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二十二歲的宮風幸剛大學畢業,不顧母親反對,堅持到日本留學一年,時值櫻花綻放的季節,白天她到學校上室內設計課,晚上則往居酒屋打工,假日和晚上則規劃起賞櫻的活動。
賞櫻未必只能在白天,夜晚也別有一番風味,況且夜晚不若假日到處都擠滿人,能夠更自在地感受櫻花的美,日本交通四通八達也有莫大的幫助,讓她的賞櫻活動更隨興,只要搭對地鐵,就能自由追尋櫻花的蹤跡。
不過櫻花期不長,不到兩周即凋謝,無可避免的,宮風幸還是得與游客在各個櫻花名勝處聚首,一起賞櫻。
這天,她從居酒屋下班后,坐地鐵到新宿御苑逐櫻,據說這里是夜間賞櫻的絕佳地點,御苑,顧名思義離天皇的居所非常近,其中栽種了六十多種不同名品的櫻花,加上搭配周圍的高樓,在櫻花綻放的季節,這片櫻花可算得上東京最美的花海。夜間,御苑里設置大小不一的燈光,營造出不同角度的光束,參差不齊地投射在櫻花樹林間,形成光影交錯、色彩斑斕的景致,讓人仿佛置身奇境幻象般飄飄然。
陶醉在這樣的美景中,總能讓宮風幸暫時放下自身的哀與愁,盡情享受一場視覺盛宴,讓自己全然放松,只是這一天卻沒能產生同樣效果。
也許是這幾天課業比較繁重又得打工,因此體力負荷過重,該好好休息卻又不知何故無法靜下心,腦筋也就胡亂思考了起來——
當初她決定到日本作短期留學,可是鐵了心,不管母親宮夏美極力反對也無法阻攔,即便經濟狀況不容許,負債也一定要成行,母女關系本該因為單親之故而更加親密,事實卻是兩人存在難以兼容的歧見,及長后,宮風幸雖比較能夠理解母親身為女人的心情;母親懷她期間,父親與公司秘書搞外遇,讓她傷心欲絕,在宮風幸出世不久后即負氣離婚,也因為自尊心作祟,讓女兒從母姓,堅決不肯拿父親一毛贍養費。
父親再婚后移民加拿大,自此再也沒看過她這個女兒一眼,其實父親頗有身家,如果母親沒有因為自尊,那么母女倆的生活應該可以過得寬裕些,她也許就可以不受困于經濟,而能學得更多、更廣,也有能力可以出國深造。
她不否認自己曾因此對母親心懷怨懟,然而眼見母親如何胼手胝足地成立出版社并且一步步在業界站穩根基,她也感覺無比心疼,只是省悟工作才是母親生活的重心而非自己時,終究還是難免遺憾和傷感……
成長期間每次她需要母親的時候,母親總是要她“等一下”,只是往往這一等就從此沒有下文,漸漸地她開始學會什么都不和母親商量……造成母女間愈來愈難了解彼此,情感也就越發淡薄了。
無獨有偶的,家里又無端地添了兩位外人。那是母親的知己好友裴阿姨和女兒裴菁喜,菁喜比她小三歲,個性一如她的名字般地討喜,從小就親昵地姊姊長姊姊短,不知情的人還真把兩人誤認為親姊妹。她不是不喜歡菁喜和裴阿姨,只是不明白,為什么不是家人還要住在一起?這也是她與母親間另一個無法跨越的鴻溝。
母女倆同居一個屋檐下,心卻如南北極般遙遠相對立,歧見也無處不在,像是母親希望她讀文科好繼承家業,她就刻意唱反調挑室內設計念,幸運的是,后來她發現自己真的非常喜歡這個行業而且還算小有天分,這是意外的驚喜。
母親認為英文才是世界的語言,非得熟稔不可,她偏偏刻意當起英文文盲,考試但求及格,反倒對日文情有獨鐘,發了狠地猛K,并且順利地通過檢定考最高等級。不可諱言,她是讀得十分辛苦但并不后悔,只是助長了與母親間的對立,這點她也無可奈何。
不過再怎么疏遠,血緣關系終究無法抹滅,再加上近年母親的事業終于到了可以讓她松口氣的階段,彼此的關系多少還是改善了一些些,只是想要真正成為貼心的母女仍是一條漫長的路。
想多了,宮風幸也倍加感覺落寞,兀自沉浸在萬千的思緒里,忘記自己走在入夜的街頭、忘記要顧慮自身的安全……
冷不防,一條巷弄角落突然沖出一名蒙面搶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大手一攬就搶走她右肩上的包包!
