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那個——”沒有說下去,眼睛不安的轉向他身后,他機警的回頭,和一臉不解的李明惠打了照面。
“趙熙,你不是該上課了嗎?”李明惠語調特意放柔。
張熙?女孩名叫趙熙,他在舌尖默念了一次。女孩點頭應承,瞄了他好幾次,他頷個首,女孩明白了什么,轉身走進電梯間。
“她——你們怎么認識的?”李明惠困惑不已!斑不是拜你所賜!彼崎_咖啡館的玻璃門。
那一晚,他翻出那卷塵封已久的錄音帶,勉強播放,很遺憾,只聽的到幾個破碎的音調,然后是一片嘶嘶干擾聲。他取出審視,許久之后,豪爽的拋進垃圾筒。他不再需要它,他找到了更好的聲源,可以一絲無誤的重現原曲的風貌。
趙熙。她他再一次默念這么名字,深深的嘆口氣。
從認識這個人開始,她就沒有停止想過下一次會在何時、何地、因何情況再碰見她,和她產生交集。他和她生活圈里的人有極大的不同,他總是來去匆匆,所以應該很忙,身上卻有一種無所謂的隨性氣質;平時應該很寡言,說出來的話卻不會言之無物,總讓她回去后想上半天。還有那雙眼睛,不知道為什么,她下意識認為不能開太久,至于看久了會如何,她沒有想下去,年輕生命的思考模式通常是跳躍的,她馬上又回到第一個問題,她何時會再見到他?就這么想上一個星期。
然而,當她不經意在那家咖啡館前的走廊下見到他時,她還是會嚇了一跳,歡快、緊張、猜疑同時交會在強烈鼓動的心口。他在等她,她很快確定了這一點,他的眼神告訴了她,他等候了一段時間。
她慢吞吞靠近他,琢磨著第一句開場白各種字句的組合,可惜派不上用場,他先開口了,“我叫安曦,晨曦的曦,是你們主任的高中同學兼親戚,你喜歡叫我什么都沒關系,我想你請幫我個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聽完他流暢的簡介完畢,開心和失望參雜,開心的是他果然是來找她的;失望的是他的目的不在她,而是那首曲子。不過想當然耳,哪個成熟的男人對一個十七歲的女孩會有興趣。
“現在嗎?”她才下決心好好上課,但是——再蹺一次也無妨吧?反正記錄輝煌,多一次少一次沒有人介意。
“說兩句話應該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迸滤秊殡y,他加上保證。
“……”她低首沉吟,明顯感受到他的殷盼。他只想和她說兩句話?她連逃課的必要也沒有?幾個念頭轉啊轉,她一本正經道:“兩句話的時間不夠,我可以帶你去找她,那地方不好找,而且她不認識你,不會隨便見你的!
“你說的‘她’是……”
“教我那首‘冬月’的人吶!你不是想知道嗎?”
他面露訝異,隨即斂起情緒,認真思考!澳敲锤奶彀桑憬裉爝得上課!
“就今天吧!她的課排得很滿喲,只有今天才有空檔!
她的熱心有點超乎他的意外。小女孩大概又想藉機不去上課,他不在意她是不是勤學的好學生,他不希望她缺課的理由是因為他他們沒有任何連結的情份。
“總找得出時間,你還是先去上課吧!把你手機號碼給我!彼钢笤谑中牡氖謾C。
“大哥,你很想知道吧?為什么還要等下一次呢?”趙熙歪著頭瞅著他。她看得出來他的渴望,所以他上次才會失控,今天卻把心情隱藏的很好,是不想因為私事拖累她吧。
“不用擔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是啊,他的確很想知道,但知道了又如何?他等了很久,多等幾天并沒有差異,但是他忽然感到疲倦。他從未承認他在等待什么,甚至幾度積極改變自己的生活,但終究是回到原點。他并非失去了愛的能力,而是沒有一個女人能復寫出深砌在他心底的另一個影子。他并不孤獨,和任何對他有好感的女人發展關系并不難,難的是驅趕體內根深蒂固、不被理解的寂寞,他累了,這種情況該要結束了。就當是最后一次吧!他為過去畫下句點的最后一件事。
“我不擔心你告訴別人,只是不好影響你!彼忉。
“那就跟不用擔心了,誰能影響我?你不是說不做勉強的事,現在又讓我去做好學生?走吧!”
