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咬潔,夜空被點點星子點綴地閃閃發亮,替單調的夜空做出些許裝飾。
姬耀天修長的十指靈動地活躍于算盤之上,將珠子打得啪啪作響。
他打得很起勁,從用過晚膳之后,算起來他已經連續撥了兩個多時辰的算盤了。
終于,他將最后一顆珠子往上撥,那一排烏黑的珠子所代表的數字讓姬耀天開心的將薄唇往上彎起。
照著這樣的速度累積下去,他很快就能湊到足夠的金錢,買回姬氏一族的祖宅和祖父輩們幾輩子傳下來的珍稀收藏。
那些都是祖父和爹親所珍視,想要傳給姬家后世子孫的,也是他唯一能為他們找回來的東西。
姬耀天愉快地彎起食指在身前的幾案敲了敲,努力了這么多年,成功終于近在咫尺,他心中的雀躍可想而知。
突然,一絲異響在姬耀天耳際響起,他一雙幽眸微微瞇了起來。
腦海中閃過了無數的可能,卻沒料到他本以為的偷雞摸狗之輩竟然堂而皇之的現身在略顯昏暗的書房之中。
望著那張臉,姬耀天心中驀地激起千層浪,臉上更是難掩激動。
他連忙站了起來,動作急切得連身下沉重的實木椅子被他驟然推離,發出巨響也沒眨個眼。
激動、驚喜……無數的情緒在他臉上交雜著,而那個突然闖入的男人卻只是冷冷地看著他,沒有一絲情緒。
“又敞!”姬耀天激動地喊了一聲,那被稱為又敞的年輕男人卻依然冷漠的瞧著他,沒有說話。
他的冷和姬耀天的激動熱情顯然有著天壤之別。
“你怎么來了,也不讓陳伯來說一聲,我……”
堂弟驟臨的驚喜讓姬耀天有些語無倫次地叨念著,即使面對一張冷臉,他也絲毫不在乎,只是幾個踏步上前,大手往姬又敞的肩頭一拍,轉而扯著他的手走往旁邊的椅子,壓他坐下,一副不讓他輕易走人的模樣。
他匆匆繞到了書房旁的小間,那兒有著泡茶燒水的用具,一應俱全。
因為不想白花錢找一堆人來伺候自己,所以姬耀天早已習慣了凡事自個兒來,只見他動作嫻熟的一會煮水,一會放茶葉,然后利落地注入熱水,沒多久茶香四溢,他端著滾燙的熱茶朝姬又敞走過去。
“喝吧,這可是今年新春的毛尖兒,最是清香!
瞪著茶盞,姬又敞并不接過,只是冷著聲問道:“這就是你要的生活嗎?這般茍且偷生?”
聞言,姬耀天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他們兄弟倆同為姬家遺孤,選擇卻是截然不同。
又敞為了家仇,選擇上山拜師,習得了一身好武藝之后進入殺手組織,只為了能有機會親手殺了當今皇上,好報血海深仇。
因為就是那個男人,下令將他們姬家滿門抄斬,本來他們兄弟二人也難逃一死,是忠仆用家中兩個與他們同齡的孩子替代,這才讓他們兄弟倆躲過這一劫,那時,他們不過八歲和六歲。
他們在老總管的安排下,承襲姬姓,住進了另一個與京城姬家無關的姬家村,并且改了名字,掩人耳目地生活。
八歲的他早已啟蒙曉事,爹娘臨終之際又諄諄教誨,要他別向皇帝報仇,他和又敞可是姬家留下來的根苗,若是他們因為報仇而有什么三長兩短,那么姬家就真的要斷子絕孫了。
這番話,他一直牢牢記在心頭。
過了兩年,十歲的他不顧老總管的反對混跡市井,從小生意做起,憑著精準的眼光,在攢了一筆錢,年紀又長了之后,他頂下一間小鋪子,專賣胭脂水粉,靠著他打小便俊的外表和三寸不爛之舌,將店鋪經營得有聲有色,然后一間店鋪接著一間店鋪的開,到最后京城附近的幾個州、幾個縣、幾個府里,處處可見姬家的商號。