她怔怔地愣了一會,好一會才回過神,鎮定地放聲大喊。“搶劫,搶劫!”
腳上的步伐也跟著揚起,順著搶匪消失的方向,緊追不舍,沿途還不忘記繼續呼喊尋求協助,只是夜已深,人群三三兩兩散置,各自忙著趕路或者是喝得爛醉男子,全然漠視旁人的一言一行……
怎么辦?她所有的家當都在包包里!她微喘著氣地苦惱著,腳步也漸漸變得沉重,趕不及搶匪的速度,倏忽之間,眼前閃過一道利落的身影,奔過她的身旁,飛快地朝搶匪的方向追逐,她驚地停下了腳步,遠遠地就見搶匪不住回頭張望,終于確認自己被逮的機率頗高,這才死了心,將包包往旁甩得老遠,一個側身就又轉入另一條暗巷。
宮風幸見狀又再度快走,看著那個幫忙追搶匪的高大身形,轉身踏步走往包包被丟棄的地方,彎身撿拾,而她時間也抓得剛剛好,就趕在距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兩人走向彼此——
宮風幸伸手接過他遞還的包包!爸x謝你!彼裏o比感激地說道。
“不客氣!彼蒙鷿娜瘴幕貞,口氣依舊微喘地探問!坝猩俚羰裁礀|西嗎?”
她伸手仔細檢查包包后松了一口氣!靶液。東西都還在!
心一寬,宮風幸才發現眼前的男人不但高大,而且英挺帥氣,一雙眼睛雖是單眼皮,但黑眸炯亮有神,渾身散發出一股教人難以忽略的氣韻,是那襲名牌風衣所造成?
也許是,也可能不是。
郭江權也因為這一照面而眼睛一亮,意外看到一張娟秀而美麗的面孔,優雅的姿態有一種粉嫩的甜美,教他誤以為是櫻花落盡后幻化而成的美麗倩影。
這難道不是這趟日本行最驚喜的“景”色?一直以來,不知何故,他對櫻花情有獨鐘,總惦記著要走一趟日本,親自感受櫻花盛開的嬌艷,只是母親總以不安全為由,不讓他一償宿愿。
這次若非項皇瑞保駕,愿意陪他走一趟,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他才有機會美夢成真,然而大自然不是項皇瑞的菜,各式新研發的科技產品才是他喜愛日本的主因,因此兩人一到東京就各奔東西,各取所需。
這夜他輾轉來到這處著名的賞櫻圣地,沒想到卻意外有了一樁美麗的“艷”遇,突然有點感激起那個可惡的搶匪。
只聽見一道甜脆的聲音,再次致謝的低回。
“非常非常謝謝你。”宮風幸本能地使用日文,雖然她感覺這男子應該不是日本人更有可能來自臺灣,為避免臺灣人好客熱情——在異鄉相遇總是容易一見如故的天性。
此刻,她無意陷入這等盲目的友愛煉里,只是沒想到還是避無可避——
“不用客氣。很高興能幫得上手!彼麪N笑地說道!氨福胰照Z不太好!
他轉而以英文溝通,“你是本地人?我是臺灣人,來這里旅行賞櫻,你呢?也是為著賞櫻才到這里?”
太好了,她想,他竟然不懂日文改用英文,她更可以名正言順地搖頭表示自己聽不懂,她的英文程度真的很低,只是日常對話還難不倒她。
她搖搖頭,搖了搖手上的包包,又是鞠躬又是微笑地,然后就擺手準備離開,沒想到卻又被他喊住。“Please,waitaminute!”這么簡單的單字,實在很難假裝聽不懂,于是她只能再度回頭。
郭江權直覺地不想就這樣和眼前的女孩說再見,那雙總抿著的櫻桃紅唇,小巧得讓人想一口吞下,看似清冷的五官卻流蕩著甜美的色澤,尤其是她微笑致謝時,整個人倏忽一亮,仿佛雨后的虹彩般淡雅又璀璨繽紛,肩后黝亮的長黑發,隨風飄逸襯著她一身黑衫裙顯得更加出色,不過少了圍巾,那光裸的頸項顯得有些孤單。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他隨即自我介紹!拔沂枪瓩啵毡久质荢HOGO。”
宮風幸無法裝傻,那么簡單的問話怎可能聽不懂?再則畢竟是他拯救了她的包包,于是只得開口說:“KIRO。”她小心答。
“啊,那是一個很有名的日本貓產品,專門生產棉質拼布,是嗎?”
