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宸虎園’里,并不是每個下人都能夠擁有獨立起居的院落,鳳九娘分到了一個小院,因為她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但是在她的小院里,同時也住了幾名年輕的丫頭,是她自個兒要求,因為就近可以照顧訓(xùn)練。
而另一個例外,則是東福與沈晚芽,因為東福孤家寡人一個,并不需要自個兒的院落,所以老主人在提起時,他總是推辭,說跟大伙兒住在一個院子里比較熱鬧,一直到收了沈晚芽為義女,才終于住進(jìn)安排給他的“蘋秀院”里,在這院子里栽了兩棵蘋果樹,白色的蘋花會從春天開到夏天,秋天的時候,枝頭上就會結(jié)出大又飽滿的蘋果。
如今,又是蘋花初開的時候,沈晚芽回到小院,神情顯得有些恍惚茫然,風(fēng)乍吹起,白色的蘋果花瓣隨風(fēng)漫天飛舞。
“義父!
她走進(jìn)東福的寢房,明明屋外是風(fēng)光明媚的,可是,這些日子她義父的病情加重,被吩咐吹不得風(fēng),門窗都加了厚實的氈毯,不過適度保留了一點空間,所以屋子里還算通風(fēng),此時她暗自慶幸光線并不充足,才可以讓義父不能發(fā)現(xiàn)她臉色與神情的異樣。
東福纏綿病榻,已經(jīng)好些日子起不了身,見到她進(jìn)來,笑著招招手,示意她到床邊來,“怎么了?芽丫頭,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誰欺負(fù)你了?”
這一瞬間,在沈晚芽的腦海里浮現(xiàn)了問守陽嚴(yán)峻的臉龐,但她卻搖搖頭,坐在床前的踩凳上,把臉蛋擱在交疊的手臂上,笑道:“沒有人欺負(fù)芽兒,不過就是有點累了,想來找義父撒撒嬌。”
“乖孩子,義父早就告訴過你了,不要凡事都勉強(qiáng)自己一定要做到最好,累壞了身子對你沒好處的。”
“嗯,以后不會了,謝義父關(guān)心!
“聽說爺今天出門了?”
“嗯,不及時出發(fā)的話,就怕趕不上大理的行程。”沈晚芽不想在這個時候提起問守陽,可是說也諷刺,她與義父二人都是問家的奴仆,在他們平時的對話之中,有大半都是繞著主子在打轉(zhuǎn),眼前當(dāng)然也不會例外。
東福點點頭,笑嘆道:“你做得很好,有你在爺身邊,義父很放心,我知道你聰明伶俐,可是沒想到你能做得那么出色,沒想到你真的能兌現(xiàn)在祠堂前所發(fā)下的誓言,你還記得自己說了什么嗎?”
沈晚芽點點頭,“記得,那一晚的事情,無論經(jīng)過多少年,在芽兒心里都像是昨日才剛發(fā)生過一樣。”
怎么可能忘記呢?那一天,她的爺狠心讓她跪到了隔日早上,直到清晨的霧氣漸漸消散,她不知道何時跪到昏沉了過去,是他冷淡的嗓音喚醒她。
你可以起來了!
即便有義父半夜里送來的襖子穿在身上,經(jīng)過一夜冷風(fēng)凍露,她還是冷得蜷成一團(tuán),聽見他渾厚的嗓音,她抬起頭看著他,那一刻,他原本就高大頎長的身軀,在她的眼里看起來就像是一座無法撼動的大山。
而在他的身后,跟著義父和幾名奴仆,鳳姨和叔爺則是前一晚就被人給看住,因為問守陽下令誰也不許來幫她說情,更別想私自放她起來。
終于得到他的釋放命令,她當(dāng)然一刻也不想多跪下去,可是,她低頭看了自己的雙腿,早就已經(jīng)因為久跪而失去了知覺。
怎么?還想繼續(xù)跪下去嗎?很好,我可以成全你,沒關(guān)系。
說完,他冷笑了聲,似乎真的有此打算。
我起來!我要起來!
她驚慌地喊叫,用雙手撐著地板,才勉強(qiáng)讓雙腿挪動了下,她顫顫巍巍地起身,樣子就像是一只初生的小羊兒,每多挪動一下,她的腿就發(fā)出疼痛,就在她整個人都要站起來時,忽然一個腳軟,讓她整個人跌趴到地上。
還記得,就跌在他的腳跟前,他一雙沾染著晨間露水的靴履就映入她的眼簾,卻是一動也不動。
那一跤跌得她渾身沒有一處不在疼痛,但是,問守陽不允許任何人扶她,沉冷的嗓音喊住了要跑過來扶她的義父,他要她自個兒爬起來,她忘不掉他眼里如冰的寒意,凍得她骨子里跟著顫栗起來。
誰也不許扶她,讓她自己站起來。
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讓她光是聽著,都覺得被他的話給砸痛了,她再不怕痛,勉強(qiáng)自己站在他的面前,就算兩只腳都在發(fā)抖,她也絕對不會在他的面前倒下第二次!
