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渡口租船時,黃梨江忍不住嘀咕:“搞什么,我一個月薪俸才十金,隨便賣個吻居然就賺了快一年的薪俸,這叫我們這些十年寒窗的人情何以堪哪?婆e功名竟不如舉體自貨賺得快。”
真夜聞言,差一點讓嘴里順手買來的小點心嗆住,連忙吞下嘴里食物,清了清喉嚨:“怎么,這么憤世嫉俗啊。倘若你打算舉體自貨,記得先告訴我,我全數買下!彼s緊毛遂自薦,就怕被人捷足先登。
她又瞪他!拔易约喊l神經,你跟我一起發神經做什么!”
她就是氣惱自己居然這么想當這男人的女人。以前的雄心壯志都飛到天外去,一心只想短視地獨占他。
真夜體貼地微笑!熬退隳阋逻@河水去,我也會跟著一起跳的。”喜歡被她擁有,有什么錯?
黃梨江紅了眼,一個箭步到護欄邊,似想真的跳下去試驗他。真夜也沒攔。
黃梨江冷靜下來,回身道:“春水方融,河水還凍得很,傻瓜才會跳下去。”
真夜僅是微微一笑!敖佑肋h是這么理智。”
明知道,她正在危險邊緣,隨時都會爆發。他疑惑那顆壓在她心頭的大石塊到底有多么沉重,竟讓她頻頻幾欲失控。但她不肯說,他只好耐心當她身邊的錨,讓她隨時能穩定下來。
租下一條烏篷小船,真夜拉著黃梨江一起上了小船,忽地又道:“你別低下頭看河水,容易暈船?纯次野桑疫@張俊臉,保管你百看不厭!
黃梨江果然抬起頭凝視著他的臉。
兩人并肩坐在小船艙里,目光纏綿,隨小舟蕩入春江。
河市位于阮江與運河交會口的一片沙洲附近,冬季河面冰封時,無法進入沙洲。當小舟緩緩順流劃向河心時,黃梨江遠遠就瞧見已有不少船只以沙洲為中心,成環狀?浚瑖梢粋規模不小的臨時市集。
盡管朝廷將這無法征稅的臨時市集視為非法,但是也并未積極派員掃蕩,隱然默許河市的不定期集會。由于基本上算是黑市,所以市上有時會販售些明令禁止的物品,有些官員甚至會私下讓人來河市買得珍稀奇物,以炫耀自身的財富與權力。
真夜本想說“多聽些傳聞八卦”之類的,但從她眼中已經看出這個說法會惹她生氣,便道:“我對河市的交易很感興趣,去年冬天你不是說想來河市看看,所以特別讓龍英他們打聽留意。”
小舟突然震顫了下,黃梨江趕緊捉住船舷,以為要靠岸了,正想出艙下船。
但真夜阻止她!皠e,我們不下船!币娝唤,他解釋:“你仔細瞧,沙洲上可有人跡?”
她放眼望去,果然不見什么人跡。心中正疑惑,真夜又道:“河市之所以是河市,就是因為所有買賣都在河上進行。因是黑市,朝廷雖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為了避免爭議,所有買賣活動得采“不落地”進行,一落地,即使是在沙洲上,也要納入賦稅,那么朝廷就不得不介入管理。這默契已經存在百年之久了,為了不破壞這默契,河市上的商人都清楚底線,不會輕易破壞的!
真夜對于河市的了解,再度令她感到訝異!澳阍趺粗肋@么多?”這些事情,連飽讀詩書的她都沒他清楚。
“因為我小時候時曾想當個船商,大江南北去做這種黑市買賣呀!闭嬉剐Φ。對于正規傳統的事,他雖然懂,卻沒有興趣;而他的興趣雖多,但說起來,卻都是些不入流的事物呢。
真夜像是愛好自由的風,黃梨江不止一次這么想。
只見他不知何時已經扯下發束,任長達披散在肩頭上,衣襟寬松地以腰帶束住,看起來比民間某些人極之推崇的“狂賢”更加風流不羈。
世人眼里的“狂賢”,是為狂而狂,多少帶了點挑戰禮法的刻意,不是真自在;然而真夜不一樣,出身天子家門的他,舉手投足都只為了自己的暢快,從不顧慮他人眼光,這才是真逍遙。
突然,他拉下小艙的隔簾,揚聲對艙外撐舟的舟子道:“船家,把船挪進江心,我們要逛一逛!彪S后他轉過頭來,看著她道:“把頭發放下來吧。江梨,在河市上,心里不要還拘束著。”
她略揚唇,伸手扯開束發,任一頭及腰長發如瀑瀉下。長發飄散間,她看見真夜著迷的目光,忍不住調侃:“可別看得癡了,小心暈船。”
真夜朗笑出聲。之后,他們移船穿梭在各艘大小船只之間,看著河市商人遠從各地帶來的珍稀奇物。人們隔簾談買賣,誰也瞧不見簾子里的人是誰。河市上的交易十分熱絡,經常傳來拍板成交的聲音。
稍微逡巡一圈,只見真夜讓舟子在一條不起眼的烏篷船前停住。未久,他隔著船簾詢問:“貴船中可有奇物?我欲買之,請試看之!
