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幽暗,滂沱的雨勢不斷地傾落。
坐在屋里桌前研讀醫經的天音,推開窗門朝外探視。
“雨怎么下得這般大……”她擔心園子里的藥草會禁不起被大雨這般欺凌,正考慮著是否該穿上蓑衣趕著搶收一些,突然,前頭暗處閃出一抹亮光,引起她的注意。
不對啊!發出亮光的那處,就只是一片樹林,這會兒應該不可能有人還留在那里。方這么想著,她的雙眼倏地一瞠。
難不成是病者或傷者發出的求救訊號一想到此,天音便顧不得外頭滂沱的雨勢,匆匆進屋里拿了把油紙傘,點著了小燈籠便朝黑夜走去。
天音是此地折枝村里的醫女,精湛的醫術都是她身為前朝太醫的爹爹所教。她爹因不滿朝廷斗爭,帶著妻女一共三人避往這荒僻的“折枝嶺”。為了怕引人注意,唐父甚至拋棄了原本姓氏,從那一天起,唐天音便改叫天音,村里沒半個人知道他們一家顯赫的來歷。
“怪了,我記得剛的亮光明明就在這——”
行至一棵大樹底下,天音拿高了燈籠朝四周照著,卻什么東西也沒有!霸摬粫俏铱村e了……”
嘴里方嘀咕完,眼一轉,赫地發現前方草地,好似有人壓過的痕跡。天音沿著痕跡走了幾步,一抬眼,正好撞見一雙有如受傷野獸般炯炯有神的黑眸,正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看。
男子那雙眼正明白地揭露他的心意——別靠過來,再過來我就殺了你!
瞪看著那雙兇惡的眸,天音竟一時間忘了她的來意,直到她的視線落至他滑落的衣襟,瞧見被利刃劃出的破損,才回過神來。
“你受傷了!”天音驚呼,顧不得男人眸子里的防備,朝他身側走去。
宮殘月見狀,倏地擺出備戰姿態。
“你不用擔心,我不是壞人,我是前頭村落的醫女,我看你的傷勢不輕,需要趕快治療!
“別碰我!睂m殘月毫不領情。
“但是——”天音正想勸說,這時候,陣陣的雨聲間突然夾雜人的對話聲,她回眸朝聲音來處一瞟,再回頭一瞧男子表情,即刻便懂了那些人的目標是他。
天音趕忙將燈籠燭火吹熄,收攏油傘,任憑自己暴露在滂沱的雨勢中。
宮殘月偎靠在樹邊,皺眉瞧著天音的舉動。她在做什么?
“你躲在那不安全,快跟我來。”天音伸手招著男子,一邊匆匆地往樹林深處跑去。
宮殘月早已聽見追兵的說話聲,他回頭一瞟樹后,又轉頭瞧正站定等著他來的瘦小身影,略一思考,他一咬牙,以劍撐起身子,捂著不住滲血的胸口,蹣跚地朝天音方向走去。
“我來幫你。”
在宮殘月還來不及反應之際,一雙滑膩小手已然摸上他的手臂,鉆進他臂彎中攙住他身體。宮殘月驚愕地望著不及自己肩高的弱小身體,一時間竟忘了自己向來最討厭與人碰觸。
這幾年來,除了砍傷他的刀劍與他身上的衣服,從來沒人敢主動親近他半分。宮殘月瞇緊黑眸瞪視臂彎下的嬌小女子,黝黑俊顏上不禁浮現疑惑——她竟然不怕他
“你先在這兒停會兒,我馬上回來!
宮殘月還沒想出個答案,兩人已走到一片樹叢前,只見她伸手探進樹叢一拉,宮殘月登時面露驚訝,沒想到如此濃密樹叢里頭,竟然別有洞天!
“這里是我家用來熬藥煉丹的地方!睙捴频に帢O花時間,天音的爹爹常常一進來就是兩、三天時間,為了方便坐臥,所以唐父將此處擺置得相當舒適。竹床、桌椅,還有一般屋里可見的層柜,該有的都有。
關上樹籬之后天音馬上點燃燭火。她走來宮殘月身邊要攙他到一旁竹床上休息,宮殘月卻不顧疼痛地將手抽開。
“為什么幫我?”宮殘月神色寫滿戒備。她與他素不相識,卻愿意施加恩惠于他——到底有何企圖?
“我剛才說過了,我是這個村落的醫女,醫女救助傷者本就是天經地義——哈啾!”說到這,天音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對不起,治傷的事等會兒再說,我先去拿幾件干凈的衣裳過來—— ”天音邊說話邊朝洞穴里邊走去,不一會兒她拿了她爹的衣裳堆在宮殘月身邊,才避至暗處換掉她身上的濕衣。
宮殘月垂眸瞪著腳邊的衣裳,以劍鞘挑起翻弄,確定它只是件衣裳,這才收劍兀自朝外眺望。
這時說話聲突然朝樹籬這里逼近,宮殘月彈指捻熄了洞里的蠟燭,山洞突然陷入一陣昏暗。他悄悄抽出利劍,一方面是防備外頭人闖入,一方面,更是提防與他同樣身處在山洞里的天音,有任何妄動之舉。
基于對人的不信任,宮殘月始終無法相信天音所說的話,什么醫者的天命就是救人——全是狗屁!對宮殘月而言,這世界就是“弱肉強食”這四字的縮影。
“那家伙被我砍了那么一刀,理當逃不遠才對!怎么找了這么久還不見人影?”
