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朱管事,半個月前那個晚上,你不都提著燈籠出來幫我開門了么?”還信鬧鬼這種事!那天她連個更夫都沒瞧見,不知道鬧鬼謠言到底是怎么傳出來的。
說起半個月前那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大朱管事吹著胡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我那時在夢游啊,少爺!
“啊!辈恍⌒拇恋饺思彝刺,黃梨江摸了摸鼻子,抬頭笑道:“我明白了,總之,別理會外頭怎么說。對了,食盒里那芝麻果子記得留給小朱管理,她最愛吃芝麻頭的小點心了,可別跟她搶。”
大朱管事瞪著眼道:“梨江少爺就只記得小朱管事喜歡吃的口味么?”
黃梨江忍著笑:“我想想,我還買了香芋、紅豆、綠豆、蓮蓉……噯,不知道這里頭可有大朱管事喜歡的?”
見大朱管事快哭出來似的鼓起臉皮,她邊忙道:“啊,我差點忘了!”從身后變出一個包裹得密密實實的油紙包。“還有這香噴噴、油膩膩的辣味炸豆腐干,我記得家里只有一個人愛吃,不知道是誰呢?”
“少爺記性真好。”大朱管事摸著胡子,表面上若無其事地咽了咽口水道,其實兩眼已經快冒出星星。
“可不是!大朱管事應該知道該拿給誰吧?”笑著將炸豆腐小油包裹塞進大朱管事手里!拔抑皇莻書呆子,一向只知道讀書,家里頭若沒有你,可怎么辦才好呢,萬事也只能麻煩大朱管事了!
盡管被小主子夸得心花怒放,然而大朱管事還是很鄭重地說:“誰說我家少爺是書呆子!我家少爺可是天朝不世出的神童子,我家少爺才周歲大時,就拿起了御賜的鳳麟筆。我家少爺神俊無匹,英才天縱。我家少爺——”開始無止盡地吹捧起自家小主子。
“長大了,不是神童子了”黃梨江打斷大朱管事的自我陶醉!斑B個小小侍讀都當不成,還被東宮逐出,敗壞翰林家風,真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呀!
不管背后原因為何,擺在眼前的,也就是旁人知悉的事實啊。
“那是……”大朱管事護短地道:“是太子無才。”
“不,無才的人是我!
否則怎會讓真夜為了保護她而將她逐出東宮,倘若她有能力保護自己……或許就不至于如此。
如今無法親自探問他的處境,只好到大街上聽人講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閑話流言……,每聽一事,她心里就沉。既擔心,又想為他寬解,百般情緒惹人心里好不暢快。
“少爺,你可千萬不要意志消沉啊!贝笾旃苁潞軗牡乜粗S梨江深思的表情。
黃梨江回過神,唇上扯出淺笑。“我看起來像是意志消沉么?很好、很好!蔽 有如此,才能徹底與東宮劃開界線吧。
“不好吧,少爺……”
“別擔心,大朱管事,我很好。”
掌心摸上臉頰,她想,她得記住此刻臉上的表情。
這表情,還得維持好一段時日,直到今年十月……她必須忍住。
可心管如此,乍聽太子情鐘柳家千金的傳聞,為何她還是有那么一點失落?
柳家世代為官,雖不見得是什么名門顯宦,但柳尚書在朝中一向以廣結善緣聞名,原本中有一派官員主張廢嫡改立太子,但近日真夜沒犯下嚴重過失,沒有理由提議廢嫡一事。柳尚書不是右丞相王勻那一派擁立當前東宮的人馬,但也不隸屬過去主張廢嫡一派的朝官,看來立場應該是中允。王皇后屬意興柳家結親,必然是因為這么做能為真夜鞏固他東宮身分的緣故。
世傳東宮無德,那么就替他立個賢德的妃子;世傳東宮不才,那么,就替他找些有才干的人來輔佐他。
王皇后不可不謂用心良苦。
東宮立妃既然無可避免,她真心期盼未來的東宮太子妃能不受世俗影響,看穿真夜外在的偽裝,學會好好珍惜他。
即使真夜有時實在很惹人心煩,但他也有細心溫柔的一面。她也許不愛讀書,但他的音樂造詣卻不比尋常,更甭說他總有令人出乎意料之處。
她希望……無論如何都希望真夜能得到幸福,能找到一個真心待他的人,白首不相離。
他是五月出生的。
行冠禮,自然也是在五月。
與其他皇兄弟們僅在宮中由君王親手加冠不同,等會兒,宮里的加冠儀式結束后,他還要在禮官陪同下,到南郊太廟朝拜祭先祖,告知當朝太子業已成年,能夠 擔負起家國之重。
然而,在宮里小殿等候吉時到來之際,他卻感到無比孤單。
坐窗邊,他癡看著窗外紫薇花悄悄綻放,那么不張揚地,在小小天地中盡情自我。
聽到門外腳步聲時,以為是君王身邊的內臣來領他去大殿,卻不料,才一回頭,便看見他的君父。
“兒臣拜見父皇。”他連忙起身,行禮如儀,恭敬有若一名臣子。
“免禮。”那臉帶威嚴的當朝天子走進偏殿里,凝視著他的長子好半晌,心思深遠難測。
真夜由著父親打量,不確定眼前這個相貌僅有三分肖似他的男人,究竟是以什么樣的身份看待他。
是君還是父?不管如何,他都只是他的臣子,是兒,更是臣。
不管是什么身分,再過片刻就要在奉天殿舉行冠禮的當下,他不明白君王怎會突然出現在這小殿中?
