
結果,他還是來了。
一踏進Party現場,黃圣昂第一眼就看見這整件事的罪魁禍首。
“你竟然遲到!睏钣苎艛[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閑適地待在吧臺內做些瑣碎的事。
“王牌當然要最后現身!彼麚u搖頭,吁了一口氣,筆直走向她!澳隳?你來干嘛?”
“原來你不知道我是你的副手?”楊褕雅故作吃驚的模樣。
“你可以再裝得徹底一點!秉S圣昂冷笑一聲,彎身鉆進吧臺。
“對了,我聽Maggie說你寧死也不想再玩花式?”
“沒有到‘寧死’的程度吧……”他苦笑,不明白“寧死”這兩個字是怎么衍生出來的。
“那不然呢?干嘛不玩花式?玩花式很威耶!睏钣苎胖刂氐卦谒绨蛏吓牧艘幌。
“什么威?”他皺了眉頭。
“就是……很威風之類的……哎呀!你懂我是什么意思!
“反正我有我拒絕的理由,小孩子別過問一些有的沒的!闭f完,黃圣昂別過頭去,逕自動手做些工作前的準備。
“我二十二歲了!睏钣苎挪嫜瑪[出不悅的嘴臉。
“我會騎腳踏車的時候你還在排隊等投胎。”他卻冷冷地反駁,連看也沒看她一眼。
“你真是……”她悶哼一聲,低下頭繼續方才手上正在做的事!昂髞砟?Maggie答應讓你說不玩就不玩?”
“不然我來干嘛?端盤子嗎?”
“怎么可能!她哪時候那么好說話了──”
“工作吧你!秉S圣昂忽然抬起頭來打斷她的話。“你陷害我的那筆帳,我還沒跟你算!
“嘖,真愛計較……”她悻悻然低下頭,不情愿地結束話題,嘴邊依然有一句沒一句的嘀咕著。
黃圣昂似乎也不打算再搭理她,反正他早已習慣了這女孩的性格!聒噪、直率,卻沒有心機。
他打從心里以為,這只不過是一個和平常沒什么兩樣的夜晚,差只差在他換了一個上班的場所而已。
但是,他錯了。
當他在開幕之后的混亂氣氛中,忽然接手那張外場人員遞來的酒單時──他知道,這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Screwdriver+Ginger”
酒單上的每一個字母都讓他驚愕,半晌回不了神。
“怎么了?”
察覺到他的異狀,楊榆雅湊過來問了一句。
“嗯?”黃圣昂醒神,笑了一笑!皼]什么!
“不過就是螺絲起子倒點Ginger進去,有什么好考慮的?”她咯咯笑了幾聲!霸摬粫阌惺裁雌婀值脑瓌t吧?”
“我只是忽然忘了前幾張酒單是什么而已!彼拖骂^,將那張酒單壓到最下層,隨便找了一個借口。
心不在焉,從這一刻開始。
從他開始干調酒這一行算起,有幾個人點過這樣的一杯酒?記憶之中只有一個,而且是忘也忘不了的那一個。
他將調好的“Screwdriver+Ginger”遞交給同一位服務生,之后便緊盯對方的身影。他相信,對方會帶領自己的視線找到那個女人。
──果然不出所料。
只有那個名叫藍晨玥的女人會點這種既任性又特立獨行的東西。她正滿臉笑容,似乎正在和什么人交談著。
黃圣昂不禁失了神,不確定自己的感受能夠稱作什么。
四年了。
四年后再一次見到她,竟然會令他感到不知所措,甚至連是喜是憂都分辨不出來,只知道有一股沖動在體內急于蹦出。
然而當服務生轉身走離,好讓他可以清楚看見坐在她對面的男人時,他的激情瞬間退去,隨之浮現的是一種消極。
是啊,他怎么會沒想到呢?
都過了整整四年,他怎么會傻到認為她還是單身。
“你又物色到什么美女了?”
忽然,一掌打在他的背上,將他從思緒里打醒。
“什么?”黃圣昂回過神來,一臉恍然地回看著對方。
“瞧你這個表情,你到底是看到什么大美人?”楊榆雅循著他的視線緊盯之處望去,草草看了幾眼。
這回,輪到她愣住了。
“那邊……”她回過頭來,一雙眼珠子睜得圓大!白谀沁叺娜恕皇谴笊﹩?那是大嫂吧?!”
“都離婚四年了,還大什么嫂!彼猿暗匦α艘恍,繼續自個兒的工作。
“你……不上去打個招呼?”
楊榆雅有些不敢相信。
至少夠有情有義的人都絕對記得這個男人當初為了找出前妻,可說是吃盡苦頭。
“她都可以躲我躲四年,我何必走過去自討沒趣!彼焐险f得輕松無所謂。
“你就是這樣,她才會選擇躲四年!
“我什么時候淪落到要被你說教了?”他白了對方一眼。
楊榆雅先是靜了一靜,然后悶哼出聲!半S便你嘍,反正那是你老婆。”
“我和她已經不是夫妻了,你要我說幾次──”
“是是是。”
她打斷了他的嘮叨,翻個白眼,轉身別過頭去。
掙得短暫的獨處,黃圣昂卻忍不住開始猜想:藍晨玥是真的沒發現到他就站在這兒?還是她選擇視而不見?
不,不可能。
以他對她的了解,她不可能在“裝作沒看見”的情況之下還能露出那樣的笑容。
所以,她定是沒看見他了。
想到此,他像是失了心著了魔一般。
“榆雅!彼麊⒖冢辛松磉叺母笔忠宦。
“嗯?又怎么了?”聽見他的叫喚,楊榆雅冷冷地回過頭,像是還記著剛才的不悅。
“幫我準備三個雪克杯,還有小型的香檳塔!
“……嗄?”
楊榆雅用她的表情完整透露出她的驚訝。
──這些東西兜在一起的用途只有一種。
“你要玩花式?”
“你幫還是不幫?不幫拉倒!
“幫!彼点躲兜仡l點著頭!爱斎粠。”
語畢,楊榆雅不說多余的廢話,立刻前去弄來他要求的東西。
黃圣昂接過第一個雪克杯,隨即輕輕拋向半空中,既順勢又平滑地落在他的另一掌心里。
只需這么簡單的動作,他就可以聚集目光,當然毋須懷疑接下來還有更華麗的肢體語言。
楊榆雅癡癡地注視著那幕幾乎已成了絕響的畫面。這男人的每一個動作都無比流暢,如此熟稔,在優雅的柔性線條里,卻不失該有的俐落果斷。
打死她都不信這是一個“七年來從未再次耍過花式”的人。
不出所料,他輕而易舉就引吸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視線。
但是,他卻只在乎一個人的眼里有沒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