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叫程如蘭,那么她叫什么?
足足有兩天,他無法將盤恒在腦袋里的吶喊驅離。如果那天沒這么巧讓她發現他在等她,他該已聽到了答案,而答案會是什么?
苦惱地抓爬著一頭刺青短發,筷子上的宮保雞丁吸引力驟降,他一貫的直腸肚得不到結論,少有的打結了。
桌面多了一個餐盤,對座有人一屁股坐下,向前貼著他耳朵說:“喂,大頭說李明惠看見他沒在瞪他了,只是還是不回信,可不可以請你在傳一下信,最好把她約出來,他說禮拜天再請你……”
他狠狠白了黑面一眼,擺起陰郁的臉色悶聲不吭。
“還在生氣呦?別那么火嗎!人家表妹什么時候被男生那樣瞧扁了?你光吃不說話,她坐冷板凳這么久當然不爽,她老頭是那一帶的狠角色,不給你一點顏色看怎么行!”
“……”他摸摸好不容易消腫的鼻梁,翻白眼瞪著黑面。
“兩鍋姜母雞,怎么樣?大頭說叫他表妹向你道歉,誤會嗎!”
“免了,我對那個蛇蝎美人一點興趣也沒有。媽的,差點打歪我的鼻子,你以為我有個有錢的老子讓我去整容啊?我連那枚魔女的眼睛鼻子都沒看清楚就被兄弟海扁,靠!一肚子姜母鴨都快吐出來了!叫大頭自己想辦法,我不想鳥這件事!币幌氲侥强窳鞯谋茄殉倘缣m的裙擺染成滿江紅就反胃,程如蘭的度量不是普通的好,報銷了一件裙子一句微詞都沒有,相信換作是心狠手辣的魔女,他恐怕已身首異處。
“考慮看看嘛!兩鍋分兩次吃也行。
“耶?你這么熱心干嘛?不是看上魔女了吧?勸你把命留著好好等畢業,你要是死在她手里我絕不會去靈堂拜你!
“喂!很毒哦你……”
黑面的話被中斷,狹小的桌面再度擠入第三個餐盤,豐盛的程度比起兩個男生的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約而同向上望,是笑臉迎人的程如蘭。
“老師……”黑面自動起身讓座,程如蘭搖頭按下他的肩膀,沒有入座的意思。
“安曦,我吃不下,幫忙解決,別浪費了!闭Z出驚人,她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只有短短兩秒,兩秒里言語無限。
他來不及做出反應,她已爽快的離開,停留的時間極為短暫。
“吃不下?不會吧?”黑面兩眼發直,瞪著餐盤里的菜色,每一樣菜堆積如小丘隆起,因為教職員人數不多,給菜的量通常沒有限制。“真奇怪,吃不下為什么叫了一大盤?
哇!跟關爺一樣猛,她這么瘦,平時胃口有這么大么?”
安曦沒有回答,靜靜看著程如蘭刻意留下的午膳,上面沒有動過的痕跡。他和她面對面用餐過幾次,她通常象征性的挑了幾口菜便不在進食,凈是喝湯,不似為了瘦身,她通常看也不看一眼那些熱氣四溢的食物,就毫不留戀的全盤推給他。印象所及,開學之初,她進餐的次數屈指可數,為了讓他飽腹,她果真準時每天做這個多余的動作,只為了他?
“只為了他”這個推想像一股漫升的暖流,瞬間包圍住他,他甚至想不起丁點的回憶有誰可為了他特意做一件事,他奶奶不算,他奶奶做事從不征求他的意見,更不介意他的喜惡。
“吶,我現在要好好吃飯了,你別再和我說話,一句話都不準說。”他鄭重向黑面宣告,拿起筷子,對準那幾座小丘,心無旁和的吃起來。
想繼續插嘴的黑面,見他一副神圣的模樣咬嚼食物,吞下就要出口的疑問,“有真么好吃嗎?”