孝德帝忽道:“太子將行冠禮了,十八年前,朕也曾在這小殿里等待過。”
真夜想要像平時那樣挑眉,但知道那動作會使他不高興,所以退而求其次,只略略揚起唇。那反抗的小動作當然落進孝德帝眼底,然而他畢竟是君王,而且即位十七年來,天朝版圖逐日增大,海內諸國無不前來朝親,境內國泰民安,即使偶遇荒年,也能順利度過,足見上天對他這位君王仍然年年賜福,才能使一個泱泱大國維持如此地聲勢。
“天朝男女年十三以上即可論嫁娶,本是因早年開國時,戰亂未平,國家人丁不足的緣故,所以才有這樣約定俗成的婚例。但行成年禮的年紀卻晚上許久,男子二十弱冠,是因為一般得到這個年紀,才能理解自己所背負的責任。”
聽了半晌,真夜不禁笑道:“父皇這是在與兒臣講解我朝禮制?”
沒理會真夜的評論,君王道:“你是朕的長子,自你十三歲那年入東宮后,就應該知道,你隨時都得有繼位為新君的準備。固然,朕身強體健,相信還會再活上五十年,但東宮之位,不就是為了一旦事有變故時所設立的么?”
這席話,真夜從來不曾聽他父皇講過。
他收起先前漫不經心的態度,眼神專注又防備地看著面前的君王。
“朕問你,倘若今天朕因無故無法執政,你倉促之際被拱上君位,可有能力擔起這沉重到非君王不能想像的家國責任?”
這是在測試他的忠誠么?真夜遲疑。“……父皇身強體健,必然——”
“太子,你回答朕的問題,不要閃避!
“兒臣不在其位,不知道能否擔起責任!
“但你會試著去擔吧?”
“兒臣……才德兩造皆不如人——”
孝德帝揮揮手,打斷真夜的話!爱攪娜,不必才德兼備!
不必才德兼備?真夜微瞠目。那儒經里教習堯舜圣王之道,是在教心酸的么?
“兒臣愚鈍,請父皇賜教。”他說。
“你不愚鈍,太子!毙⒌碌劭粗嬉沟溃骸半薏皇且褜⒛屈S梨江賜給你了么?”
“……”真夜猜不到孝德帝這番話的真正用意,他不敢妄加臆測。
還太嫩。孝德帝看著他的長子,盡管有時也會懷疑選擇真夜作為太子到底是對還是錯,然而他無法選擇其他人……他只能選真夜。
“身為一國之君,你只需懂得用人。你也許沒有才能,但你的臣子有,否則朝廷何必在各地興辦學校,并舉行科舉來選拔可用的人才?你也許沒有德行,但只要你不是個過分昏庸的國君,身旁自然不乏逆耳的忠言可聽!
真夜微抖眼皮?傆X得這番話聽起來好生耳熟,好像他曾經也跟某人講過類似的論調。啊,是了,是幾年前在宮里為了應付二皇弟時……
“坐上玉座的代價遠超過旁人所能想像。身為一國之君最難為的地方,在于一般人所珍視的一切,你就算再怎么舍不得,也得舍下。”
這話觸動了真夜,他抬起頭,忍不住詢問:“父皇舍下過什么?”
孝德帝毫無笑容地看著真夜,正當真夜以為他不會回答之際,君王道:“最心愛的女人、最寵愛的皇子,以及此生真正的快樂!
真夜屏息。只聽見君王問道:“太子可還記得,冊封你那年,朕問你,假使不當太子的話,你最想做什么?”