對面船艙傳來回應:“我有奇物欲售之,千金不易,欲售有緣人。公子可是緣人乎?”
往來問答之間,像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行話,黃梨江仔細一聽,覺得頗有種機智答辯的意味,不像是單傳做買賣,倒像是名士清談。
不知何時,原本騷亂的河面上,因為一場特殊買賣的開始,其他一般商號的買賣紛紛沉靜下來,往他們的船只投來關注。
察覺氣氛的改變,黃梨江回頭見真夜認真地回應對面船家,清聲嘹亮道:“若是奇物,必有妙之處,若不能看之,請試介之!
對方聲音瑯瑯地介紹起商品道:“此物產于炙火之地,極冰之原,上可通于地,光澤如潤,紋理如繪,生于淵則崖不枯,藏于谷則草木潤,振之郎朗有聲,撫之若錦瑟之妙。此物既奇,必待有緣人而后售之,君若有緣,請試理之!
真夜回過頭來,低聲問身邊女子!敖,想不想看看到底是何物如此奇特?”
當然想。但是她更想聽聽真夜怎么回應,便低聲說:“你繼續跟他談。”
將她小手握在膝上,輕按住,真夜揚聲清論:“緣者,入道所謂因緣是也。上天所促,謂之天緣;命定所得,謂之福緣;私人家產,謂之家緣;無緣無故,雖謂無緣,亦是有緣。君若售我奇物,即是廣結善緣!
一向知道真夜最會胡說八道,然而此時黃梨江只覺得身邊這俊男子語若珠,聲若玉,詞條如花樹豐蔚,有前朝清談之風。
不唯她有如此想法,只見對舟人回應:“好個廣結善緣。想君若未婚,此物可以售之,不知公子已婚否?”
“某尚未合婚!闭嬉沟。他只是有了心愛女子,但尚未正式請婚。
“小狄!蹦侵壑腥藛尽!皩⒑凶幽媒o公子鑒賞。”
一名小廝模樣的少年隨即捧著一個錦盒送入真夜傳中,隔簾遞入。
“公子請!
真夜開盒細看,竟是一對天然玉石雕成的玉枕。這是天朝新婚之夜的用品,名曰如意枕,新婚夫妻若枕之同眠,則能百年如意,鸞鳳和鳴。
見到這枕,真夜忍不住看了黃梨江一眼,想像她披發枕在這玉枕上的景象。
“做什么這樣看我?”黃梨江也知道這民間習俗。天朝男子議婚時,往往會送一對新枕給女方作為陪嫁之物,待到新婚夜里,兩人同枕如意。
“因為我阮囊羞澀!彼腻X都交給她了。他微笑!敖,你可以借我一些買資么?”
“你買這個做什么?”果然,沒看到商品就下單的買賣一定出問題。就算這對玉枕是用上等玉石雕成,雕工精細,撫之果然絕妙,但它的用途卻讓人卻步。
“我未婚,買來給我未來妻子當陪嫁。”
黃梨江正要叫他別買。但對舟中又傳聲道:“公子鑒賞后,可滿意否?”
真夜笑答:“可遇不可求,正是我想要的奇物!
那人帶著笑意道:“奇物難遇緣人,公子可自行出價,交給小廝即可!
真夜努力哄著黃梨江借他錢!敖印栉义X,我可以讓你吻十次哦,一百次也成,隨你高興,次數不限!眱叭幌肱e體自貨。
黃梨江忍不住又羞又惱得瞪著他!叭~公子一副青春男身想賣我多錢?”讓她真想把所有財產都掏出給他,買下他的次數不限。
真夜朝她嫵笑!熬涂唇映鰞r咯。公子可要先鑒賞一番?”邊說著邊輕輕拉松衣襟,袒露出一片引人遐思的男性胸膛。
舟中,舟外,兩樣買賣進行中。
“呿!秉S梨江將身上錦袋扔給他!鞍岩路o我穿好,我沒叫你脫,你就不準脫。”
真夜笑著擺好衣襟,自錦袋中取出一枚金貫,并將剩下的金貫全數交給候在船篷外,名喚小狄的小廝。
九十九金貫并非小數目,那小廝取回鉅資,舟中人訝然回應:“公子果然識貨!比缫庥裾碚稻攀沤。
真夜回應:“本欲以白金易之,可恕某需付租船錢,故留下一金自用,敬請笑納。”
那人朗聲大笑,拍案道:“奇物成交,公子后會有期。”所乘烏篷船隨即緩緩駛離河市。
真夜也不追,只將玉枕手下,擱在盤坐的足邊。
黃梨江看看他,又看看裝著玉枕的錦盒,忍不住問:“等你真要合婚時,宮中這種東西多得是,何必虛擲百金?”