“義父,你說,這些年芽兒做得好嗎?”
“好,當(dāng)然好,如果你做得不夠好,怎么會被稱為是萬能的小總管呢?”
“那為什么……為什么……?”一連說了兩次“為什么”,但是,后頭的話卻是無論如何也接續(xù)不下去。
因為,她明白自己就算問了,也不會得到想要的答案。
她想要的答案,除了她的爺以外,誰也答不了她。
從那天之后,她決定要讓自己變得很好,好得讓他再也無法挑剔。
但是,他就是有本事找她麻煩,挑她錯處。
原本,她想是因為自己仍舊做得不夠好,但或許,她根本就不是做錯了事情才惹他生氣。
也或許,她并不是做得不夠好,而是她就算做得再好,也不能換得他對她一丁點的仁慈。
她轉(zhuǎn)開眸,明明前方什么都沒有,卻像了出了神似地,目光變得非常遙遠(yuǎn),眼底有著一層淡淡的迷蒙,像是悲傷,像是困惑,而真正的心情竟然連她自己都無法弄清楚。
東福可以看得出來他的義女今天的情況很不對勁,可是,只要她不肯開口說清楚,他也就不追問原因。
因為,他曾經(jīng)答應(yīng)她不過問,也絕不袒護(hù),這么多年來,就看著她憑自己的聰明與努力,獲得了眾人的賞識與肯定。
最后,他只是伸出手掌摸著她的頭,見她轉(zhuǎn)回眸光,義父女兩人相視一笑,這些年來,她跟在他的身邊學(xué)做事,從來就沒有不細(xì)心勤快的時候,而他這個一貫被說是嚴(yán)正不阿的大總管,竟為了她而有私心,想盡辦法給她找?guī)煾担还苁乔夔鲿嬕埠,還是她希望能夠?qū)W一些胡人們的話,只要他能替她辦到的,他就覺得自己沒有理由不給她。
就算是對待親生的女兒,也不過如此了吧!
這個想法,讓他覺得安慰,因為他沒有娶妻生子,沒想到在晚年竟然有機(jī)會可以嘗撫養(yǎng)女兒的滋味,算得上是老天爺給他最大的賞賜。
這時,門外傳來一道男人的嗓音,擾醒了他們父女二人的目光交流,“東總管,千日來給你問脈了!
“姬大夫,快進(jìn)來!睎|福對外回答道。
走進(jìn)屋里的是一名約莫二十出頭,面容清俊的男子,姬千日年方廿五,以年紀(jì)而言,他看似歷練不夠,可是,他從五歲開始就隨著父親到處行醫(yī),見識無數(shù),近兩年才在京城落腳,在城南的胡同里開了間小醫(yī)館。
姬千日沒料想見到沈晚芽也在,他頷首打了聲招呼,“沒想到小總管人也在這里,我剛到時,就聽人說小總管鬧失蹤了,才想過來見東總管時,不知道該如何對老人家提起,這不好了,我不必傷神了!
“我不過就是想要靜一靜,是他們太大驚小怪了。”回小院時,她特地避開有人走動的地方,想回來稍做整理,才不會教人發(fā)現(xiàn)她不對勁的地方。
雖然室內(nèi)的光線不太充足,可是姬千日不比東福,畢竟是年輕人,眼力自然也好,再加上身為醫(yī)者,可以明顯得感覺到沈晚芽的模樣與平日不同,他更是沒有忽略掉她白皙頸膚之下,印著幾抹紅瘀。
沈晚芽注意到他的視線,下意識地伸手掩覆著脖子,“姬大夫,你在看什么?我義父還在等你診脈呢!”
“好,我先診脈,回頭再跟小總管說問脈的結(jié)果,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說話呢?”姬千日微笑,話中有話。
“我想不太方便!鄙蛲硌恐浪胝f的并非是義父的病情,想也不想,就回絕道:“如果診脈之后,義父的病情沒有改變,那就請姬大夫先回去,改日我再找你談,可以嗎?”
姬千日頓了一頓,“那當(dāng)然好,我就先請脈了!
“大夫請!鄙蛲硌客俗屃藘刹,讓他過去,看著他給義父把脈問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