這次她決定當作聽不懂,蹙起柳眉,困惑地搖搖頭,再度擺手,只是沒想到他卻扯住了她的衣袖。
吼,這男人還真是不死心,到底想怎樣?臉色已經漸漸浮現一抹不耐煩。
教她意外的是,他竟比起手勢,指著她的脖子,縮起自己的身子,暗示著好冷好冷,然后又做出舉杯的動作,再佯裝一臉溫暖的表情。
竟然邀初次見面的女人喝酒!爆風幸對此可是抱持負面的印象,雖然可能真的是擔心她受寒……老實說,溫度好像愈來愈低了,而她偏偏還是沒能記得為自己買條圍巾。
她揮手搖頭,一臉堅決地喊:“莎喲娜拉!”就這樣掉頭就走。
獨留郭江權一臉愕然地站在原地,想著,就算言語不通,也沒必要這么冷漠啊,況且這是他第一次吃閉門羹,在女人面前。
真不知道該哭還是笑,只能說是一次難得的經驗,也讓他對這個女孩更加心生好奇。
不過,也不能怪人家,初次見面就邀人喝酒,的確不是一個紳士該有的行徑,然而他單純出于好意,希望藉此可以讓她暖暖身體,這么冷的天,她竟然裸著脖子,光看他都覺得好冷。
他不自覺伸手撫弄自己的圍巾,哎,也許直接把圍巾給她不就得了。
算了算了,這時候再想這些又有什么用呢?于事無補,因此他也就訕訕然地走往地鐵的方向,準備回下榻的飯店。
只是為何那女孩的身影卻始終在他腦海盤旋不去?為什么呢?
好不容易又到了周末,宮風幸起了個大早,準備把握屈指可數的機會,好好游覽日本明媚的山水風情,因為這一別也不知何時才有機會再來。
今天她準備到東京的井之頭恩賜公園走走,公園里有座大湖,據說是東京人最愛劃船的地點。果不其然,放眼望去,湛清的湖水之上來往穿梭著一艘艘小巧船只,其上都是一對對情侶,笑聲朗朗伴隨著水聲蕩漾。
唯有她獨自一人,也只有在這時候,宮風幸才會特別感受到孤單。
沒把相機帶出門還真是失策,她忍不住抿嘴,那么她至少可以忙碌地將美景攝入,無須再關注那些雙雙對對的戀人。
只是,怎么聽見“喀嚓”聲連連?
她納悶地辨識聲音的來處,驀然就見到一名男子正大刺刺地拿著手機朝她猛拍。
她一個箭步就往男子面前奔,一把正準備搶過,卻驚見一雙熟悉的眸眼——是他!
他抓住她的手,“抱歉,實在情不自禁。”嘴里說著抱歉,臉上卻不見任何愧色。
見她怔愣,又繼續說道,這次則改用中文!昂芸上В阕约嚎床坏,你剛剛那模樣襯著周圍的湖景,真的仿佛渾然天成一般兼容,好美好美,教我怎能不趕快拿手機拍下?別介意!”
這人,干么突然用中文說,而且這樣的話用中文表達,老實說,還真夠肉麻,因此她的皺眉是反射動作,但看在郭江權眼里卻解讀成困惑。
于是他又改用英文說。“沒想到又見面了!”他咧嘴大笑。
當他意外瞥見湖畔美麗的身影時,內心竟然澎湃的悸動著,那夜一別之后,的確有過再見她一面的念頭,只是人海茫茫,再見面的機率未免太低,只是今天竟然讓他見著了!
他怎能不驚喜雀躍地感謝老天的厚愛?
她搖搖自己被拉住的手,示意他放手,也在此時才醒悟自己還拉著她的手,不過,還真舍不得放。
“我們還真是有緣啊,你說是不是?”他還是咧著嘴笑。
他干么這么開心?宮風幸倒是困惑了起來,不過萍水相逢到底有什么值得這么高興?
算了算了,宮風幸不想再追究,只是這男子卻不肯善罷干休,竟然又扯起她的手,“這么有緣,我們一起去劃船如何?我正懊惱著自己一個人沒辦法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