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梓亮的胸口處是一大片的蕾絲,蕾絲上頭勾勒出無數枝百合,七分袖的袖子也是用相同的蕾絲縫成。
上衣很貼身,大大的蝴蝶結收在后腰處,下面是蓬松紗裙,一層又一層像波浪似的,最外層的薄紗上頭綴著一朵朵手工制的緞帶小花。
葉梓亮的婚紗相當保守傳統,但她很喜歡。
她的捧花是一大把的百合,深深淺淺的紫色緞帶把花束裝點得熱鬧非凡。
今天是她和侯一燦的婚禮。
婚禮棚子昨天已經搭起來了,鮮紅的地毯、悠揚的樂聲、五彩繽紛的氣球、隨風揚起的輕紗,這是天底下女人都想要的浪漫婚禮。
來慶賀的客人很多,她猜,侯一燦把Chemainus的居民全請來了,幾十張桌子在后院棑開,食物的香氣遠遠地傳送過來。
孩的笑鬧聲、大人們的對話聲,明明彼此不甚熟悉,卻還是共同營造出熱鬧氣氛。
坐在梳妝臺前,葉梓亮細撫著裙擺上的緞帶花。
那天,侯一燦從木柜里取出這襲婚紗時,說:“這件婚紗,我已經準備很多年了,但我沒想過能夠美夢成真!
葉梓亮也沒想過,有一天真的會嫁給侯一燦。
那句話是真理,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誰曉得明天天亮,自己又將面對什么?
爸爸、媽媽從臺灣飛來了,是鐘秘書陪著來的。
侯一燦的姊姊妹妹、父母親也都到場。
賀鈞棠和諾諾……葉梓亮不敢問,連一句都不敢問,因為她不能動揺,不能在喜慶的日子里哀傷,所以只能假裝不知道、不在意、沒有想到。
葉梓亮不停地告訴自己,今天過后她將與侯一燦成為夫妻,她不能三心二意、不能回顧過去,她必須認真地讓自己愛上侯一燦。
侯一燦的身體狀況更糟了,反復的發燒,越來越明顯的蒼白虛弱,她是醫生,她知道情況不對,雖然婚禮的籌備讓侯一燦顯得精神奕奕,但葉梓亮很清楚那只是意志力在支撐。
婚禮結束后,立刻直奔醫院吧!
她對著鏡子中的自己微微一笑,接下來的路將會漫長,她不能愁眉苦臉,她需要更多的笑容讓未來更容易些。
“亮亮,你能辦到的!沒有想象中那么辛苦,你、一定、可以!”她握緊拳頭,對自己信心喊話。
這一幕被門外的侯一燦看見,他鼻子微酸,別開臉。
他知道放棄鈞棠對亮亮而言有多難、多痛、多哀傷,因為她的笑臉虛偽到讓人看不下去,因為她從來不需要用精神喊話來鼓舞自己,這一天……對她太困難。
這么辛苦,為什么不放棄?
這五天,他問過她幾十次真的想嫁給他嗎?她每次的回答都帶著無比堅定,讓他差點兒信以為真,但原來……原來為了讓他活下去,亮亮什么謊言都可以扯,什么犧牲都愿意做,她和鈞棠是同一個等級的。
敲兩下木門,葉梓亮側身,飛快擠出一張笑臉。
“時間到了嗎?”她問得輕快,心卻無比沉重。
“對,五分鐘后婚禮就要進行!焙钜粻N望著葉梓亮,一眨也不眨。
陽光從背后照進來,她的身子染上一層淡淡金黃光暈,像天使下凡似的,美得令人心驚。
能被這樣的女孩喜歡,是他最大的幸運。
侯一燦揚起笑意,他就知道,這套婚紗再適合她不過。那年,在法國的櫥窗里看見它,他就曉得它屬于亮亮,只不過……亮亮不該屬于他……
“那你還不快到紅毯那邊等我?”葉梓亮催促。
“再給你一次機會!彼吐暤。
“什么機會?”
“后悔的機會。我在院子里放了一匹白馬,你可以騎著它逃離這場婚禮!
“你以為我是逃跑新娘的女主角?我才不要!彼櫚櫛亲。
侯一燦按下鈕,輪椅把他帶到葉梓亮面前,握起她的手,他說:“你太固執了,這不是好事!
“如果你肯看醫生,我又何必固執!比~梓亮聳聳肩,誰更固執還不好說呢。
“為什么這么在意我的生死?”他問得認真。
葉梓亮深吸氣,回答得誠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死。”
“也許我不是去死,而是去穿越!彼琅f認真,卻換來葉梓亮一個白眼。
“提醒您,我是精神科醫生,不是精神科病患,OK?”怎么一個兩個都來糊弄她?