沒有約定、沒有暗示,在小徑入口的相遇成了他和程如蘭每天的必經儀式。
起初兩次她特別詫異,不明白為什么總能在固定的時間遇上這位大男生,第三次終于會意,他刻意等待她一道走完這段路徑,這個事實在她心里反覆猶豫,勸阻他的話最終未說出口。
因為他的理由聽起來很恰當……“這條路有時候會冒出蛇來,怪蟲也很多,我幫老師注意一下,被要到不太妙!
而且他的態度自然不別扭,安靜地傍著她走,總在適當的時候扶她一把,隔開頭頂橫生的枝葉,替她遮蔽從枯枝縫隙灑落的光線。偶爾林間出現帶著狗巡走私人竹林的農人,他會動作敏捷地擋在前面,直到危機解除。
再者,這段并肩的過程一點也不無聊,不必她努力找話題,他總能開啟話端,內容不外乎是他奶奶的怪吝事跡、他奶奶對他失蹤多年父親的行蹤守口如瓶、校園里狗皮倒灶的搗蛋事件、關爺生猛的八卦消息,把她逗得咯咯笑不停。“拜托,安曦停一下,我肚子好痛!迸紶査龝Φ弥辈黄鹧,甚至差點滑下小坡,看的他目瞪口呆,一臉困惑和尷尬;為什么讓自己憤恨不已的事,在她眼里充滿了笑點。
“安曦你好可愛!彼┪驳脑u語總是那么一句,很少換新,不是很令他滿意,但是她笑得這么起勁,笑到心坎里,蒼白的面龐逐漸泛光,他只好欣然接受這幾個不大雄風的字眼,假裝它們的意義和“你真尸”差不多。
那么,他告訴她的理由是真正讓他駐足等待的理由嗎?他不回答自己,挖掘出了真正的答案,他怕再也不能毫無顧忌的與她談天說地了。他并不缺乏說話的對象,他珍惜的是被認真的對待。
認真地對待,成了程如蘭不經意施放在他心中的一顆種子,每天一段短短的步行,就是澆灌的時光,種子萌芽,迸葉,串高,他欲放任它生長,直到他的話慢慢變少了,凝視她一顰一笑的時間變多了,他再也不能假裝看不見心田里的那顆種子已默不作聲地開花了。
開花了,微笑變多了,心卻惶惑了。
惶惑的是漸漸想多知道一點她的事,她有多愛她的未婚夫?那個看起來不簡單的男人,她為何對那男人撒謊,寧可和學生看一場無聊到打盹的電影?
她從不提這些,沉默時她的面容飄忽,總似在若有所思,也長陷入不明的憂傷,但只要他一說話,笑意就輕易地展開了,那樣真心的歡樂誰都不愿隨意破壞,有意無意的,他避開了那些他無從過問的問題。
而她擅長聆聽,很少打岔,懂得適時表達意見,往往讓他以為自己是個說話高手。和她說話的重要性,已和美食的誘惑一樣不分軒輊、引頸期盼了。
能維持多久?他從不庸人自擾追尋答案,他只是等待,不分晴雨。
這一天,下雨了,不怎么考慮,他拿起傘照舊站在入口那可山芙蓉后等候。
程如蘭并未依時出現。
時間一分一秒滑過,八點整,已超過早自習,如果她有心到校,必會穿行這條山徑,如果他想走大門,不會不聲不響,雨絕非她的阻礙,她曾懊惱地對他說過:“安曦,我喜歡陽光、喜歡夏天,但是我的身體不允許,我只能在夜晚、陰天、雨天、室內活動,否則就頭暈,真沒辦法,我是個好多麻煩的人!
難道遲到了?不,她缺席了。
無來由的確定,他收了傘,發足狂奔,只花了五分鐘跑完全程、飛躍過塌口,繞經教務處,有人伸手攔截了他,“喂,跑那么快做什么?幫我拿周記到教室,你今天遲到了厚?”
定睛一看,是李明惠,她皺著眉上上下下掃視了他兩遍,撇撇嘴說:“你怎么搞的?帶了傘還全身濕成這樣?裝帥?”
不理會揶揄,他劈頭就問:“老師呢?”
“那個老師?”