“那不一樣,我未來妻子要枕在我自己挑選的玉枕上。況且結交一位奇人異士,百金不算虛擲!
黃梨江笑出聲!澳阌譀]見到那人的相貌,只聽到聲音而已!奔词孤飞舷喾暌舱J不出對方吧。
“你有所不知,河市上這些人,都是些不受朝廷管束的邊緣之人,只要聽過聲音,下次再遇見,就算我認不出他們,他們也必然認得出我!
“……我不知道你對河市這么了解。”
“誰叫我終日游手好閑呢,當然得玩出一些心得來!
“哦,那你怎么解釋,從去年起,河市上開始販賣一種很像是你送給我的皇朝如意環的事?”黃梨江瞇起眼睛睇著他,懷疑他也知道內情。畢竟,除了東宮侍從以外,沒有別人知道這如意環的“來歷”;更甭說,如今盛京盛傳的版本,正是這位太子殿下親口編出來的。
真夜笑笑地卷起寬袖,露出強健美好的右手腕上,那世上唯二的另一條玄烏繩環。“你是說這繩環么?”
見到與自己左手上一模一樣的玄烏,黃梨江心跳漏拍!翱刹皇牵磕愕故钦f說看,如何皇朝的定情物,在我天朝會變成保健長生的禳福物?”
他放下寬袖,把玩她手上繩環!镑梓敫嬖V我,這繩環不是帝京原有,似乎是來自異國的東西,不知何時在帝京里流行起來。既然不是皇朝原有的東西,都能變成她國家里男女定情的信物,為何就不能在我國變成保健長生的禳福之物?”
“你沒說到重點!彼龥]那么好騙!拔沂菃柲,為什么河市上會賣這種東西?”
“因為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它是定情物啊。”
也就是說,在天朝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啰!黃梨江老早就懷疑真夜是為了騙她戴上這環,才叫其他人手上也都戴上一個。如今她都戴那么久了,假如還發脾氣扯下來,未免太小家子氣。
“所以你就干脆做起禳福物的買賣?”堂堂天朝太子,竟然在黑市里當幕后商人!太不務正業了吧。
“該怎么說呢,我只是把樣品提供給有興趣做這買賣的商人,讓他們去自由發揮罷了,誰知道后來會變得這么風行。”
純粹是個意外啊。當初只是不想讓人發現他送了心愛女子定情物,因此不斷地想辦法混淆視聽,一開始是拿帶緣、龍英他們當借口,后來回到盛京,又擴大混淆的范圍……
“你抽幾成?”她沒被他混淆,繼續追問。
“玩票性質罷了,談什么抽成呢!
“所以,到底幾成?”
“江公子……”
“快說!背俗鲞@生意以外,他是否也插足了盛京里其他商業活動?
“江公子,你要不要吃點桂花餅?”他作勢掏向腰間零食袋。
“你這不務正業的公子哥,快快給我從實招來,不準你隱瞞我任何事,我警告你—”
“我愛你。”他突然說。“我只抽四成,別當我是個奸商!
出一張嘴就能抽四成,凈賺不賠的生意,還不是奸商么?
但她耳朵沒聽進他后頭那句話,滿腦子全被他頭一句話給填滿,塞不進其他東西了。黃梨江自詡自己不是個笨蛋,卻也沒料到她腦子竟比鳥兒還小,居然只能裝的進一句話——他竟敢對她說那句話?!
見她徹底傻住,真夜十分委屈地說:“因為你不準我隱瞞你任何事,所以……”所以就趁亂告白啦。
“我母后既然給了我們一年的時間,那么,一年后,你就嫁給我吧……”
她連忙掩住他口!澳惘偭耍也荒!蹦腥嗽跄芗藿o男人?盡管她實際上是一名女子,但在朝堂上,她仍是他的東宮少傅啊。
他拉下她手,按向自己心口!白鳛槟腥说狞S梨江確實不能,可是有個人可以。”
“……誰?”
“卞梁之女!彼麥厝岬乜粗,輕聲道:“當我的妃子,可以么?卞梁小姐?當我真夜摯愛的妻子,與我如意此生!
“很難么?”真夜微笑地撫過她糾結的眉心!安粫,你是我朝神童子黃梨江啊,你一定知道該怎么做!