侯一燦還想再說些什么,結婚進行曲卻在此刻響起。
葉梓亮推著他說:“快去吧,我馬上走到你面前,到時候你允諾我的事,必須遵守!
侯一燦揺揺頭,說:“不,我要親自帶著我的新娘走紅毯!
他拍拍自己的腿,這兩天葉梓亮坐在他腿上逛大街,已經很習慣了。
葉梓亮笑問:“客人很多耶,你確定?”
“怕丟臉?”
“哼哈,這里是你的地盤,你都不怕丟臉,我有什么好怕?”
葉梓亮撩起裙擺坐上他的腿,他滿意地勾住她的腰,把她納入懷中,按下鈕,熟門熟路地操作著。
于是一部豪華輪椅,把這對男女送到紅毯的開端。
停在紅毯前,侯一燦刻意放慢速度,這是他能夠陪著葉梓亮走過的最后一段路。
勾起她的臉,侯一燦堅持她眼睛只能看著自己,葉梓亮沒有反對,靜靜地與他對視。
他鄭重道:“亮亮,我要你記住,不管我做什么,都是因為喜歡你。”
“我知道!
“我相信我們結下的是善緣,也相信這份善緣會陪著我們走過生生世世!
“是的,證嚴法師,弟子受教。”葉梓亮笑說。
“你要答應,不管我能夠為你做多少,你都要幸福地過每一天!
“我答應!敝灰】祷钪,她就會努力讓自己幸福,即使……她的幸福中缺了一個男人的身影。
“如果我無法比你活得更久,你要時常想起我!
“這點恐怕很難,你老說我的記憶力和魚一樣短暫,如果你真的在意這個,就請活得比我更老、更久!
固執,葉梓亮的固執真是令人發指。
他一路說著、叮嚀著,但不管速度放得再慢,他們還是走到紅毯這一端。
“下來吧!焙钜粻N說。
葉梓亮點點頭,有人走到她跟前遞出手,葉梓亮順著那只手往上看……
怎么辦?她要崩潰了……
她知道不能哭,這是她和侯一燦的好日子,但強抑的憂郁、強壓的欲望迫得她無法呼吸,而她的思念、她的愛情又早已經泛濫成災,她的理智是克制這一切的最后一道墻。但她撐得那么辛苦,他怎么可以在這個關頭出現?
他不知道她會后悔動揺嗎?他不知道她真的很想當逃跑新娘?他不知道她的理智圍墻已經岌岌可危?
他怎么可以站到她面前!
怎么辦?她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果然下一秒,閘開、淚水一發不可收拾,控制不了眼淚、控制不了身體、控制不了潛意識沖動,葉梓亮奔上前投入賀鈞棠懷里。
是的,她不想哭、不想抱他、不想和他靠近、不想讓事情再起變量……可是……棠棠來了啊……他就這樣站在她面前,摧毀她所有的自制力。
葉梓亮的激動讓侯一燦心中又苦又澀,卻也明白自己做對了。
他揚起笑,大聲說:“哭成這樣?看來新娘子很不想出嫁,怎么辦?要不要換一個新郎試試看?”
侯一燦是用英文說的,在場的客人紛紛大笑,還有人舉手毛遂自薦,氣氛頓時熱鬧極了。
這樣嘲笑她?賀鈞棠瞪侯一燦一眼,不怕她秋后算賬?
賀鈞棠抹去她的眼淚,柔聲問:“是真的嗎?真的這么不想嫁給我?”
如果侯一燦剛剛的話她沒聽明白,那么賀鈞棠的話,葉梓亮清楚了。
嫁給他?是棠棠、不是阿燦?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她一頭霧水,猛地轉頭望向侯一燦。
侯一燦笑逐顏開,回答,“只準你和鈞棠為我退讓,不允許我為你們妥協?”
“意思是……”阿燦妥協了?
賀鈞棠握住她的手說:“對,阿燦已經同意,我們結婚后他就去醫院。”
阿燦有這么好說話?
“是真的嗎?”葉梓亮問。
“是真的!
“如果他說話不算話?”
“我派了五個人盯住他,婚禮一結束就直接送往醫院!闭f著,賀鈞棠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他現在很弱,打不過我。”
他的話讓葉梓亮笑了。“那還等什么?”
話一丟,她拉住賀鈞棠的手飛快往神父跟前跑去。
侯一燦又說:“剛剛哭著不想嫁,現在又迫不及待成這個樣兒,女人心果然難以捉摸!
他說完,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葉梓亮才不理會侯一燦的調侃,反正沒面子的事情她做過太多,被取笑又怎樣?