“程如蘭!”他不耐的喊。
“耶?你干嘛那么緊張?今天請假啦,剛才我在里面偷聽到關爺對校長說,她家人說她昨晚昏倒了,我看她又要被參上一筆了,你知道嗎?第一次段考總成績我們班倒數第二耶,不知道期中考能不能起死回生……喂!你去哪里?我話還沒講完……”
他快步越過她,再也無任何心緒關心其他事。程如蘭昏倒了?這次是為了什么?遇見了瘋狗?莫名的發。渴裁磿r候蘇醒?如果不醒呢?
他陡然停步,回轉身,大步走向李明惠,漂亮的面孔變得殺氣騰騰,李明惠倒退一步,還沒開口斥責,他已搶先說話:“今天放學有沒有空?”
“干什么?”她面露警戒!坝窒霂痛箢^傳話?沒空!”
“管他去死!”他悴了一口,逼近她道:“一起去看程如蘭,去不去?”
“喂?”她遲疑了半晌,終于輕輕額首。
并非屈從于他逼人的氣魄,而是她不曾在他臉上看過如此慎重的神情,還有一雙比她更秀美的眼睛里遮不住的倉皇,他因何而倉皇?
安曦努力的回想。
當他隨著與程如蘭有七分相似的母親登上樓梯時,因為太緊張了,在途中還跟搶了一下,他只好轉移心情,努力回想以前是否有類似這么緊張的經驗,結論是……完全沒有。
確實沒有,他十八歲的人生沒有真正在乎過什么,掉淚的經驗都在六歲以前,記憶早已模糊,即使從外頭干架回家免不了被他奶奶修理一頓,也激惹不出他的一番傷懷,對任
何人而言,狂亂的心跳從來只起源于在乎,所以,他有在乎的對象了。
在心里承認了,緊繃的情緒忽然就松弛了,轉個方向面對程如蘭的房門時,他輕揚起唇角笑了……他在乎程如蘭。
程母敲敲門面,里面傳來應答聲,有氣無力的青嫩嗓音,“媽,進來吧!”
程母對他和李明惠微笑點頭,微笑里掛著難言之隱,她嘆口氣,“真是謝謝你們來看她,如蘭的學生都是好孩子。她早上就醒了,不過昏倒以前的事似乎忘了一些。進去吧!
也許看到你們能有提醒的作用,待會再下來吃些甜點。”
雖然聽得一頭霧水,兩人仍是有禮的道聲謝,順著敞開的房門望進去,整潔而女性化的閨房里,程如蘭穿著整齊,坐在梳妝臺前,回頭張望著。
“老師!崩蠲骰萋氏茸呦蚯,熱情地握住程如蘭的雙手,“您沒事真好,嚇了我一跳耶!”
目光流轉間卻很快換上世故的笑容,程如蘭小心應對:“對不起,我以為是其他學生來看我,謝謝你,還勞煩你們來一趟,嗯……可以稍微提醒我一下,你是哪一班的學生嗎?我不記得教過你們這一班,不好意思,我精神不太好,一時想不起你的名字!
李明惠傻住,回頭和安曦面面相覷,沒遇過這類場面的她,不懂應對巧妙的技巧,她實話實說:“您以前教的是二年級,這學期是我們三年禮班的班導,我叫李明惠,風紀股長,老師想起來了嗎?”
“……”那是一排空白的表情,持續了好幾秒,程如蘭沒有再追問下去,但慣有的慌神消失了,她機智的應變,“啊!我想起來了,真不好意思,明惠,班上同學都還好吧?”