她甩頭往車站方向邁步,一邊提著氣,忍著不回頭,等聽見了他跟上的腳步聲,悄悄呵口氣,抿唇笑了。
這種地方的確不好找,巷里有弄,弄又分成左右兩截,稍不留意就會在原地繞圈子,找不到來時路。
趙熙果真來過這一帶,每個轉折都不經考慮,走路的同時不忘和他聊天,內容天馬行空、古怪突梯,有些是校園趣聞,光聽就知道這女生在學校也不會太守規矩,他猜測趙熙恐怕名字早已在老師的黑名單當中。但這些令師長傷腦筋的事件想想實在不算什么,所以他一路保持平靜,不表吃驚,偶爾適當的附和,附和卻讓她談興更濃,直到站在那棟公寓一樓大門前,按了門鈴,她還在說個不停,他在心里默默下了個結論——趙熙是個寂寞的女生。
素樸的金屬大門開了,外傭沒有的中年女人開的門。
“嗨!海蒂,我找高老師。”
海蒂露出微笑,把他倆請進客廳,手腳俐落的遞拖鞋、倒水,再到內室請主人出來,安曦打量著素雅、一絲不茍的布置,低頭問趙熙:“這位老師多大年級了?”
“唔……”她略思考,“今年應該六十了!
這種年齡缺乏想像的空間,他不預備得到多少驚奇。找熙情緒十分高昂,嗨自動走到客廳一隅的鋼琴前,隨性按敲琴鍵,哼些短歌。
“趙熙啊,今天怎么有空來啦?”一把清亮的女聲凌空響起,伴隨急促的踏地聲。他回頭望去,趙熙所謂的高老師搖晃著臀圍不小的身軀,笑容滿溢,頭發幾已花白,精神爽利,渾身洋溢著溫暖的氛圍。
“想你嘛!”趙熙迎上前去,給予對發一個熱情的擁抱!敖裉旒依餂]學生來,你才有空請我吃那道獅子頭!”
“只想吃啊!先彈一首我瞧瞧!”豐腴的手掌撫過找熙黑亮的秀發。
“今天先不彈,我帶我大哥來見老師!闭椅鯇⑺。
“大哥?你何時多個大哥?”胖臉促狹的笑看他。
“您好,我叫安曦!彼非飞,忽然感到前來拜訪是個不智的舉動。他能說什么?對方是個半百的婦人,一生教琴為生,學生不計其數,也許連名字都記不清,他與她素未平生,僅憑一首少數人才知道的曲子,能聊上什么?
“安曦?”對方極為訝異,又念一遍,“安曦?”
“是,我叫安曦。”他禮貌的重復了一遍。
明朗的笑容消失,轉為莫名的驚異,高老師呆視了他好一會兒,突然掉轉身走開。他一臉茫然,趙熙亦摸不著頭緒的聳肩,未久,高老師又出現了,手里揣著一張白紙,她將便條紙般大小的白紙遞給他,“是不是這兩個字?”
定睛垂視,白紙邊緣已泛黃,正中央端端正正寫著兩個字,他的名字——安曦。
“這是——”輪到他充滿訝異,他并不記得見過她。
高老師收起紙條。臉上交織著難以形容的情緒,她問安曦:“你今天來是為什么?”
“大哥喜歡那首‘冬月’,想知道誰誰教我的,老師彈的比我好多了,我帶大哥來見識下老師的功力。”趙熙搶著回答。
“是這樣啊!”高老師,心不在焉應著,突然對趙熙道:“趙熙,你幫老師一個忙,到書房去替老師整理那一柜子CD,有一張是學生最近替我錄制的自選曲,里頭就有這一首,快去!”
“好!”趙熙爽快地答應,識途老馬般鉆進一扇門后。
高老師直視他,有種不知如何開口的猶疑,揣摩了半天,她干脆直截了當點出核心,“你第一次是不是從伊人那里聽來的?”他睜大了眼,半晌合不攏嘴。
“你的答案是肯定的吧?”她摸摸白發,坐了下來。“外面也不必客套了,你并不是來求教的,你沒學過琴,如果不是伊人,你不回來,對吧?”
