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明朝,正統四年
占地廣大的竇家窯里,工匠們正在忙祿干活,有的脫了上衣,汗流浹背地站在窯邊觀察火候;有的坐在棚下,腳踩轆轤,幾個轉圈,就將手上濕土變做一個圓形的泥碗;有的在屋里描繪各式的花朵人物青花紋;有的則在倉庫里扎干草和布片,將一個個摔不得的瓷器妥善裝箱。
“試問人間真顏色,遍歷四方皆不得,請君莫要強追求,抬頭一看便知有,云開了,霧散了,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做將來呀做將來……”
甜軟的嗓音一路而來,師傅們停下動作,抬起頭來,咧出笑容,望向那蹦蹦跳眺的明紅身形,這正是嬌俏活潑、人見人愛的竇家大小姐。
“唐師傅,你做的那支跟我一樣高的大花瓶賣出去了。”竇云霓跳到一扇門前,往里頭比手畫腳,興奮地道:“爹說還要你多做幾支呢!
“呵呵,那是小姐青花畫得好!碧粕讲日谥更c幾個學徒拉胚,笑道:“十二仙女蟠桃獻壽王母娘娘,每個仙女都像要飛出來似的。”
“大家都做得好呀!有咱吳山鎮的好堊土,有唐師傅你的好功夫,曾師傅調好上料,畫出來的青花才能濃得發亮;還有天球哥守了三天三夜,火候正是恰到好處!备]云霓扳著手指一一道來!巴郏⊥穗x青哥哥,是他說可以做做看的,爹本來還不相信燒得出來呢!
“喝!景德鎮都做得出來了,就不信比不上人家!”
“唐師傅最厲害了!你們要好好跟師傅學喔!备]云霓跟小學徒們揮揮手,又踩著雀躍的腳步離去。
“呵,小姐好漂亮。”小學徒們個個直了眼,張了口。
“阿四,抹掉你的口水!”唐山踩吼道。“瓷胚垮了,重來!”
“師傅!卑⑺哪弥恢荒嗍帜槪瑔柕溃骸奥犝f老爺想跟隔壁洪城的白家談婚事,那莫少爺怎么辦?”
“莫少爺他……”唐山踩一愣,聲音不覺低了些,隨即往阿四頭上敲個爆栗!靶〗愕幕槭虏挥媚銇聿傩模旄苫顑!”
外頭的竇云霓早已像只小蝴蝶,飛呀飛地來到一間敞開大門的屋子,里頭坐著背對她的離青哥哥,他正就著明亮的陽光,拿著一支細毛筆,蘸上青花釉料,為第一次燒成型的花瓶瓷胚描繪出片片竹葉。
她躡手躡腳往前走去,兩只小手向前伸,臉上露出調皮的微笑。
“云霓,不準蒙眼睛。”莫離青頭也不回。
“嘻!”
她放下手,仍踮著腳尖來到桌側,圓睜一雙大眼,微蹲下身瞧花瓶。
青竹修長,葉片疏朗,竹下一塊大石,一只葫蘆,卻是不見人影。
花瓶上無人,沒關系,她要看的人就在身邊,她可以看個夠。
她最喜歡看離青哥哥畫瓷了,那張臉孔在陽光和白瓷的反射下,好像會發光,有如雨過天青的天空,清澈,明朗,平靜,看著很舒服,很好看,難怪大家都說莫少爺是俊哥兒呢。
莫離青描完最后一筆,轉過頭,與她四目相對。
離青哥哥的瞳眸好黑啊,里頭總是映出一張笑臉盈盈的她。
“嘻嘻!我沒出聲,你怎么知道我來了?”
“遠遠的就聽到你唱曲兒,你就愛唱這支雨過天青的小曲。”
“對啊,我總想著怎么調出雨過天青的釉色,想著想著就唱了。”
“我正打算托人去找江西的石子青,給你調和看看!
“哇,離青哥哥最好了!”竇云霓開心地跳起來!澳闱扒昂蠛髱臀艺襾砹巳畮追N青料,你怎就知道要往哪里找呀?”
“多看書,多問人。”
“我不用看書,我問離青哥哥就成!”她一張臉又湊向前,笑靨甜美!笆且驗槟憬须x青,所以才懂那么多青料嗎?”
淡淡馨香迎面而來,那是他聞慣了的。莫離青屏住呼息,轉過臉望著他的花瓶!安ㄋ沟奶K麻離青,西域的回回青、佛頭青,還有中原的平等青、天青、大青……我只知道名稱,要說懂,只有調過釉水的你最懂!
