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照進廂房里,慶蒔畏光地縮成一團,本能地往暗處滾去,還想再多睡一會兒,可滾到一半,就被梅崗給攔截了。
他把她擁進懷里,用臉頰摩挲著她睡紅的小臉,在她耳邊喊道:「起床了,慶蒔。」他的聲音很有活力。「你聞聞,聞到什么?」
慶蒔皺眉,嗚嗚叫了幾聲,揉著眼窩,像個孩子在賴床,但梅崗還是很有耐心的在哄她!改懵劼,聞到什么了?」
慶蒔嗅了嗅,嘟著嘴說:「是豆汁兒……」
「還有呢?」梅崗再問。
「還有鹵煮(注七)的味道……」
說著聞著,慶蒔還真有點餓呢!
「那就起床吃早點。 姑穽徲謸砭o她,左搖右晃,想搖醒她,「都是慶蒔喜歡吃的東西!
慶蒔微睜著眼,看到地毯上已布好了碗筷,豆汁兒、鹵煮都冒著香濃的白煙。
她再看看梅崗,他又笑得跟平常一樣,只是臉色有點不好,好像很累的樣子。
。恳欢ㄊ亲蛲硭殖粤怂恼鏆獾木壒,慶蒔被愧疚感驚醒,眼睛瞪得更大了,把梅崗的笑臉都給看仔細。
傻梅崗!她難過地想,很累的話,就不要笑得那么賣力嘛!
慶蒔不想再麻煩梅崗,便自個兒爬起身洗臉,披了件外衣,再回到梅崗身邊坐下,端起了裝豆汁兒的碗,她聞了聞,好滿足地笑了,喝了一大口。
「好久沒喝了,對不對?」梅崗笑道:「我想慶蒔也跟我一樣,很想念,這豆汁兒只有在這座城市喝得到,即使是仙界美處,也喝不到這佳肴!
「哪那么夸張?」慶蒔笑哼著。
「不夸張!姑穽徍苷J真地看她、很認真地回答她!付,還要在慶蒔身邊喝,才好喝。」
慶蒔一愣,他是在告訴她,他雖想家,但也眷戀這兒的生活?
梅崗把鹵煮碗推近慶蒔,又鼓動她快吃,「慶蒔,來,這鹵煮不但有火燒,還有五花肉、油豆腐,你也快快吃!
莫名的,慶蒔被這鼓動給弄酸了心。
這家伙,知道自己的猶豫與回鄉的想望,會讓她不安,硬要笑、硬要這樣話家常、硬要拿她愛吃的東西討好她,甚至硬要——將自己這個梅花妖融進凡間的俗務中,就是希望、單純的希望……
她不要多想,就這樣快快樂樂接受他的好,直到生命的盡頭。
梅崗,總是為她著想,可她卻很少對他說一聲謝謝,而昨晚,她還一直對他發脾氣。想想,現在最難受的人,應該是他吧……
慶蒔呼了口氣,看向梅崗。
梅崗見她臉色有異,有點焦急地問:「怎么了,慶蒔?找不到豬肺嗎?」他用筷子撥了撥碗,告訴慶蒔:「你看,里頭有很多豬肺,喔,還有豬腸……」
「不是啦!」慶蒔有點無力。不過她趕緊定了定心神,再看梅崗,試著用很感性、很動人的語氣說:「我只是想跟梅崗說,我很謝——」
謝謝你!很謝謝你——謝謝你這么愛我!
可這感性還沒發揮完,就被桃歡的聲音打斷了。
「這就是大哥不跟我們一起用早點的原因?」倚靠在門口的桃歡微笑地看著兩人,說:「這味道,真有趣,沒想到你們不但可以在這味道里待這么久,還笑得那么開心!顾傅,就是豆汁兒強烈的酸臭味。
梅崗回過頭,不太高興的對桃歡說:「我很喜歡這味道!
站在桃歡背后的牡丹,看了慶蒔一眼,再細細地打量梅崗的臉色,驚呼一聲,急慌地跑進了廂房,她的小手想碰梅崗的臉,但梅崗避開了,只問:「怎么了?」
「梅大哥的臉色為什么這么差?」牡丹不用她的家鄉話,而是用慶蒔聽得懂的話說。「梅大哥的真氣少了好多?難道是……」
牡丹淚汪汪的大眼往慶蒔看去,慶蒔的身子一縮,低下頭,不敢說話,下意識的,就感到自卑與愧疚。
「我很好,牡丹!姑穽徴酒鹕恚瑢⒛档康教覛g身邊,說:「我在這兒待了十年,早不習慣吃華境的那些花花草草,我喜歡的,只有慶蒔常常買來喂我喝的豆汁兒,你們先出去吧!我還想和慶蒔獨處一會兒,好好吃早點!
