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初春瑞雪消融,大地蘇醒,位在長安城外東南隅的“點梅園”內,梅花競相開放,玉蕊瓊花綴滿枝椏,在涼風微拂下,滿園暗香浮動。
默林里,文人雅士群聚飲酒、賦詩作畫,為將臨的新春舞文弄墨一番。
湛剛與義弟閻昭凌貴為當今圣上之御用畫師,自然也不想錯過這文人匯集的熱鬧場面。
看著眼前一株株梅樹亭亭玉立,宛若一個個冰清玉潔、超脫凡塵的美女,湛剛不由得出了神。“玩玩如何?”
閻昭凌挑眉,想起兩人初識的經過!叭纭琶烙未簣D’一樣?”
閻昭凌與湛剛兩人是在前些年一場畫賽中結識的。
畫賽的主辦者是長安城的高官貴人,延攬各地畫師參加畫賽,并規定畫師們得在一個時辰內畫出一幅“九美圖”。
湛剛當時以精湛的畫技技壓群雄,而初抵長安城的閻昭凌則因一時技癢,幾筆勾勒,便為湛剛的“九美圖”添畫為“九美游春圖”。
賽后兩人因志同道合、性情相近,沒多久便結拜為異姓兄弟。
而湛剛擅畫仕女的畫技,加上閻昭凌細密而勁健的畫風,突顯當朝繁華富麗的風格,未多時便被皇帝延攬為御用畫師。
“有何不可?”湛剛唇微揚,信手取來竹藤架上的筆墨,準備抒發心中蠢動的作畫欲念。
他率然執筆沾墨,以著風神生動、用筆超逸的“寫意”方式,揮灑出一幅美人賞梅圖。
在他筆下,濃纖疏淡,水墨講究筆情墨趣的意境,有著恰如其分的表現。
畫方完成,湛剛再以一手清麗俊逸的好字寫著——騷人落筆爭春妍。
他一擱下畫筆,閻昭凌順勢接過,隨即以著行云流水的筆法,在美人賞梅圖后添一山景。
閻昭凌緊接著在義兄的題字旁以著勁健的筆法寫下——疏影橫斜遜梅香。
前后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兩人合繪的“美人賞梅圖”便已完成。
“好一幅‘美人賞梅圖’!神筆仙墨,寫意瀟灑,果然名不虛傳!币幻扬@福態的儒雅老者見狀,嘆為觀止地撫掌頻贊。
老者德高望重,乃是長安城里御用畫院的吏官,在畫壇被尊稱為老師。
看著兩人精彩的表現,他撫胡暢笑,命人取來兩杯酒。“二位出神入化的畫技讓老夫不得不認老呀!”
在人才輩出的當朝畫壇,湛剛與閻昭凌皆被視為前途不可限量的新秀,兩人的出現,為這新春詠梅的場合增添了可期的精彩。
“老師言重了!”湛剛朝老者抱拳,滿是書卷氣的清俊臉龐盡是謙和的神情。
相較于湛剛的沉斂溫文,閻昭凌則顯得率性不羈!矮I丑、獻丑了!”
將酒飲盡,老者突如其來地開口問道:“對了,聽聞湛畫師即將大喜,不知娶的是哪戶閨女?”
聽到老者的話,湛剛猛地一凜,臉色陡沉,蹙緊了濃眉。
娶的是哪戶閨女?
千愁萬緒掠過心頭,湛剛黠黑若墨般的眸蕩過濃濃的自嘲,他要娶的正是長安城里有名的疤面姑娘!
老者誤會他臉上的表情,以為他是不想太早娶妻生子,而懊惱著。他以過來人的姿態道:“哈!男大當婚呀!無須懊惱,來,大伙恭賀一下準新郎官!
老者豪爽海派地命人再取出酒,舉杯向湛剛賀道。
湛剛淺勾唇,將杯中物一飲而盡,盼將心頭的苦澀一同咽下腹、不再有任何感覺!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閻昭凌僵笑,握在手中的酒遲遲未飲下。
“小老弟不用羨,或許轉眼明春就該你當新郎官了!哈、哈!”老者豪邁萬分地拍了拍他的肩。
老者雖非習武之人,但因執寫書法入木三分,而練就非常人的氣勁,被他這一拍,閻昭凌險些沒吐血。
“呵、呵……”閻昭凌暗暗在心底咒罵了千百遍,拉著在一旁猛灌酒的義兄向眾人道:“我們還得回家籌備婚事,各位請盡興、盡興!”
“且慢、且慢,這賞梅吟詠還沒結束……”老者失望地道。
“結束、結束了!哈哈!騷人落筆爭春妍、疏影橫斜遜梅香……”他裝瘋賣傻地吟著方才寫下的詩句,扯著義兄往默林外走,暗暗念道:“老頭死纏猛不放、未見小怪面已僵……”
“好呀!好詩!”老者撫掌叫好。
閻昭凌聞言差點沒笑翻在地,顯然老者只聽到前兩句,后兩句已因兩人愈走愈遠而幾不可聞。
隨著冷香不斷撲鼻,湛剛抑郁的心情稍緩了些!澳隳懽涌烧娌恍。倚υ捤先思?”
“呿!也不想想我這是為了誰呀?”閻昭凌嚷著,神情頗不以為意。
自從湛、楚兩家確定將小輩的親事訂下后,義兄就是像這樣處在擺蕩不定的低潮情緒里。
湛剛冷著嗓,神情陰郁地道:“無妨,既是為兄錯在先,請你喝酒賠罪總成了吧!”
