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中搞藝術的應該長怎樣?長頭發?留胡子?很瘦?」他隨口說出幾個大眾對藝術家的刻板印象。
她也被逗笑了。「對啦、對啦,最好還戴頂畫家帽,一看就很難搞的那種。」
「很抱歉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搞藝術的』!顾螒蜒蟪ㄩ_門,側著身!竵戆,聽說你時間很滿,我們得把握時間。」
宋懷洋跟曲寧寧將演出的戲劇制作人有些交情,該制作人是從藝文節目出身,對藝術一直頗有想法,這次將版畫置入戲劇,除了造勢,也是一種營銷,所以宋懷洋并沒有收取學費。
曲寧寧有些迷惑地望向他,他的眼睛里沒有情緒,只是坦然且直接地望著她,這種自然的相處模式,讓她感覺很不真實。她試圖從他的眼神里探究他究竟記不記得自己,但下一秒又別開視線,這樣突兀的舉動也太沒禮貌了。
而且他記不記得自己,重要嗎?
她已經不是以前的自己了,他也不是,F在他們因為工作連結在一起,她只要平常心就好,這才是對的吧?
她邁開腳步進了門,宋懷洋在她身后把門關上,砰地一聲,令她驚跳了一下。
很難不緊張!尤其學習版畫時,只有兩個人相處,光想就讓她心跳加速……
啪、啪、啪。宋懷洋按開開關,將燈打亮。
他們來到一個房間,中央擺著一張大長桌,四周墻邊是一整排書架,里面擺著書籍、她看不懂的美術材料,架上則放著幾張已經完成的畫。
有張版畫吸引了她的目光,黑色的墨勾勒出一片夜景、很卡通的星星跟月亮,還有擬人化的北風伯伯吹皺海岸的浪。
她將裱框的畫拿起來,細看著。這像出自孩子的手筆,很可愛,很童心,藏身在一大片厲害美麗的版畫里,顯得好突兀。
背后,低沉的嗓音響起!改鞘俏业牡谝环髌!
她轉身,神情有些訝異。
寧寧這才想到,宋懷洋讀的是電機系,當足球隊隊長,怎么會跟美術扯上邊?
但這疑問無法問出口,就怕被他發現自己原來是同校學妹。她眨了眨眼睛,沒多問什么就放下畫,隨著他來到工作臺前,開始版畫教學。
他給了她一張圖畫紙,還有一枝鉛筆。
「你先想要畫什么,構思好后,再開始版畫的制作。」他側眸盯著她!钙鋵嵰苯赢嬙诎嫔弦部梢,但因為你的作品打算拿來義賣,我認為你先打草稿,決定要畫什么再說。」
她喔了一聲,先前已經上網看過,版畫制作方式其實分很多種,有金屬版、絹版、木版……雖不知道他打算給她使用哪種,但在下手之前,決定構圖是首要之務,更何況,這是要拿來義賣的。
她得認真想想,畫些什么才能表達自己的特色,又能吸引人競標。
拿著鉛筆,曲寧寧進入思考模式,許久,圖畫紙仍是一片空白。
坐在對面的宋懷洋,起初好奇她將會畫出什么,甚至已經做好要獻上好多張圖畫紙給她替換的準備。她可能會畫過一張又嫌不好,再畫一張又不滿意,沒想到,她竟沉靜入定,一雙大眼睛盯著圖畫紙,像靜止的雕像一樣,遲遲不下筆。
觀察了一會兒,宋懷洋干脆抱來一大捆鉛筆,鋪了一張舊報紙在桌上,右手拿刀片,左手拿鉛筆,開始一枝枝削了起來。
時間,就在寧靜中過去。
曲寧寧低首畫起圖,畫完后,抬起頭來,看見對面的宋懷洋,感到一陣恍惚。
他坐在桌前,陽光從身后的窗灑落,在他周身暈染上一層陰影,他側著眸,專注削著鉛筆,握著刀片的大手、修長靈巧的手指,一下下劃下刀片,在鉛筆上刻下痕跡。
這幕像張老照片。曲寧寧感到呼吸困難,不能動彈,深怕吵到他。
他還是好迷人啊……怎么自己就是對他沒有抵抗力?
當模特兒后,明明也遇見不少高挺帥氣的男模特兒啊?怎么就只對他有這種心動到窒息的感覺呢?
她腦中警鈴大作。不好,她不該跟他學版畫的,怎么辦?
忽然,宋懷洋抬頭看向她,對上她有些失措的眼神,微微一愣,隨即唇角上揚。
他放下刀片。「畫好了?」
「嗯……對,畫好了!顾埳系膱D,有點不好意思拿給他看,下一秒還是把圖遞出!高@適合做成版畫嗎?」
他還沒看畫,只是看著她,對她的疑問作出回答!笡]有不適合做成版畫的圓,是你自己滿不滿意而已……」低頭,看向她的圖,怔住。
原以為她會畫出花花草草,或者可愛小動物,再不然也是風景或天空,卻沒料到她會畫人。
那是一個長頭發的女人,身材纖細,做出瑜伽動作,雙手觸地,身體柔軟對折,旁邊是一棵大樹,樹蔭蒼郁。
簡而言之,這是一個女人,在大樹旁做瑜伽。
她沒注意他的表情,補充道:「我可以在記者會上做出這個動作給他們看,畫上的人就是我,我想闡述自然的觀念,大樹代表大自然,我們人類也很自然,可以很柔軟,我彎下腰就可以擁抱大地……」
他感到詭異,臉上表情很驚悚,萬萬沒想到,曲寧寧的腦子不像時下一般年輕女性,竟然給他提大自然,講擁抱大地……
很驚訝啊,但又覺得好有趣,更覺得……她一本正經地說這些他向來沒有興趣,甚至嗤之以鼻的觀念時,很動人。
「你做給我看!顾闷娴匾蟮。
這個動作竟然可以延伸成擁抱大地?而且她說她做得到,這對筋骨超硬的宋懷洋來說很不可思議,非要親眼看看不可。
可以想象,她若真的在記者會上這樣做,隔天新聞畫面應該都會登這張照片吧?那多有趣?