今日這一席話,全不在真夜預期中。
這些年入了東宮后,爾虞我詐的事情太多,連帶的,他也不再與自己的君父親近,總感覺父君子臣面對相處的情況很尷尬,也很為難。
眼前這男人是個習慣掌權的君王,而東宮太子卻是最有可能取代君王地位的身分。他知道,也明白慣于掌權的父皇其實十分提防著他。
自他入主東宮后,過去曾經有過的親情都被撇到一旁,不懂兄弟間無法互相信任,父子之間也生疏淡薄,彼此忌憚。
因此他沒料到,君王還記得那么多年前,還那么天真的他曾經說過的話。
“兒臣曾說,想乘一艘船,到海上去冒險犯難,足跡走遍世上每一寸土地,航遍每一片海洋;年老時,能死在海上,魂靈化作玄鳥飛回天朝,看看兒時的故居。”
“……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愿望!毙⒌碌鄢鋈艘饬系亟Y束這段放下身分的私人談話!皶r辰到了,今日父子談話,太子莫對外人說起!痹挷耪f完,他已經轉身離去。
“父皇!”真夜忍不住出聲喊道。
君王沒回過頭,真夜趕緊道:“我不想舍下心愛的女子!
原以為不會得到回應了,由于時辰已到,不遠回廊外,有內臣領著幾名宮人正快步往這兒來。
“……那你勢必得比朕付出更多的代價!
盡管心里仍有許多疑問,但真夜沒再試著叫君王留步;他看著君父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終究沒問出,當時下旨讓烏祭師上他御船,可是他的決定?
不是怕知道,而是今日父子這番短暫密談,以他們各自的身份來說,已經太過奢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是君王的臣,倘若真是君王下旨烏祭師弄翻他所搭乘的御船,他也只能含笑謝恩……更不愿面對的是,假如不是君王旨意,而是有心旁人操弄,他怕自己與其兄弟反目成仇的日子將不遠了。
宮人來到小殿時,只見到太子一個人站在殿內里,表情悵然若失,那內臣行禮。“殿下,吉時已到,請移駕奉天殿!
回過神,真夜不動聲色地看向來人。“帶路吧。”
“重新穿上太學生儒服的感覺如何?”那慈藹的長者問。
“衣服不太合身。如果先生想問的是這個!鄙泶┨珜W生儒服的黃梨江微笑回答!半m然衣服不合身,但感覺好像回到五年前,梨江初拜先生為師!
太學祭酒董若素等待他天資聰穎的學生從東宮歸來,已經等了數年。
“當年不得已將你除籍,是因為無法違抗君上的旨意。如今你重回太學,必會掀起一些風浪。好比說,倘若你今冬一舉中第,旁人會說你黃梨江為了功名利祿才選擇重入太學補為生員,想走官場捷徑!
天朝科舉三年一試,指的是京試。一般地方鄉試、貢舉,得逐年連過三層級的考試,才能獲得京試資格。
倘若要像一般人那樣從舉人身分開始考起,對她也非難事。只是逐層通過三層級考試取得京試資格,就要花去三年時間,而太學生員若得先生推薦,可以直接赴考京試。換言之,她若錯過今年的京試,就得再等三年。
而她卻沒有那么多時間了。當初她人入東宮,旁人也說她想走官場捷徑,結果……迄今她依然是白衣。
“無妨,學生本來就是為了功名利祿,才重新補入太學的!
反正對她來說,重要的是結果,而不是過程。就算被人在背后講難聽話,她也不會少塊肉。
聽見黃梨江這樣直言不諱的表明赴考目的,董先生微笑指出:“梨江,你跟以往有些不同了!
“學生確實市儈多了,還請先生見諒。”
“市儈不見得不好。我認為學習市儈,對你來說,反而是個好的改變。”董先生和藹地道:“然而,我說你跟以往不同,指的是你的眼神。孩子,你里有著掠奪的決心。過去你太溫和,令我有些擔心你無法保護自己,但現在有些不一樣了,你眼神依然清朗,但也有著堅定的決心。我想,是某個人讓你改變的吧?”
黃梨江點頭一笑!跋壬f得沒錯,他確實是個溫柔的人!
“這也是我當年決定薦你入宮的原因!
看著董若素洞悉世相的慧眼,黃梨江不禁問:“先生不在意學生并非真男子么?”她不相信這有著一雙智慧眼眸的長者會看不出來。
“追求學識這種事情,是可以分性別的么?”董先生徐聲說:“在我眼中,你是我珍視的學生,是未來要改變這個國家許多事情的人。我已年老,也許無法見證,但至少可以期待。事實上,我非常 期待——”
“先生,我如果抱你一下,你會笑我么?”
“我不是已經在笑了么。”董若素先生猛地被學生抱住,并非頭一回!袄蠈嵳f,你爹以前也像你一樣!边@家子幾乎人人有扮裝的癖好啊。
好在,追求學問之余,有些私人癖好無傷大雅。
黃梨江領悟過來!安焕⑸嵌壬!惫慌R危不亂啊。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孩子,去外頭看看吧,今日太子在宮中行守冠禮,前住南郊太廟祀祖前,會先經過太學!眱叭粚μ咏袢盏男谐淌至私。
“……先生消息似乎很靈通?”居然連這種事情都知道。難不成也跟她近日一樣,在到處搜集閑話?
“呵,以后你就會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