“全都得怪這場雨!下得這么大,他就算有留下痕跡,也都被雨沖得一干二凈……”
追兵在外頭翻找了一陣,找不著宮殘月蹤影他們只好更往內移。直到外頭再度恢復安靜,天音這才小心翼翼地點亮身旁的蠟燭,執著燭臺朝宮殘月靠來。
“我來幫你治傷口——”
“不需要!睂m殘月惡聲拒絕!耙坏韧忸^雨停我就走!
真是固執!天音皺著眉頭望著他!澳阋x開我不會留你,可是走之前,一定要讓我將傷口包扎好!
說完,天音將燭臺往桌上一擱,然后轉身打開洞穴里的層柜,從里頭拿了把剪刀來。
利剪一現,宮殘月全身肌肉倏地繃緊,不過當發現她不過是想拿剪子裁布,他眉心頓時打了一個大大的結。
“來吧!”天音將治傷的藥材全擱在一只竹簍,連著燭臺一齊拿了過來。正伸手要碰觸宮殘月外袍,手才剛抬起,宮殘月卻突然發出一聲低吼,還來不及意會發生了什么事,天音整個人已經被他撲倒在地上。
“你就這么渴望解我的衣裳!”
仰頭近距離望著宮殘月那雙有如野獸般兇猛的眼眸,天音突然想起先前救起的野狼,當時它看她,那眼神也跟這男人一樣,滿布著對人的不信任與憤怒。
他是真的以為她想傷害他。
天音心頭一軟,心里的畏懼也同時被憐惜驅散,只見她伸出手,輕輕撥開他仍滴淌著水珠的發梢,直到這時天音才驚訝地發現,眼前這眼神如獸般狂野的男子,竟長了一張端正好看的臉。
天音毫不畏懼地挲著他方正的下顎,低柔地說道:“我發誓,一名醫者,絕不可能傷害她的病人。”
宮殘月嚇了一跳,有如被雷擊著般猛地朝后退開。他自小接受過無數惡意的欺凌、怒罵,自認人世間殘酷的一面他全都見過,可卻是頭一回見識到何謂善意與溫柔——宮殘月眼神在天音秀白的小臉上來回游移,半晌之后,才見他突然放低手上的劍鞘,悶聲不吭地靠向巖壁。
他可以信賴她,直覺這么告訴他。
瞧他舉動,天音一下了解到她已通過了他的勘驗,忙收拾起方才被她撞倒的竹簍,再度蹲到宮殘月身邊。
更齊全的刀傷藥全都放在她住的小屋里邊,天音只能就手邊僅有的藥品幫宮殘月簡單包扎。也不知是他特別會忍耐還是什么的,藥粉敷上,明明會教人痛得齜牙咧嘴出聲哀號,可是他卻連眉頭也沒多皺一下。
宮殘月只是沉默地用著他炯炯發亮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幾乎要貼在他身上的天音。她剛說她是村里的醫女——是了!她幫他,定是為了想從他身上賺取些診金。
想出一個理由,宮殘月頓松口氣。銀兩他有。雖然單從他外表,絕對猜想不出他原是個身價不凡的富豪之子,可是藏在他被血污染的腰帶里邊,的確有著為數不少的銀子。
天音將剪開的布條盡數捆綁在宮殘月身上,仍舊止不住不斷滲出傷口的鮮血。天音煩惱地起身走到樹籬邊一探,發覺外頭雨勢已小,她立刻轉回宮殘月身邊!拔沂诌吽幉牟粔蛑鼓闵砩系难,我得回我住的地方再取些過來—— ”
“不需要!睂m殘月扯著身上的外袍,不動聲色地將手臂穿過。他本意是想穿好衣服后就走,怎知他身上衣裳根本不合他尺寸,他身體方一繃緊,腋邊便“嘶”地裂了個大口子。
見狀,天音忍不住掩嘴偷笑;至于宮殘月,則是面紅耳赤地將破掉的衣裳脫掉,往旁邊一丟!拔业囊路脕怼!
“不行的,你的衣服又濕又破,與其要穿它,不如在這山洞里休養個幾天,我可以拿我爹的衣裳幫你改改,你也可以順便養傷!
“多少銀兩?”宮殘月斜眸望向天音。
望見他臉上表情,天音倏地明白他在問她什么——他是在問治療的費用。只見她秀美小臉忽地脹紅了起來。
“你這個人……”天音本想譴責他這人太過小心眼,可是一想起她平日的工作,的確是幫人治療換取微薄的診金。她抑下心頭的惱怒,看著他說話:“五兩銀子。給我這個價錢,你就可以得到衣服,在我這住到你傷好為止!
宮殘月面帶狐疑地朝她看了眼,從褲腰的破荷包里取了一錠銀子,彈指便將銀兩送至一旁的桌案上。
“我只給你一天時間。”話說完,他又蹲回原位,屈著身體作勢假寐。
他就非得要把氣氛弄得這么擰!天音嘆了口氣。算了,只要他愿意待著等她衣裳縫好,她就能想辦法快些把他身上的傷口治好。
“你就待在這好好休息,千萬不可以亂動,知道么?”
宮殘月沒作聲,仿佛天音這會兒望著的,是堵墻而不是個活生生的人。天音聳了聳肩,轉身朝樹籬外頭窺看了眼,確定外邊無人,這才拿著油紙傘與燈籠,快步朝她小屋奔去。
她要做的事情,還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