“我是調出幾百種青料,可到底哪一種才是真正的雨過天青色呢?”竇云霓倒發起愁來,坐到凳子上,雙手撐住下巴,微噘了嘴。
打從知道有這么一種失傳的雨過天青釉色,她便執意要做出來。可那是五代時期后周的柴窯瓷器,只傳于文字,并沒有人見過真正的模樣。
“人人一雙眼,所見皆不同!蹦x青明了她的個性,有時就得點點她!安袷雷谝蟆赀^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可你見的天青,和我見的天青,山上的雨后,城里的雨后,都是不同的景色!
竇云霓抬超一雙明眸,望向窗外藍天,眸光亮了起來。
“離青哥哥的意思是說,我說它是雨過天青,它就是雨過天青?”
莫離青笑而不答,提筆又往花瓶畫上一片竹葉。
“確實有柴世宗這個皇帝,可他的柴窯怎會五百年都不見個影兒呢?”竇云霓愣愣瞧著他的畫工,還是想不開。“總得有個遺址吧,也許過個幾年,有人挖出來了,可說不定是燒個假的,埋到地里去……”
“云霓,別忘了,竇家窯燒的是白瓷、青花瓷,與其煩惱雨過天青,我倒要問問你的青花畫好了沒!
“哎呀!”她大叫一聲,立刻將雨過天青拋到腦后!拔也铧c忘了,你怎地一個人躲到這里來呀!回去看我畫好的狐貍青花碗啦。”
“我忽然想到這支瓷瓶還沒畫完!
你只是畫好玩的,又不是要賣的。”她扯了他的衣袖!拔乙粡埮_子那么大,搬回我那邊畫啦,轉頭不見你,就是不對勁。”
“你專心畫瓷,我在不在,沒有影響。”莫離青被她扯得根本坐不住,只得放下筆,轉身面對她,臉色有點無奈。
“那可不一樣。離青哥哥不在,我就不能專心。”竇云霓指向他的瓷瓶。“你瞧,你最近老是不見,害我滿屋子亂找人,怎么連你畫個瓷,也丟下葫蘆,不見人了呢?”
“在這里!蹦x青轉動花瓶下的木片,給她瞧另一面。
“個胖大的醉羅漢笑呵呵地袒胸露腹,快意行走在一片雪白里。
“哈哈!”她綻開笑顏!霸瓉硭湍阋粯佣闫饋砹耍糜腥!”
大小姐的嬌笑聲再度穿過竇家窯,這回她拉著她的離青哥哥,一路說個不停,在眾人的注視目光中,來到最遠角落的一間獨立小房,這里白墻紅瓦,花木扶疏,在灰撲撲的作坊里自成一個小天地。
大門敞開,通風處擺著一只竹籠子,里頭趴著一只狐貍。
“狐貍叔叔,對不住啦!”竇云霓跑了進去,蹲下來將籠子外的幾顆果子塞進去。“我再請你吃一頓飯,就讓你回家了!
“我下午就請獵戶帶回山里放生!蹦x青道。
“離青哥哥最好了!”竇云霓最愛說這句話,起身仰臉瞧他!拔蚁肭苹钌暮偅憔偷教幷,想辦法變一只給我看。下回要是有人想燒老虎圖案的瓷器,你抓不抓老虎給我瞧呀?”
“吳山鎮沒有老虎。”
“你會想法子打一只老虎回來給我的!”
凝望她那張信心滿滿的俏臉,莫離青忍住了伸手揉揉她頭頂的念頭。
小小圓圓的臉蛋,白里透紅,清秀甜美,那肌膚更勝竇家窯燒出來的白瓷,光滑、細致、瑩潤、凈透,還帶有瓷器所沒有的溫軟馨甜;一雙黑眸滴溜溜,水盈盈,流瀉出她特有的憨甜稚氣,更別說她講起話來,那揚起的矯嗲尾音總讓人以為她還是個小女娃兒。
也因為她說話行事十足孩子氣,竇夫人常說,云霓五歲時才真正生了出來,所以實際年齡可要減掉五歲,今年才不過十二歲啊。
但莫離青不會這么想。他看著云霓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懂事,身形也一天天變化,在他心目中,云霓畢竟是個大姑娘了,早晚會嫁給一位門當戶對、有能力扶持竇家窯的好夫婿……
“你離青哥哥可沒有打老虎的本事!彼桃廪D身,走到她平日忙活兒的大桌邊,瀏覽十幾個描上青色圖紋的素胚碗,語氣也刻意輕松。“你看了狐貍叔叔三天,畫好了十個狐貍故事,明天我請師傅過來臨摹,等過兩天素胚燒成,就可以描上三百套青花碗盤了。”
“都給離青哥哥安排啦,我也得來想想石大爺特別要求的白狐大碗了!备]云霓挨到他身邊。指向桌上一幅尚未完成的草圖。
“一家子狐貍出游賞花?這倒有趣。”莫離青審視她的草圖。“一只接一只,有大有小,正好在碗上圍成一圈,很生動,可是呢,你畫成了青花,怎么看都是青狐貍,而不是石大爺希望的白狐貍。”
“。‰y怪我總覺得哪邊不對勁,白狐大碗就是要白色的呀!”
