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三件式西裝的律師由管家帶到樓上,用手帕抹抹頸上的汗點,在書桌放下公事包便開始解釋手續程序。喬曉翔靜默聆聽,翻閱過律師草擬的文件,執筆俐落地在指示的幾個位置上簽名,律師把文件移到她面前。
帶有身旁男子余溫的鋼筆握在手上時,她才真真正正地感到遲疑。
簽了,和丈夫唯一的牽連便完全斷絕……
她強壓下酸楚,在自己的手未發抖之前趕緊簽下名字;就算她不為個人私心,也得護衛所出的親生子女,這是確保他們地位的最正確做法。
“喬先生,容許我提醒你,稍后我可能會再聯絡你上事務所簽辦其它文件……”
律師熟練地收好兩方委托人的文件,補上幾句后續,喬曉翔明了地點頭,并朝她道別,正要隨律師走出房……
那挺拔的身影將要遠離……不!正培!
“等等!”她心魂俱裂地開口留人,那是她魂牽夢系的人呀!
他聞言轉身,不解地看著婦人突如其來的舉動,而正取出口袋絨布抹眼鏡的律師也煞下腳步回頭。“有什么事?”
“你……但我……”她胸口激動起伏,原有當家貴婦的威儀全然盡失,回憶沖刷著她說出令人費解的斷續短句,忽然開口懺悔:“以前的事……我很內疚……”
遠在美國的他被斷去所有金錢及人脈時,如果不是在絕地里打拚出頭,她幾乎害死這個無辜的孩子。
她意識到了當時的錯誤,幾乎難以彌補的錯誤,現在--
伍幸眉求救似地看著他,良心的自責迫使她尋求原諒,他的一句話,便可解救她。
喬曉翔終于正眼看她,聲音仍是疏冷,但因她的話而融化了原有的漠然!澳悴挥玫狼,我從沒有怪過你!
他們都是身不由己,以前。
他曾經有過逃避的想法,但最終還是憑著自己的力量掙脫命運的操控,相信她一樣可以。
“謝、謝謝……”她不住地道謝。受過往內疚的摧殘,她臉上的歲月痕跡更加明顯!跋M忝靼孜业目嘀,我也是迫不得已才這樣做……以后、以后有機會再……”
喬曉翔牽出善意的唇弧,她閉唇止住接下來冀求補償的話,目送他不再留戀地邁步離開。
他都了解。
拉下排檔,房車駛出花園的停車坪,原路切換至另一條道路,喬曉翔開啟收音機,試著藉回夜店之前的時間沉淀紛亂的思緒,因為不習慣這種煩躁……
已經有很多年不曾想起父母。
他曾幻想過他們在放棄他的撫養權時是什么樣的心情,但終是不得要領。
母親從來沒有真正在他面前出現過,供他撒嬌或是談上一句話;他看過她的相片,但最后卻不曾確切地記住模樣。她死后,印象就更加模糊了,無法思念。
母親安蕾的照片是他爸爸帶過來給他看的。喬正培有一晚來到他小學時居住的寄養家庭,監護人不著痕跡地把他帶到他二樓的臥室,那是他們唯一一次的見面。
葵姨開口介紹客人,他放下圖書呆呆地看著他。印象中父親長得很高大,嘴唇抿得緊緊的,好像不想和他說話,卻又和手足無措的他相視久久,然后濃眉舒展開,漾開少少的暖意。
他當年約莫六、七歲,知道他是爸爸,但沒法喊出口,他也不勉強,一大一小坐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大約是問他書讀得怎樣,學校怎樣,年幼的他都老老實實地回答。
然后他拿出了皮夾中的照片,說她是媽媽,要他記住。他接過,睜眼用力看了好久,那張文靜的臉孔就像學校里的女老師一樣,他單純地說她好漂亮,然后爸爸便笑了,眼尾有著溫柔的笑紋。
喬正培珍惜地把照片收好,沉默半晌,有點愧疚地告訴他,很抱歉不能照顧他。他搖搖頭,懂事地說沒關系,換得他伸手憐寵地摸摸他的頭,回覆大人的模樣,突然認真要求他答應一件事。
他要他學習武術,說是唯有那樣,長大后遇到自己心愛的人才能好好保護她。他聽了有點呆愣,不懂他話里的意思,但還是答應了下來,爸爸寬慰地點頭說他會安排,最后再說了好些話才起身要走。
爸爸的手摸上門把,他像意識到很重要的事一樣,連忙對他說爸爸再見;他聽見那稱謂后寬容地笑了笑,關門邁開腳步離去。
后來他才知道,那次見面之后,他便要和銀行世家的伍家舉行聯姻,從此父子音訊斷絕。
那次之后,縱然他中小學時居住的寄養家庭時時更換,然柔道的訓練卻一直未停歇,直到他出國念大學為止。
他確實是遇上心愛的人了,但父親卻來不及告訴他……要是她已經不需要他保護的羽翼的話,他該怎樣辦?
黃昏了,整排路燈陸陸續續啟動,電話的和弦鈐聲突然響起,中斷了他的思緒。不是盼兒的專屬燈光,他空出一只手打開耳麥,沒什么精神的聲音在手下耳里聽來還是一樣冷!笆俏摇!
“二老板呀……”孟力奇十萬火急的聲音傳來,是駐場經理!癎E036那批QmP送來時,工人說Pfalz那邊酒牌好像有點被侵權的小問題,你要不要回來聽他講一講呀,他們還在……秀妍來到這里慶功又指名要你倒酒呀,那個大嬸!早說過這里不是牛郎店……”
“我正要回去,還要十五分鐘。”
“嚇?!”喬大這兩個星期都在總部那邊,有幾件下屬的企畫要聽,其中有一件聽喬大說是有郵輪趁著分子料理的熱潮也打算辦分子調酒展,不過要先征得他們酒廠的同意……本想還在猜度要又跪又哄多久他才會回來一趟,沒想到是這狀況,讓他不禁傻眼!鞍。醚,你快回來,等你哦!