“不,不太好,您不在,他們都吵翻了……”或許感覺到無法言說的不對勁,李明惠噤聲了,望向始終不響的安曦。
“老師。”安曦開口,凝視著程如蘭,對方朝他點點頭。
“嗨!你好!倍Y貌地站立起來,沒有喚他的名,沒有靠過來,秀氣的站姿、審量的目光、節制有禮的肢體動作下,潛藏著方位謹慎,那是他在程如蘭身上不曾感受到的東西。不止如此,那眼神是陌生的,無論言談再怎么演出精準,眼神無法被遮掩,她不認得他,完全不認得他,如同對待學校其他叫不出名的學生一樣隔著一大透明的墻。
這事實像一顆拳頭狠狠擊中他的胃,他的舌根頓時五味雜陳。
“也謝謝你來看我,這位同學……對了,你們下樓吃個點心吧!我媽甜點做的不錯哦!背倘缣m將兩手合貼,緊靠前胸,那又是陌生的小動作。安曦沒有放過她的每一個動作細節,以往她緊張時通常會撥理頰畔發絲,微低著頭,露出靦腆的表情,這樣冷靜地直視對方前所未有。
“走吧!你看夠了沒有?”李明惠扯了他手肘一下,悄悄耳語著,回頭對程如蘭笑說,“老師,一起下來嘛!你不在旁邊我們會不好意思動手。”
“馬上就來,我整理一下東西!彼Φ妹銖。
安曦悵然若失,隨著李明惠步出房門,邊走邊回首,在程如蘭將房門掩上的霎那,他再也忍不住,遽然返回,霍地推開門,脫口對著一臉戒心的女人道:“我叫什么名字?老師,我是誰?”
“你……”她步步敗退,面露駭異!拔也恢馈
他拽住她的細腕,“你真的忘了?我今天在那條小路上等你,一直等你,你為什么沒來?”
“什么小路?你為什么要等我?”圓睜的眼說明了她的全然無知,越是如此,他越是不甘,她被逼退至梳妝臺,無可躲逃。
他不放棄質問:“老師,我是安曦,你不是第一次昏倒,為什么這次卻忘了?為什么?”
“安曦你做什么?”李明惠慌張的跟進,拉扯他的手臂替老師解圍,他憤憤不滿地揮舉甩脫,繼續逼問程如蘭。
“老師記起來,快記起來,我是安曦,我是安曦,我是安曦……”兩掌捉住她的肩頭猛力搖晃,劇烈的波動是她驚恐不已,張嘴想喊,喉頭卻窒塞了,眼眸圓睜,窗口印滿他焦灼的面孔。
“安曦住手,你嚇壞老師了……”李明惠驚喊。
他倏然停止晃動,撒手退后。程如蘭立定不動,瞳孔渙散,身軀僵凝,和每一次昏厥前的序曲一樣——先定格,接著就是傾跌,他壓制闖了禍的揣揣不安,張開手臂,接住她委頓的身體,兩人一起跪倒在地。
“完了、完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她認不認得你有什么要緊,你非要弄昏她不可?完了啦!你會不會人工呼吸……”李明惠往門外探看,急得迸淚跺腳,繞著兩人團團轉。
“閉嘴,別出聲!”他咬牙低吼,已經盯著伏在胸前的女人,隨著他猛烈的心跳,程如蘭沒有血色的臉蛋也跟著上下起伏!袄蠋煟褋,別睡了、醒來!”他輕輕在她上方喚著,發現自己眼眶濕了、嗓子澀了,兩手堅持扶抱著她不放。
仿佛聽到了他的召喚,她頭部微微轉動,唇半捂,睫毛快速扇動。他并住呼吸,不敢亂來,朝李明惠拋個眼色,李明惠點點頭,輕巧的掩上房門,安靜的在另一側觀侯。
片刻,程如蘭眼皮緩緩掀起,渙散的瞳眸努力聚焦,她眨了眨眼,又疲憊的閉上,聲氣虛弱,“安曦啊,謝謝你!別害怕,我說過我會沒事的……”
在李明惠看來,程如蘭醒了是好事,不醒大家一塊倒霉,至于她前后表現的差異在何處李明惠并不在乎,也瞧不出端倪,所以當見到安曦激動的擦拭眼角,嘴里重復著“我知道你不會忘?我知道……”她著實詫異。聰明的她不動聲色,和安曦一左一右扶起程如蘭,她瞄了安曦這個遠親兼同學,就那一眼,她了然于心,一段不被允許的故事,已在眾所不覺中默默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