閻昭凌聳肩,話說得坦白!敖杈茲渤畛罡睿@酒我不喝!
“你不喝我自己喝!闭縿偯嫔怀,作畫時的儒雅率性已不再。
“大哥,要是真覺得為難,又何必允了婚事——”
話才到嘴邊,一記拳便狠狠迎來,在閻昭凌眼冒金星、腦眼昏花之際,兩管鼻血順勢流下。
“你這頭蠻不講理的斯文敗類!”閻昭凌撲上前去,回以一記重擊,不到片刻兩人身上皆掛了彩。
湛剛擰了擰眉,吼道:“沒人會愿意娶個丑八怪為妻!”
但肩上太多的責任迫得他不得不同意這門婚事。
再加上長輩們一致認定他得為楚寒洢臉上的疤負責,他就明白,一切的一切早已脫離他的掌控。
也罷!既然最心愛的女子已經離開,他又何必在乎娶的是誰?
霏霏春雨以灑脫從容的姿態連綿落下,將天地萬物包裹在頗具詩意的水霧朦朧之中。
雨勢不大,不急不緩,植在姑娘閨閣前的青松揉著雨,在微涼的空氣里縈回著清冽的氣息。
“娘,雨會停吧!”楚寒洢輕蹙著眉,有些懊惱地問。
“當然,咱們家閨女出閣,老天爺絕對賞臉!”臨出嫁的前一晚,楚母拿著象牙柄梳心疼地為女兒梳著如瀑般的黑發。
為女兒梳發的同時,楚母嘴中叨叨念著!耙皇崾岬轿玻岚装l齊眉,三梳子孫滿堂……”
“娘——”楚寒洢眨著水靈大眼,出聲打斷娘親口中的絮語。
“嗯?”楚母溫柔地應聲,眸底映入閨女銅鏡中的嬌顏與左頰上的疤,心里掠過一抹淡愁。
轉眼間已過了十多年,女兒在六歲那年不小心跌下山所留下的傷疤,至今還留在臉上。
疤不長,但淺粉色的傷痕烙在女兒瑕白若雪的臉上,卻怵目驚心得讓她這做娘的每看一回心就多疼一回。
“就只能三梳嗎?我瞧您都梳了好些下了!
楚母愣了愣,早已習慣女兒的鬼靈精怪!岸家斎似拮,怎么說話還是沒個分寸?”
“是奇怪嘛!”她不以為意地努起水嫩的唇,順著娘親的話兀自念著!八氖岚填伇M褪,五梳青春永駐,六梳……”
楚母聽到女兒口中叨念的詞句,猛地頓下手中的動作問道:“洢兒,你還介意臉上的疤,是嗎?”
即使湛家依約要將女兒娶過門,但楚母心里還是不踏實。
自從女兒受傷后,湛、楚兩家為了女兒臉上的疤痕不遺余力,唯獨湛剛——自那一次意外后,楚母便再也沒瞧見他出現在眾人面前。
長輩們猜想,許是因為湛剛傷了未婚妻心有所愧,所以避而不見。
但一年、兩年過去,直至提親今日,楚母免不了猜想,是不是湛剛嫌棄女兒,因此選擇以沉默做無言的抗議……
楚寒洢知曉娘親心里的擔憂,不由得轉了轉黠黑的水眸,皺了皺眉問:“娘,洢兒這樣很丑嗎?”
雖然上街總不免遭人指指點點,但她心中對這疤痕有種異樣的情感——因為那是湛剛留給她的印記,一個成為湛剛新娘的印記。
她堅信湛剛不會因為她臉上的疤痕而嫌棄她。
“傻女兒,當然不丑!背笓嶂畠喝犴樀暮诎l,溫柔開口!胺判,娶妻但求賢良淑德,湛剛不會嫌棄你的!
楚寒洢揚手撫了撫臉上的疤,不斷審視地叨喃著!拔液蛣偢绺绾镁脹]見面了,也許明兒個得再多擦些粉才是!
楚母聞言猛地一驚!吧岛⒆,擦太多,你那漂亮的小臉蛋,不就成了猴屁股了?”
楚寒洢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拔抑皇遣幌胱寗偢绺绫晃覈樀铰!”
她落下話,低垂螓首,唇邊噙著期待的笑。
在印象里,她的剛哥哥總隨身帶著畫筆與顏彩,畫盡全天下最美麗的事物。
她總覺得他的畫筆蘊藏著無限的力量,巧妙地將世間最美的景象全畫在紙上。
所以當她知道他的剛哥哥在十八歲那年,成為首席御用宮廷畫師時,她并不訝異。
只是她對他的思念,卻因為離開長安城十年,而愈積愈深。
未受傷前,湛剛待她如珍寶,雖然他們已經很多年未見,但在長安城那些年,長輩們總笑呵呵地同她敘說他后續的事。無形中,她心底已刻劃滿滿的他。
也或許是因為臉上的疤不時提醒著她,這疤是湛剛造成的,所以她才沒辦法忘記他。
楚寒洢雙手下意識地落在胸前的墜飾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
楚母看著女兒,心里有無止盡的心酸。
即使女兒臉上的疤痕是湛剛間接造成,但愛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湛剛會接受一個疤面娘子嗎?
楚母不敢多想,只有不斷祈求上天,期盼女兒的夫婿,能無視她臉上的缺陷,感受她的純真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