于是在新娘的催促下,神父的證詞用簡短版完成了,接在婚禮之后是舞會。
椅子撤掉,樂手奏起輕快的舞曲,賀鈞棠很有紳士風度地把葉梓亮讓給侯一燦,讓他們開舞。
葉梓亮坐在侯一燦的腿上,抱住他的脖子,任由他控制輪椅。
他們隨著音樂不斷地轉圈圈,大圈圈、小圈圈,像在坐游樂園里的咖啡杯。
葉梓亮喜歡畫圈圈,賀鈞棠喜歡畫圈圈,現在連侯一燦也熱愛起圈圈了。圈圈代表圓滿、和善、幸!谑牵裉煸趫龅乃匈e客都在他們身上看見幸福。
賀鈞棠抱起諾諾,臉頰貼著臉頻,也跳起圈圈舞。
葉梓亮的父母親摟著彼此,緩慢地轉著圈圈,多年過去,他們終于又回到起初,那段沒有哀傷、憤怒、恐懼的夫妻關系。
侯一燦的父母看著輪椅上的兒子,既心疼又高興,心疼兒子的病情,卻也高興他有這樣的朋友,愿意為他的快樂而犧牲愛情。
舞會持續進行著,葉梓亮窩在侯一燦懷里叨叨地說著話,“阿燦,你不只是我的朋友,還是我的親人。回臺灣后,跟我們住在一起吧,當我的哥哥、當諾諾的舅舅,我會照顧你一輩子,你也要陪我一輩子。
“我們好好控制病情,你知道的,現在艾滋病已經不是剛發現時的黑死病,它只是一種慢性疾病,想想哦,現在的醫學科技這么厲害,也許再過幾年,新藥被發現,你就會徹底痊愈,到時我們幫你找一個比我漂亮一百倍、比我可愛一千倍的女孩……”
葉梓亮在侯一燦懷里不斷畫大餅,不斷想象美好的未來,而侯一燦一面控制著輪椅,一面笑著回應她的想象能力。
風在耳邊吹過,他的圈圈越畫越完整,侯一燦臉上的笑容不曾褪,他知道,這是最完美的結局。
抬起頭,看著藍得像圖畫似的天空,他無聲說道:“來吧,我準備好了……”
葉梓亮沒有發現他的動作,伹賀鈞棠發現了。
更正確的說法是,他看見天空中若隱若現的身影,那個很老的老人家,留著滿臉胡須,但臉色紅得發亮,他笑盈盈地從空中飄下來握住侯一燦的手。
然后……侯一燦被他從身體里拉走了。
賀鈞棠放下諾諾,快步跑到侯一燦身前,一把拉住他控制輪椅的那只手,大喊,“不許走!”
他這一拉,輪椅失去控制停了下來,
葉梓亮滿頭霧水地望向賀鈞棠,她來不及發問,順著賀鈞棠的視線轉到侯一燦臉上。
他的呼吸變慢了,他的目光漸漸失去焦距,而他的頭正緩慢地垂向一邊。
葉梓亮跳下他的腿,拉住他的手,放聲大喊,“阿燦、阿燦,你怎么了?”
賀鈞棠還在對侯一燦說話,“不許走,你答應過我,你說婚禮一結束就要去看醫生,你會好起來,我們會快樂地一起生活……”說到最后,他的聲音中出現哽咽。
侯一燦的靈魂已經被抽出一大半,他轉頭對賀鈞棠說:“放心,我不是死去,我是去穿越,在那個時代有我的亮亮在等待,我不能讓她失望。”
“不要跟我說那些鬼話,我才不相信什么穿越。”賀鈞棠不肯松手。
老人一臉無奈,問賀鈞棠,“你看得見我嗎?”
“你是誰?”
“真的能看見?很好,你不肯相信他講的,那我來說,我是月老,侯一燦必須到另一個空間尋找他的姻緣,你不能為了一己之私強行留下他,讓那個女孩孤獨一生,對吧?”眼看快要來不及了,月老的口氣有幾分不耐。
“那個女孩在哪里?眼見為憑!”賀鈞棠不想放手,也無法放手。
這么盧?老人家火氣大,二話不說諷刺起他。“全天下就你沒資格講這種話,如果眼見才能為憑,在場的人還有誰看得見鬼神?既然沒有人看看得見,是不是代弄天底下根本沒有鬼神?”
賀鈞棠壓根不理月老,直接游說侯一燦。“阿燦,那只是他想拐走你的借口!