到這時他才敢盤算要將姬家的祖宅買回來。當他做完這一切之后,他會娶個妻子,替姬家留下血脈開枝散葉,終有一天姬家這個姓氏會再次廣為人知。
可他這個堂弟打小就聰明,六歲也已經曉事,知道姬家是怎樣遭逢大難,他們兄弟倆又是怎樣從錦衣玉食落入三餐不繼的困境之中。
又敞心中一直藏著恨意,在十歲那年,他央自己為他尋一名師傅,讓他上山習藝。
又敞習武的這些年來,每見又敞一回,他就會問自己——當初順著又敞的想法讓他去學武是不是錯了。
因為隨著時日過去,他渾身散發的恨意愈發張揚,整個人也冷得像是冰一般,沒有一絲絲人該有的溫度。
當初他為又敞找師父時,那個高人便說了,又敞的根骨奇佳,若能專心于武藝,不出十年光景,必有大成。
兩年前,又敞學成下山,可就在那一夜,聽聞又敞為報仇成了殺手,他們兄弟倆又為報仇之事大吵一架,第二天早上,又敞就失蹤,不知下落。
如今他終于肯來見自己,怎能不教姬耀天欣喜若狂呢?
“又敞,你這兩年過得還好嗎?”見姬又敞沒伸手接過茶盞,姬耀天硬將它塞進他手中,自己跟著坐了下來,一臉關心地問道,并不回答他剛剛的問題。
“這就是你要的生活嗎?”不理會姬耀天的熱切,姬又敞再次冷然地追問。
“平平安安的活著,再等個兩年,等我買回姬家大宅之后,咱們哥倆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為姬家開枝散葉了,這種生活自然是我想要的。”
相較于姬又敞的激動,姬耀天語氣簡直可以用淡然來形容,隨著自己的話語,姬耀天彷佛可以預見那種平凡的日子,唇角不由得往上微微勾了起來。
“沒出息!”
眼見姬耀天心中只有那種軟趴趴的想望,姬耀天沒好氣的啐了一聲,只要是男人,大都不喜歡被人罵沒出息,偏偏姬耀天完全不痛不癢,甚至還笑得讓人覺得他對這樣的評價深感開心。
“又敞,你這次回來,應該會住下了吧?”
本來以他節儉的性格,根本不可能買下這間宅子,要不是為了想給又敞家的感覺,他倒想把這些銀子全省下來,將來好拿來買下當年他們姬家被抄的祖屋大宅。
“不!”斜睨了一眼堂哥討好的模樣,姬又敞冷冷地戳破了他的希望,吐出宛若冰珠一般的兩個字。
“不住也無妨,那我讓張燔煮些好菜,再讓陳伯去打幾斤酒,咱們兄弟倆好好把酒言歡一回?”
“不必了!”姬又敞冷冷拒絕,完全不理會姬耀天臉上那抹驟生的尷尬,瞇起眼說道:“我沒那個閑情逸致陪你浪費生命。”
雖然宮里嚴令禁止談論公主失蹤的事情,可是他既然鐵了心要殺死皇帝為父報仇,那么自然也會想方設法在宮里安插眼線。
所以旁人或許不知,可他卻對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得很清楚,更何況最近還有一位身分高貴的人來同他們組織談交易,想要買下皇甫憐波的命,這一切自然勾起了姬又敞的注意。
而會懷疑到姬耀天身上,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首先,以姬耀天這樣的身分,街頭巷尾的百姓們少不得議論幾分,打探之下,得知那日客棧激戰前,店小二分明是將姬耀天領去皇甫憐波的房間,可后來兩人卻都不見了。
再加上還有人繪聲繪影的說瞧著姬耀天負著一個姑娘飛竄于街道之中,這前后一連貫,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嗎?