“待會見!彼吹敉ㄔ掓I,熟悉地拐轉入商業地段,馳騁過幾間聳立的飯店及大型購物廣場,直往后面到處保全的名流夜店。
車在地下專屬停車位停好,他用紅外線啟動中控鎖,再乘電梯直達后場,刷下電子卡進入。
“你真的來這里哦?太好啦!等到你啦!”
“情況怎樣?”員工湊過來遞上已掛名牌的新凈襯衫,喬曉翔轉身在儲物柜取來物品,幾名下屬趁他更衣的時間迅速稟明公事,他逐一下指令請律師在指定時間約見;公司的問題處理好后,才支開心神,應付那個急得像熱鍋上小螞蟻的經理。
“快點啦!秀妍等著你去應付她一下呀。”
“秀妍是誰?”喬曉翔推高領帶不解地問;旧纤苷J得客人的樣貌及他們慣點的調酒種類,但突然喊出人名他就沒轍了。
“韓國女明星呀!電影剛殺青,在這里搞慶功,上次她在臺北開跨年演唱會你有見過的。來過幾次啦,你進去代表全體同仁敬個酒就行。胡老大臨走時叫我特別交代你多笑點,他們全班人這幾個小時下來喝到三十幾萬,剩下的就靠你了!睋Q言之價錢再出高一點的話,當老大的不介意親手把他剝光打上蝴蝶結送給她。
他皺皺眉,被人硬塞上道具推到包廂區看著辦,他只好捧著托盤和另外兩名服務生走進去。
包廂的玄關處擺放著該女星姓名的冰雕和裝飾,拐彎便見派對的一行人已喝得半掛。Kaleido這里的保全嚴密,盡興的客人幾乎沒什么顧忌。有些他們的后勤人員脫掉上衣、走到搭建的臨時臺上亂跳舞,酒酣耳熱的談笑聲和音樂把人的情緒撩動得更高張。
喬曉翔很快便找到身穿紅色緊身小禮服、坐在無形主位上的女人;她同時也瞧見了他,熟稔夸張地揮手叫他過去;他走過去時仍是疑惑,他認得她,但她真的有來過很多次嗎?連他的洋名都記得?
喬曉翔禮貌地將托盤放到桌上,盤里有著一碟剛做好的酥炸小龍蝦,目的顯而易見,是隨酒附送的。
“這是本店特別附送的,祝您們的電影票房成功。”
“別管它!”她笑著拍開身邊的朋友,好讓他坐下來。韓國明星普遍都有大學學歷,日常的英語對話不成問題!拔覀儊砗染瓢伞阋仁裁矗课艺埬!”
桌上的酒瓶如陣亡士兵般東歪西倒,他掃視幾眼,ChateauPetrus、Lamissionhaut-brion2001;夜店不只進他酒廠的貨,基本上所有能賺錢的都有。他搬出官方說法好擋一擋。“很抱歉,公司規定我們員工不可以和客人……”
“不要管什么規則啦!”艷麗女子笑臉化開潤澤的紅暈,沒有染上酒意的其它肌膚相對地更顯雪白,手舞足蹈地擋著他!爸灰_心就好!”
“你想喝酒的話、我可以調給你……”
“直接喝吧……路易十三好不好?”她開開心心和其他演員自說白話,根本不理旁邊的男人,他只要繼續乖乖坐著即可。秀妍隨即向旁邊的服務生吩咐:“來兩瓶路易十三,多要一個杯,另外再烤上面包和魚子醬,我那份DomPe、ignon沒剩多少東西好配了!
其他男女也陸續追加飲品小點,反正老板包場讓他們削,候命的服務生暗嘆,果然叫喬來坐臺是最正確的決定,轉眼間這廂的業績額度又推高了十幾萬。
喬曉翔有些慢熱地和客人打交道,他不像胡繼銘那樣一上場便喝喝嘿嘿地炒熱場子,也不如Richard能哄得女客人花枝亂顫,他只會在酒吧桌后默默做自己的事,偶爾客人有要求才串串場子。
酒品送來,豪氣的韓國男助導用打火機燒了酒液表面好讓醇度更高,盛情難卻地,他還是得多接兩杯烈酒喝下,才能藉故離場。
“喏,你的!遍T外孟力奇遞來溫毛巾讓他擦去臉上被胡亂啾下的唇膏印,現在時代不同了,吃虧的可不會總是女性!翱床怀鏊婧!
“嗯。”他無奈地抹過臉,交回臟毛巾。剛才秀妍還出聲要求他送她回飯店,幸好她醉得夠快,不然喚來手下的話場面可能會很難看!跋麓文氵是叫回胡大坐臺吧,我不懂得應酬!
就是不懂應酬的樣子才討女性客人歡心嘛!孟力奇在心里揶揄,但智力正常地沒有說出口。“那你去吧區工作吧!
“我去倉庫點完貨之后就回公司,今晚不駐這里了!狈凑^銘已下班,人手也充足,他不需刻意留下。
“不是吧……”他絕倒,怔怔看著喬曉翔轉身走去更衣室,居然當真的!
今天正式辦理完和家族的手續后他忽然覺得好累,不想按原本行程回公司獨自工作,這才心血來潮回夜店,可原來五光十色的這里卻更令人滅覺孤單,還不如回去辦正事。
他知道得想辦法來排遣自己即將到來的空虛……
當那個最重要的人離開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