“您——為什么會知道我?”他跟著坐下,太不可思議了
“伊人告訴我的!
“伊人?”有多少年了?他沒有再聽任何人提起過這個名字。
“伊人。”她點頭,接過海蒂送上的熱茶!耙寥宋沂俏以缒赀待在中部時的一個學生,非常勤力的一個孩子,體貼又董事。她不是天才型的學生,為了她母親的期望,一遍又一遍的苦練。這孩子,應該要得到幸福的。如果不是那件意外,現在該是幼兒有女了,可惜!真是可惜!”她拭了拭眼角。
“那首曲子正是您做的?”
“……”她再次點頭,“我不必瞞你,到現在,我也不確定這件事是真是假,幾年來對誰也沒提過,可是你既然來了,我想,或許是有那么一回事——”
“哪件事?”他的胃開始緊縮。
“十七年前,伊人過世還不到一年,我還沒搬到臺北來,有人突然找上我家,她是伊人的高中同學程如蘭,我見過她幾次,但都是伊人在場時,那天她獨自上門,又是伊人已經不在人世以后,我自是感到奇怪!
“程如蘭?”推算回去,那段時間是程如蘭還在任教的最后幾個月,他已經知曉宋伊人的存在了。
“程如蘭停留不到半小時,那天下著大雨,她沒有撐傘,這個人濕淋淋的,來了也不坐,她喊我老師,沒有客套,直接告訴我,她是伊人,不是如蘭,因為一些原因,借用了如蘭的身體,希望我不要害怕,她有事拜托我!彼龂@口氣,“我不害怕,卻不敢相信她,為了取信于我,她當場彈奏了這首‘冬月’。我一向疼伊人,她高三那年我剛完成那首曲子便教了她,準備當年出鋼琴專輯用的,后來因故專輯作罷了,當時我很挫敗,從此沒有發表,也沒有再教另一個學生這首曲子,這么多年了,程如蘭沒學過琴,怎彈的出這一首呢?”
他怔望著她,潮涌的熱氣在胸懷回蕩,他咬著唇,不發出一點聲響。
“她對我說,她就要離開了,但是有一個愿望,她想試試看,能不能替一個人完成,她欠了他情份。他寫下了那個人的名字,就是你,安曦!
他再也經受不住,閉上眼,將臉埋在手掌里。
“她知道下一世,不會再認得你了,這是天律,誰也改變不了,但是總會有些記號留下來,一輩子跟隨著她!
“什么記號?”他抬起頭。
她搖搖頭,“她沒說明,只說可以確定,她和我還有未完的師生緣分,在我有生之年,我們一定還能見上面,見了面,我就明白是她回來了,我當時聽了十分欣慰,也不管真假,就答應了她的要求!
“什么樣的要求?”
“她說,你的出現,是她生命軌道中的意外,她無法確知你們還有無未來,如果,如果多年后你還能記得她,還在等待她,聽到這首曲子,就會想辦法來找我,找到我,就找到她了。所以,她要我繼續教學生這首曲子,這法子也許不管用,也許笨,但也是唯一她想得出來的辦法。緣分是奇妙的東西,總會鉆縫隙找到出路。其實最重要的是人的心,有心要等,才有機會開花結果,否則,大張旗鼓也是惘然。再說,時間是遺忘的良藥,如果你早忘了,或另有好的結果,也不需勉強,感情的事,常是身不由己。她最終希望你能快樂,無論和誰在一起!