低著頭的慶蒔,感謝梅崗這么說。
但牡丹卻反手緊握住梅崗的大手,「梅大哥,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說說!
「牡丹,有事等會兒再說!姑穽彴櫭剂。
牡丹搖搖頭,話說得好急好喘,好像再不說這些話,以后就沒機會了,而且讓慶蒔覺得詭異的是,昨天堅持說自個兒多話的她,今天全用她聽得懂的話說了。
「其實,父親大人并沒有要求婚約的條件。」牡丹說:「我只是因為太愛太愛梅大哥了,所以想要用回鄉的機會,再來和梅大哥復合,我好希望,我們可以再回到當初剛許下婚約時,彼此都很高興、很珍惜心意的感覺。」
慶蒔聽了一震,偷偷地瞧了梅崗一眼,發現梅崗的余光也在觀察她、擔心她,她趕緊又縮回去。
「后來,我想通了,桃歡也開導了我。」牡丹回頭看了看始終都笑容以對的桃歡,又說:「我們都覺得,大哥的心,已經不在我的身上了。雖然很難過,可是,如果這是梅大哥的選擇,那么我愿意接受!
慶蒔終于明白,為什么牡丹不用家鄉話來說這些事,她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有意的,但她聽了這些話后,的確,心里不好受——很不好受。
一個梅崗不愛的女子,可以這么「寬容」、那么「體諒」。那么,她這個梅崗深深癡愛、疼寵的人,是不是也「該」做出一些表示?
一些她根本無心去做的讓步?
慶蒔不想被比下去,可是自卑的她,又不知這時可以說什么話,只能一直縮著四肢,躲在梅崗的身后。
梅崗也被牡丹說得很為難,他想說些什么安慰這像手足般親的女孩,但牡丹又打斷他。「其實當初我也有錯,梅大哥被下流放令的時候,我沒伸出援手,我應該要向我父親求助的,梅大哥今天會不愿接受我,我也不能怪罪梅……」
「夠了,牡丹!姑穽彺蜃∷,不要她再提那流放令的事!肝抑滥阋f什么,我和慶蒔要吃早點,你們去湖上待待,好不好?」
這時,一直在旁觀的桃歡插話了,他慢條斯理地說:「大哥,牡丹只是想說,因為太愛你了,所以,即使你硬要推開她,她還是想幫你忙!
梅崗疑惑地看著他的弟弟,他看桃歡的眼神,好像從沒看透這個人似的。
桃歡的眼睛與嘴角笑得更彎!复蟾缑髅骶拖牖厝,不是嗎?」
梅崗的臉色一陣鐵青,慶蒔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臂膀。
牡丹加把勁再說:「如果梅大哥想回華境,想再為華帝效力的話,那我愿意幫助梅大哥!我會請父親大人為梅大哥求情、為梅大哥安排一切,求你……即使要推開我,也讓我幫你這個忙,好嗎?我希望梅大哥可以順從自己的想法,想回去就回去……」
梅崗粗重地喘氣,聲音很硬,「我說過了,我要留在這里,我的幸福就只有慶蒔一個——」
牡丹馬上打斷梅崗的話,「如果梅大哥放不下慶蒔,慶蒔也可以回去!」
這句話一喊出,室內好安靜,沒人說話。
梅崗瞠著大眼,驚訝得不知要說什么。而慶蒔也不解地看著牡丹,但牡丹從頭到尾都沒瞧她一眼,好像她從沒提過她一樣。
「好不好?梅大哥,跟我們回去吧!」牡丹拉住梅崗的手,像個撒嬌的女孩,想拉個伴暗自己似的!肝視蚋赣H大人提提看,總之,梅大哥想要的一切,我都希望能夠為梅大哥辦到!」
「你……」梅崗沒扯開她,只是搖頭,只是苦笑!竸e說這玩笑話,牡丹!