因為他知道侯一燦渴求一份感情歸依。
“拐他?我是神耶,就算位階不大也比人高級得多,我要他走,讓牛頭馬面一勾,他的魂魄還能留在人間?何必費勁兒說謊,壞了自己的道行?”月者老滿臉不屑地瞪著賀鈞棠。
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侯一燦連忙跳出來當和事佬。“鈞棠,放手吧,你已經得到幸福,我也想追求自己的幸福啊,求求你,不要阻止。”
“可是……如果他騙你呢?”
月老氣得翻白眼,穿越這種事要當事人心甘情愿才能辦得成,要是侯一燦又被游說留下,這些天的功夫豈不是白費?更何況……他看一眼懷表,真的快來不及了。
誰想得到,好好的差事會碰到一個陰陽眼?真麻煩!
“行了、行了,別再啰唆,如果他在那一世追愛成功,半個小時后他桌上會出現證據,這樣行了嗎?”
月下老人當機立斷,這里晚個一分鐘,那里就會晚上一年,影響深遠啊。
“賀鈞棠,請你成全!焙钜粻N道。
一句成全,賀鈞棠怎還能拉得。渴呛钜粻N先成全他的愛情,他怎能不成全他?
賀鈞棠松開手,下一瞬,侯一燦的靈魂完全抽離。
他的呼吸停止了,他的脈搏失去了,他的身子漸漸變涼,葉梓亮知道侯一燦已經不在了。
在賀鈞棠和侯一燦對話的同時,已經有不少人向他靠攏,發現侯一燦死了,葉梓亮發愣,親人放聲大哭,現場頓時亂成一團。
賀鈞棠立刻下決定,他對母親和葉梓亮的爸媽說:“爸、媽,麻煩你們招待客人去后院吃喜酒,我先處理阿燦的事!
“你快去,這里有我們!比~秉華說。他知道賀鈞棠能看得見鬼魂,剛才那一段對話他必定是知道了什么。
古湘屏彎下脖抱起諾諾,也跟著說:“你們去忙吧,別擔心這邊!
賀鈞棠一點頭,從輪椅上把侯一燦抱起來往他的房間走去,葉梓亮和侯家親人也快步跟上前。
房門關上后,賀鈞棠用最簡短的話把剛剛的情況說過一遍,然后走到書桌前翻開每個抽屜,大家分工合作確定里面有沒有任何和老人所言相關的書信。
屋子里異常沉默,雖然葉梓亮相信賀鈞棠,但這件事太詭異,侯一燦的家人完全無法理解,只是……賀鈞棠有什么道理欺騙他們?
于是,所有人都盯著已經被翻空的桌子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突然間,葉梓亮倒抽口氣,同時間侯一燦的姊妹也驚呼出聲,因為……誰也無法解釋眼前的事情——
桌面上,一個一個毛筆字慢慢浮上來,像變魔術似地,動手擦掉,它又以極快的速長重現。
慢慢地,文字匯聚成一封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爸、媽,姊姊、阿妹,鈞棠、亮亮,我是阿燦。
月老沒有騙鈞棠,我是真的穿越了,我在這里過得很好,身世好、地位高,哥哥還是個英勇的大將軍,不過吃一塹長一智,這輩子無論如何我都不和人動手,所以……戰場上立功的事兒,我沒份!
不過我頭好壯壯,身體強健,可以放心追求我喜歡的女孩。
明天,我就要成親了,上輩子得不到的愛情,我將在這里圓滿。
你們別為我擔心,你們要快快樂樂地過下去,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在哪個空間里再聚。
鈞棠,你說得對,靈魂不滅,我已經得到最佳證明。
好好對待亮亮,說不定,她依舊是你下輩子的緣分。
來來回回地,他們重復讀著書桌上的信,讀著讀著漸漸釋懷了,讀著讀著哀傷漸漸淡了。
侯父回神,拍拍賀鈞棠的肩膀說:“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先忙吧,我們把阿燦帶回去!
賀鈞棠明白的,就算知道侯一燦過得很好,就算心靈獲得安慰,但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兒子,終究是遺憾。
拉著葉梓亮的手,他們一起送走侯家人,直到車子遠離了視線,葉梓亮轉頭看向賀鈞棠。
“阿燦是真的得到幸福了,對嗎?”她想再確認一遍。
“對!辟R鈞棠篤定。
“在別的時空,我們還有機會碰面,對嗎?”
“對!
“那我們是不是應該為阿燦的幸福舉杯?”
“對!
不論阿燦在哪個空間,他都是他們最好的朋友、最親密的家人,他們該為他的幸福慶賀。
握住葉梓亮的手走往后院,喜宴還在進行中,賀鈞棠一面走著,一面在心底默默對阿燦說我們,都要幸福著……
【全書完】
編注:欲知侯一燦穿越后找到真愛的愛情故事,請看《高門遺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