“伊人回來了嗎?”他渴切的攀住她溫暖的雙手,手心在淌汗。
她凝視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照她的話做了,每一個新來的學生,時候到了,就教上這一首,可惜我太鈍拙,沒有慧眼,年復一年,感覺不到伊人回來過,甚至還懷疑,如蘭來的事根本是一場午睡作的夢,真實到我信以為真,所以,我再也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直到兩年前,我收了個新學生,這個學生不太用功,但比伊人來的有天分,我教她到第三個月的時候,有一天,這學生在幫我整理書房,無意中翻到這首曲子的原譜,她嘴里哼了哼,就坐在鋼琴前,順手彈了出來,那手勢,那流暢,沒有人辦到過。本來,程度好一點的學生,要照譜談出來并不是難事,可那位學生不僅只這樣,她還自行改掉了幾個地方的音階和節拍,和你現在聽到的曲調不謀而合。我剛才不是說了,她拿到的是原譜,并非我后來數度修改過后教學生用的正式曲譜,她如何知道這其中差錯?我驚訝地問她為何不照章彈,她說她也不明白,她只是覺得這首曲子應該這么彈才對,才算完整。她很喜歡這首曲子,要求我彈一次讓她聽聽,那次之后,我又開始相信,那一年,伊人真的回來過。”
他霍的站起來,打翻了她那杯熱茶,愕然俯視她。
她安撫地拍拍他的手,“安曦,和你說這些,只是想了結她交代我的事,并非想證明什么;蛟S是我多心,或許這么做的結果徒增每個人的困擾,既然你來了,我就告訴你,但是,請勿太勉強,如果你早已有歸屬,那就忘了也無妨,如果你還記得,而她今非昔比……”
“那個學生是誰?叫什么名字?”他忘情地打岔。
“老師,根本找不到你說的那片CD!到底放在哪里嘛?我很仔細全翻了一遍,都沒有哇!”趙熙蹦蹦跳跳地來到兩人面前,粉頰泛著紅光,愉悅的心情溢于言表。
高老師看了看趙熙,視線又轉移到安曦臉上,她閉了閉眼,神情分不出是釋懷還是憂戚,她說:“我想,她自己找到你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她一路懊惱著,對自己。
不該出主意帶他走這么一趟的,以為會讓他更開心,沒想到適得其反,他變的更陰沉了,悶不吭聲,專心低頭走路,仿佛完全忘了有她這么一個人在身旁;好幾次在人多處差點跟丟了他,喚他也不應,只管埋首疾行,待鉆進地下道,轉入捷運站,進了閘口,在等候在線停步,他才迸出那么一句:“快點回家吧!我得去停車場開車!
“喂,等等!”她拉住急著轉身走開的他,十分不解,“我得罪你啦?”
他別開臉,望著軌道盡頭,“沒有!
“那為什么都不理我?”
“不干你的事,今天謝謝你了!彼哪抗馊苑旁谶h處,不著痕跡的掙脫她的手!败嚳靵砹!
“喂!你心情不好。俊庇豢此,她愈是鉆到他面前端詳他,“老師對你說了什么嗎?可不可以告訴我?”
“沒什么!”他左閃右躲她的緊迫盯人,不大耐煩!八芎谩!
“那你為什么不開心?”她有些動氣了!叭绻艺f錯話你可以告訴我是!不用擺著臉嘛!你這樣很莫名其妙,又不是……”
“我沒什么好對你說的,你別再問了行不行!”他冷不房怒吼,她怵然一驚,縮著肩,圓瞪著雙目。
他眼里沒有惡意,只有晃動的水光,和不明所以的激動,握住的拳頭在抑制著什么,指節突起泛白。她鼓起勇氣不轉移視線,看進他的瞳仁深處,剝開一層層覆蓋的情緒,她看見了憂傷,這個男人非常憂傷,連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列車進站,帶起一股涼颼颼的風,拂亂她的頭發,催促著她,她垂下眼睫,失望地道別:“對不起,那我走了。”
他沒有反映,她居喪地扁著嘴,背好是報就要離開,身體卻倏然一緊,她撞進了他懷里,被他全然環抱,他用盡了力氣擁抱她,緊的兩人間沒有一點縫隙,他的臉埋進她頸窩,沒有言語,不再有多余的動作,除了強烈的擁抱,以及他狂烈的心跳。
她錯愕萬分,無法思考。第一次這么接近一個男人,鼻尖全是他獨有的氣味,他好聞的洗發精味道,還有他堅強的臂彎,如此有力,好似棲息在這里,什么都不必害怕了,而且讓她無法判斷,這個突來的擁抱,到底出自何種意涵?
隔著他的肩,列車開動,遠離。
她抬起雙臂,輕輕地,不被察覺地,回抱他的腰身,心跳頻率逐漸和他同步。
然后他開口了,含糊地,隱約地,只有兩個字……“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