他的聲音好低啞!肝視斦妗
「我不是說玩笑話!」牡丹靠得梅崗更近!该反蟾绠斎豢梢援斦妫∥以敢鉃槊反蟾缱鲞@一切!」
梅崗深吸一口氣,轉頭,癡癡地望著慶蒔。
「慶、慶蒔也可以……」他再看向堅決的牡丹,像著了魔似的重復著!敢部梢曰厝ィ扛一厝?」
「沒錯!梅大哥。」牡丹肯定地說。
他又轉回頭,凝望著慶蒔憂愁的小臉。
慶蒔看到他的眼神里,有著期待。
可以嗎?慶蒔,可以跟我回去嗎?好嗎?好嗎……他的眼神這么問她。
慶蒔與他對望,兩人看著彼此,好久,久到時間都凝滯了。
兩個人都希望,對方能先有反應——有著自己預期的反應。
而慶蒔更希望,梅崗在看到她猶豫、為難的表情后,可以像以前一樣,主動看透她所有的心事,知道自己的答案是什么,然后,就自己先讓步了,而不會再用那種期待的眼神逼她。
可是梅崗還是一直看著她,難得這么固執地看著她,希望她開口答應,說……說什么?
他希望她說什么?很干脆地說好嗎?
然后要她一個凡人,跟他回到她根本就不熟悉、甚至無法想像的世界?
她的心里生起一團烏云。
不可能!她自私地想,即使自己在這里常被欺負,但生活過得再苦,都還是在自個兒的地盤上,安全感如此薄弱的她,從沒敢想過要到一個新環境去生活,梅崗怎么可以這樣期待地看她呢?怎么可以這樣希望她點頭答應呢?
更何況,這機會,是另一個深愛他的女人「恩賜」的,她王慶蒔才不要她的施舍!
梅崗不是答應過她,他會永遠永遠守著她,在這片扎了梅花根的土地上嗎?他怎么可以因為別人的一句話就動搖了呢?
她不要離開他!
也不要離開自己的家鄉!
這就是她的答案!她自私又卑鄙的答案!她不如牡丹好的證據!
她討厭突然出現的這兩個人,討厭競選在此刻固執起來的梅崗,更討厭的,是她自己!是膽小的自己!是無法為梅崗勇敢付出、為梅崗體貼著想的自己!
慶蒔猛地站起身,低著頭就往門外沖去。
而這次,梅崗沒有攔她。
因為慶蒔已經告訴他答案了。
這個答案,讓他失神了好久。
失望了好久……
桃歡帶著一種富含興味的笑容,看著他哥哥那張失望、悲傷的表情。
好像在欣賞、品嘗這種痛苦似的……
結果,梅崗特地為她準備的豆汁兒冷了,那一餐沒人吃。
一整天,慶蒔沒有靠近梅崗,梅崗也沒有去找她、纏她,只是默默地坐在小竹筏上,任由水波與微風將他帶往湖的中心,沒有人打擾他的地方。
而慶蒔則坐在垂花門的臺階上,把玩著菊花瓣。
玩著、弄著,菊花瓣的輪廓都看不清了,整片黃都糊成了一片,她覺得眼睛好酸,忍不住眨了幾下,眨著眨著,眼淚就一直掉下來。
忽然,后頭傳來了腳步聲,慶蒔看著地上的影子,是一個男人。
她以為是梅崗,梅崗來跟她說話了,來跟她妥協了……她趕緊擦干眼淚,轉回頭去,看看他要對她說什么。
是不是要說,他想通了,他不會回去,他會一直留在這里?
可是,她失望了,那個人,是桃歡。
他微笑地看著眼睛紅紅的慶蒔,來到她身邊坐下。他說:「難得,我以為大哥不會和你鬧別扭的!
慶蒔低下頭,沒回話。
「我得對你說些實話,慶蒔姑娘!固覛g又說。
慶蒔靜了會兒,發現桃歡在等自己回應,她才應了聲:「你說啊!
「大哥是華廷中偉大的護國侯,是華帝的左右手。在華帝的臣子中,很少人能擁有這么珍稀的千年真氣!固覛g看著慶蒔,呵笑著說:「沒錯,就是你吃下的那些真氣,吃得不少!
慶蒔臉色很差,賭氣地別開頭。
桃歡繼續說:「要不是那次的意外,大哥會繼續當他偉大的護國侯,保護華境內一切生靈的安危!
慶蒔冷冷地問:「什么意外?」
「我們華境內的生靈,最怕『雜黃鬼』的侵入,那是我們的敵人,只要那東西一侵入境內,就像你們冬天的霜害突然來到一樣!固覛g摘了一朵菊花,輕輕地吹了一口氣,那朵菊花就整個枯黃、衰萎了下去,甚至傳來了腐臭,他笑。「就像這樣!
慶蒔嫌惡地看著桃歡。
「我只是做個示范罷了!固覛g聳聳肩!高@就是荒界的雜黃鬼,很恐怖的威力,而應該遏止這一切入侵的偉大護國侯,卻沒能阻止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