至于為什么官府中人遲遲沒找到這兒,其一是姬耀天大多時間都待在城里經營鋪子,很少回來這座位于京外的房子,所以鮮少有人知道這宅子屬于姬耀天。
其二則是因為那些平頭百姓向來不喜與官差們打交道,再加上姬耀天在街坊之中的名聲并不壞,所以眾人多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并沒有大肆張揚或通報官府。
只是那狗皇帝的爪牙也不是吃素的,時間一久,姬耀天還是會被牽扯出來。
“又敞,咱們連吃頓飯也不能嗎?”
聽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張口便是半點溫情也沒有的質問,姬耀天不禁面露苦笑。
望著他復雜的神色,姬又敞似是無感,只是語帶輕蔑的說:“打你開始貪生怕死的那一天,咱們就沒啥好說的了!
“既是如此,你今日又何必跑來呢?”姬耀天也有些生氣了。
老實說,在乍見姬又敞時,他真的是欣喜若狂,還以為他的兄弟終于看開,他們能夠團圓了。可沒想到……依舊是解不開的結。
“我只是來問你,你救回來的那個人是否為公主?”
姬耀天眸心微微一縮,面色不改,掀起了一抹笑,困惑地說:“你說什么公主,弄得我胡涂了!
“我說你在升陽客棧救下的那個人是不是當今的十二公主?”
姬又敞再一次重復自己的問題,語氣之間已經有濃濃的不耐。
“我真聽不懂你在說什么,這幾日我得了風寒,都沒進鋪子,所以京城里頭發生何事我完全不知道,什么公主不公主的?”
姬耀天擅長察言觀色,他見姬又敞的眼神帶著強烈殺氣,不用想也知道,若是讓他發現自己府里確實住著一個金枝玉葉,只怕他必定會殺了皇甫憐波來祭他們的族人。
想到這兒,姬耀天心一緊,面上卻是更加鎮定。
無論是為了那個天真心善的皇甫憐波也好,還是為了姬耀天也罷,更為了姬家的先祖們,他便是拚了命,也不能讓姬耀天犯下這等無可收拾的滔天大罪,所以他只能裝傻。
“那個白癡公主從宮中溜了出來,住進了升陽客棧里頭,店小二明明告訴我,人是你帶進去的,那日也是你去救的人。”
姬耀天會武這件事知道的人極少,雖然他的武功比不上潛心鉆研的自己,要救下一個人倒也不是多大的難事。
見姬耀天仍舊一臉迷惑,姬又敞皺眉也胡涂了,難道真的是店小二弄錯的嗎?
他瞇了瞇眼,在心里沉吟半晌,隨即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瞪著姬耀天冷冷地道:“若不是你便好,你可別忘了,那狗皇帝是咱們姬家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的女兒亦是咱們的死敵,若當真是你救了她,我必不與你善罷干休。”
狠話一撂完,姬又敞不再多加停留,倏地從門扉急竄而出,像是來時一般神出鬼沒。
望著堂弟消失的方向,姬耀天重重嘆了口氣,闔上疲憊的眼神,不過是幾句交談,竟能讓他精神感到如此疲憊。
有時他真不知道該何對待這個他世上唯一的親人。
他們與父皇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嗎?
想到自己不經意聽到的這一句話,皇甫憐波倚靠在墻邊,好半晌都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方才,她來找他,卻瞧他一個人在書房里和那些半個人高的賬冊奮戰,一時興起讓冬書帶她去廚房,軟磨硬泡許久才讓張嬸答應將廚房借她,親自下廚煮了一碗銀耳蓮子湯給他當宵夜。
可怎么知道,她人都沒還走到書房,就從書房外的園子邊上聽到里頭傳來的盛怒低吼,接著便看到一個身著黑色勁裝的人從書房的門口揚長而去。
這個男人是誰?為何說她父皇與他們姬家有不共戴天之仇?
若是有著這么深的仇恨,姬耀天為何又愿意對她施以援手,冒險救她?
皇甫憐波原本平靜單純的心思被那一聲大吼給擾得亂七八糟,在還沒想通這一切之前,她不想見他。
于是她腳一旋便要離去,可偏偏這個時候姬耀天卻步出書房,準備伸展伸展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