正因為相信她絕對有能力勝任,他才敢對她提出這個挑戰。倘若她只是尋常女子,承受不起如此重擔,他不會要她一定得當他的太子妃。
對視良久,黃梨江沉聲道:“……倘若我做不到呢?”
果然。他果然知道。一切都知道。無怪他多年前一聽見蘭陵,立刻就聯想到卞梁一氏……
沒否認,沒承認,沒拒絕,也沒有答應。她還在思量。感謝老天,她總算又有辦法動腦思考了。
“那我就不當我的天朝太子,你也別當你的東宮少傅,我們倆隱姓埋名,到某個沒人識得的鄉野去,當一對愚夫愚婦,婦唱夫隨,日子好不快活!彼兆∷豢|發,愛憐道:“可你不是那樣的人,你眼里有著展翅的決心,也知道自己有能力飛上九重天際,不放你去飛,太可惜。為了你,我會謹守太子本分,不會隨便被人害死或找到理由來廢黜我,你可以既是我的東宮少傅,又是我的太子妃,兩樣身份,我相信你絕對都能勝任。”
倘若答應了,往后人生將時時走在春冰上,隨時可能掉進冰凍的河水里吧。
“你可知,為什么我娘不讓我姓卞梁么?”她忽問。卞梁一氏,傳女不傳男,她是女兒身,卻不繼承母姓。
真夜搖頭,“我有想過,但不肯定。”
“因為卞梁家的女子,這輩子最不樂意的,便是被自己最該重視的禮制所束縛住。身為前朝禮學世家的遺族,卞梁女命定要維系的,不是已經隨著亡國而消失的前朝儀制,而是存在血脈中,天性上難以克服的家學淵源。”
真夜揚起唇,“什么樣的家學淵源?”
“一種在禮法上,近乎吹毛求疵的叛逆。最守禮的人,是我;最不想守禮的人,卻也是我!边@個“我”,指的是過去及現在所有卞梁女。
黃梨江眼神清明地看著她一心所愛的男子道:“倘若你想娶卞梁女,可以;但是你必須先取得我娘的同意!
“事實上,我已經取得了令堂的同意。”早在去年冬時,他曾經私下拜訪過黃夫人,并在生受一番刁難后,終于征得本名卞梁沐容的黃夫人勉為其難的認同。
不知道為什么,聽他這么說時。她只想笑,并沒有感到很意外,或許是因為,真夜就是她此生最大的意外。黃梨江又道:“我話還沒說完,就算我娘同意,你還得答應我一件事。”
不用她說出口,他已然諾。“我真夜此生只娶你一人為妻,不論將來我是否成為這國家的君王,我身邊不會再有別的女子,我,是你的!
“我一個人的?”她問。
“你一個人的!彼S諾。
而后,是一陣沉默。
江上清風偶然撩起隔簾,拂動她兩鬢青絲。
明明是略帶寒意的初春,青年男子鬢間卻泌出點點冷汗。
真夜藏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指尖幾乎掐進掌肉里,而對坐女公子卻還一臉閑情地托腮遠眺江景。
不能催促她,真夜提醒自己。得讓她仔細考慮,這畢竟關系到她的一生。
然而,然而真有這么難以下定決心么?否則她為什么還要考慮這么久?
抿了抿唇,托腮女子忽道:“你唱首歌來聽聽吧!
“什么?”真夜眨了眨眼,他等她一個回答,等到心都快蹦出來了,而他心愛小梨子卻只是要他唱首歌來聽?
“啊,就唱《久聞姑娘》那首歌吧。”
“那是艷歌。”他提醒。
“是啊,你唱吧,我聽!
他緊張到唱不出來。調息半響,方輕輕唱出:“久聞姑娘生得俏,忙里偷閑特來瞧。燈兒下,看見姑娘花容貌,哎呀呀,賽昭君,缺少琵琶懷中抱。肯不肯,只要姑娘笑一笑,到晚來,相陪情人俏一俏!辈钜稽c因太緊張而走音。
黃梨江終于回過頭來,對他淺淺一笑,低聲道:“想來,真得為你辛苦一輩子了!
真夜會意,展臂將她擁入懷中。“所以,這買賣算是成交?”
“真是便宜你了!
“往好處想,往后你想吻我時,都不必再付錢了!彼φ宫F自己的價值道。
“最好你奇貨可居,不然我會想退貨唷!
“這可不成,本人拆封不退。”
黃梨江笑了出來!拔矣诌沒拆!
“那要現在拆貨么?”真夜作勢扯開腰帶。
黃梨江按住他手,眼里帶著掩不住的情感,得很勉強才能壓抑住!跋鹊鹊龋覄偲骋娚持奚嫌腥,你來瞧瞧那些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