“若不畫青花,你打算如何呈現圖案?刻花?剔花?堆塑?”
“刻花太單調,剔花要加別的顏色,就堆塑好了,我來燒個甜白釉,不著顏色,沿著碗邊堆塑這一家子狐貍,這才是真正的白狐大碗!
“堆塑難度比較高,來得及做好嗎?”
“沒問題!”竇云霓興奮地挽起袖子!暗f,石大爺給的訂銀很大方,我再捏一只白瓷狐貍送他好了,就一只吃果子的狐貍……離青哥哥,還是趴著睡覺的狐貍比較可愛?”
“先燒出你的白狐大碗,再來想是吃果子還是睡覺吧。”
莫離青見她挽袖子,習慣性地走向前,幫她卷起衣袖到上臂處,一來好方便忙活兒,二來也防止沾上泥土或釉料。
打從云霓開始學作制瓷,樣樣學得精,樣樣做得好;拉出來的瓷碗,胎薄,透光;調配出來的甜白釉,細膩,恬靜;描繪出來的青花瓷,生動,活潑,敘說著各式各樣的故事,有歷史人物、神仙傳說、孩童嬉戲,畫魚魚兒游,畫鳥鳥兒飛,往往令人看了愛不釋手。
“嚇!”門口走進了竇老爺,一見那只大籠子便縮回腳步,掩了鼻子。“這只騷狐貍還在?!”
“爹!”竇云霓嬌聲喊道!敖裉炀头潘丶伊。”
竇我陶再度踏進門來,正好看到莫離青卷妥云霓的衣袖。
“老爺。”莫離青禮貌地喊一聲,退開一步。
“離青,云霓不懂事,你怎也不說說她呢?”竇我陶皺了眉頭。“以前是貓啊狗啊羊啊鳥啊,現在連狐貍都來了,這屋子是我特地蓋給云霓的作坊,不是拿來圈養野獸的!
“爹呀!”竇云霓跑到父親身邊!肮饪磮D畫不能捕捉狐貍的神韻,還是得看真正狐貍的體型和姿態,這才能做出我想要的狐貍模樣!
“下回要是有人想做老虎碗,他豈不是要去捉只老虎來,我還得出錢供他吃肉?!”
“呵呵呵!”竇云霓笑個不停,靈動大眼猛往莫離青瞧去。
“你笑什么?”竇我陶語氣更壞了。
“我也是這樣跟離青哥哥說的呀!备]云霓搖著父親的手臂,嬌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女,爹,我們心意相通喔!
“嗯。”竇我陶總算露出笑容,隨即又轉向莫離青道:“你以后別盡待在這邊發呆,去找唐師傅,問哪邊可以幫忙干活兒,我事情多,管不著你,你自個兒機靈點。”
“是。”
“爹呀,你別叫離青哥哥去忙,我這邊也需要他。”
“你要他做什么?你身邊的吟春和寶月呢?”
“我過來作坊捏泥巴,不需她們服侍,她們坐在這里也無聊,不如去幫娘繡花!
“離青坐在這邊也很無聊啊!
“爹,離青哥哥知道我什么時候沒了瓷土和釉料,會幫我補充,也會幫我留意燒瓷的時間和火候。還有呀,他會跟我說哪邊捏得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备]我陶忙阻斷那稱贊的甜嗓。“這樣吧,就讓離青幫你留心石大爺這批貨,等一個月后燒成了,離青,到時你和莊管事一起送貨到江漢城石府!
“我也要去!”竇云霓興匆匆地道。
“云霓,爹是叫離青去辦正經事,鍛鏈他獨立自主,他年紀不小了,也該有自己的前程事業!
“為什么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業?”竇云霓不解地間道:“離青哥哥和我一起做咱竇家窯的瓷器,這就是我們的前程事業。爹,我想去嘛!”
“你年紀還小,爹娘不放心你出遠門,乖乖待在家里!
“可是……”小臉好失望,自然而然望向了她的離青哥哥。
“云霓,你還得忙窯里的活兒!蹦x青開口道:“出趟遠門很辛苦,別讓老爺掛心你;而且伯母身子不好,你待在家里,早晚陪陪她!
“也是!