她愣了一秒,但還是聽話地站起來,一彎……嘿,不是彎下腰,而是先側邊彎一下,再換邊彎一下,再往后挺,背橋姿勢彎一下……
「你在干么?」國民健康操來著?
她正維持背橋姿勢,還是開口!概怼!
他大笑!改悄阍谟浾邥鲜遣皇且驳孟扰?我能想象記者應該都會大傻眼……」
忽地,她往前彎,輕易對折了。
這情景好論異啊!他拿著手中的畫,對比眼前的實景操作,笑意不減。
「你看,這像不像擁抱大地?」她雙手張開觸及地板。
他還是笑,淡道:「我很久沒掃地了!
她跳起來看著指尖,果然有著薄薄灰塵,遂埋怨地看向他。
他聳聳肩,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妇瓦@幅吧。用這幅義賣一定很有趣!
她看著他一臉調侃,心里一陣暖意流過,總覺他們不像初識,而是很久以前就認識了。好吧,她是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但他呢?記憶中應該沒有她吧?怎么就覺得他表現得很親近呢?
她歪著頭,試探性地問:「你以前就念美術系嗎?」
他搖頭!肝夷铍姍C的!
「喔……那怎么會轉到美術這領域?」語出,又覺得像在探問私事,連忙話鋒一轉。「也是啦,我以前念企管的,現在還不是當模特兒。」
他沒回話,只是若有所思地靜靜望著她。
剛剛的笑容已經淡去,宋懷洋沉默著,一雙沉如水的眼眸,深得教人探究不了所藏的心事,她感到尷尬,舔了舔唇。「以前學的東西我都忘光光了,甚至都快忘了被誰教過,嗯……學生時代很多事情都離現在好遙遠出?我好像很對不起以前的老師……」
他盯著她,開口道:「我倒都沒忘。」
「啊?」
「大學時的事情,我都記得很清楚,教過我的老師、足球隊的教練、每個同學,還有足球隊隊友,我都記得!
她呆了呆,啊咧?「記性很好喔……」
「我還記得,有天中午有個女生約我見面,地點在科學湖……」他意有所指的語氣,讓她背脊一涼。
他繼續說:「她給我一封信,沒有署名,我準時到了科學湖,她卻遲到了,也是五分鐘,跟你今天一樣!
她整個人呆住,看著他帶著調侃的目光。啊咧?他他他……竟然記得!
而且,嗚,八成認出她了。
「不用再說了,我知道你認出我了!顾г沟乜戳怂谎邸!冈缰滥阏J出來,我就不用那么煩惱了!
這下宋懷洋明白了,原來她一直煩惱他會不會認出她。
「你很好認,跟以前一樣!
她生氣了!改挠幸粯樱课颐髅鞲郧安詈芏!我瘦很多耶!」
「但還是你啊,你跟以前一樣,都有雙堅定的眼睛!
堅定的眼睛?
她有點聽不懂,這算是稱贊嗎?但身體比她的大腦更快做出反應,臉紅了。
她清清喉嚨,正色道:「這些都不重要,反正我把以前都忘了,你……不要以為我還喜歡你喔!」
她臉蛋紅撲撲,耳朵也燒燙燙。這得跟他說清楚,不然以為她還喜歡他怎么辦?多尷尬?
他斜覷她一眼。「放心,我沒那么自戀,你不用糾結,我們就像學長學妹一樣相處就好,把版畫課程上完,其它都不用多想。」
她點頭同意,心里卻一陣悵然若失。
她是怎么了?
他說得并沒有錯,難道她還期待什么嗎?
她真是……發花癡了。
曲寧寧走后,宋懷洋拿起她的畫,端詳好久。
畫里的女人就是她的投射,他眼色不禁放柔,看著她筆下的自己,纖細高挑,長發,赤腳,穿著寬T恤。
這樣樸素自然,跟滿嘴說要擁抱土地的她,倒是很像。
原來她的內心是這樣的啊……
就算他們曾是學長、學妹關系,他仍對她一無所知。
原先對她的印象就跟大眾一樣,覺得她外表美麗時髦,生活八成也是紙醉金迷,名牌包不離手,成天只想著如何變漂亮。
這些沒有不對,只是,她內心的自己,不是穿著高級訂制服,而是一件簡單的白T恤。
或許她一直都一樣,無論胖或瘦,內心都是那個純白的她,歲月只能改變她的外表,但她的心,一直是那個會在科學湖旁大哭的女孩,那樣放得開,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看著那幅畫,他覺得身體暖洋洋,好像也能體會她口中說的擁抱大地,那種純粹的自然,讓他有點向往。
他轉頭,看著自己的工作室,簡單整齊,近乎冰冷的擺設,都因為變得溫暖的心境,在他眼里有了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