“離青,你以我的名義寫一封信給石大爺。”竇我陶板起臉道:“跟他說明這批瓷器的制作進度,請他放心,下個月十日準時送到。”
“是。”
“云霓,你這張草圖又是怎樣的狐貍故事?”竇我陶轉而露出疼愛的笑臉。“來跟爹說說。”
“好呀,爹坐下來,我跟你說!备]云霓拉了父親一起坐下。
莫離青也來到屋子另一邊的臨窗小桌邊,研墨準備寫信。
嬌滴滴的嗓音說明將如何捏制這個白狐大碗,竇我陶聽一句贊一聲,渾然忘記屋子里還有一只他討厭的騷狐貍。
吃飽的狐貍趴在籠子里,意興闌珊地扒抓干草,發出唏喳聲響。
屋外遠處有師傅的談笑聲,轆轤咕嚕咕嚕轉動,運泥小車照樣嘎啦嘎啦輾過泥土地,空氣里有燒瓷的窯火氣味,掬翠山那邊吹來涼爽清風,掀動屋子里云霓淡淡的馨甜香氣。
這些都是他熟悉的感覺。他靜坐片刻,這才收斂心神,專心寫信。
自八歲起,每日清晨,竇云霓總是起個早,陪娘親禮佛。
這日拜完佛后,她也一如以往,陪娘親在院子里散步。
鳥語啁啾,晨光明亮,花瓣上的露珠閃閃發光,纖白的指頭輕輕一碰,水珠滾落,另一只手掌早就等著接住,隨即往臉蛋一抹。
“哇,好涼!”竇云霓蹦蹦跳,半刻也閑不住,雙手又攀到樹干上,仰起頭來看枝頭啼叫的鳥兒。“咦!這聲音不一樣,不是麻雀,是不是黃鶯呀,離青哥哥,你來--”
她忘了,離青哥哥已經三個月沒過來一起禮佛了。
小臉蛋垂下,指頭在樹干輕輕劃了劃;她總是習慣身邊有離青哥哥的陪伴,可她不懂,最近他為何總是避著她呢?
“云霓,離青過幾天就去江漢了!备]夫人過來,微笑道:“娘剛才求菩薩保佑他這趟出門平平安安的。”
“娘,我也這么求。離青哥哥從來沒出過遠門,我有點擔心呢。”
“云霓也懂得擔心人了。可你要知道,離青并不是沒出過遠門,他來竇家之前,曾經在外頭流浪了兩年。”
“真的呀?!”竇云霓好驚訝,打從她有記憶以來,離青哥哥就在竇家了,她從來沒想過他的過去。“為什么他會流浪兩年?”
“娘先跟你說一件事。這些年來,不時有人想幫他說親,我也問過他,他說他不打算成親,他要等你長大再走。”
“走?!”竇云霓頓覺心慌,她從來沒想過離青哥哥會離開!八肴ギ敽蜕袉幔磕遣皇呛芫靡郧按蠹艺f著玩的嗎?而且他都陪我和娘一起拜佛這么多年了,他可以繼續在這里拜佛,我們也可以去覺凈寺聽課,為什么一定要出家?他不能走呀!”
“你喜歡他?”竇夫人憐愛地看著她。
“我喜歡呀!”
“若像哥哥那樣喜歡,那他娶了妻,你也一定會替他高興吧?”
“不會!”她心頭陡然一緊,脫口而出。
“哎,云霓真的長大了。”
朝陽燦燦,照亮了世間萬事萬物,竇云霓心中也是一片雪亮。
自幼,離青哥哥教她說話、讀書、寫字、畫圖;也陪她一起在竇家窯捏瓷土、畫青花,隨時隨地,轉身就能看見他。心情悶了,找他談天;做不出新瓷,問他指點,甚至無聊時,也拿他捏泥娃娃。
她輕撫心口,那兒怦怦跳著,漫溢出情竇初開的奇妙滋味。
“離青哥哥不會離開我的,我一哭他就急了。”她很有信心,但還是感到懊惱!八麑ξ疫@么好,我卻一點都不關心他、不了解他,唉。”
“心里想知道什么,不妨自己去問他吧!
“謝謝娘!”竇云霓歡喜地抱住娘親,綻露甜笑,矯滴滴地道:“娘年紀很大才生下我,吃了很多苦,弄壞了身體,我小時候又不乖,讓你擔了心,云霓一定、一定、一定要加一百倍、一萬倍孝順你!”
“瞧你!跟你說幾句離青,你就滿嘴好話!备]夫人笑著輕拍她!爱斈锏氖嵌畠盒乃迹赡隳窃嚼显筋B固的爹,不是那么好說話的!
“要嫁的是我,又不是爹,他可得依我才是!”
竇云霓迎向朝陽,眸光綻亮,笑意更加明媚了。
“莫少爺對小姐真好,小姐要星星,就給你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