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離青回到竇家窯三天了,再怎么不愿相信,也得接受事實。
只要有了意念,想去哪就去哪,所以他可以在成為鬼的那一夜見到云霓,也可以為她去找美人草,然后,又回到了最想念的竇家窯。
但,他能去見云霓嗎?他又要以什么身分和姿態去找她?現在的他只是一縷游魂,沒人見得到他,甚至還從他身體穿梭而過。他們沒有感覺,他也沒有知覺,不冷,不熱,不痛,下癢……
可為何他的心還是會痛呢?
“天球,我離青啊,你真看不見我?”他企圖再問。
唐天球正將放了瓷碗胚的匣缽送進窯里,完全沒聽到他的問話,而是邊忙邊問道:“高足,你跟寶月的婚事談得如阿?”
“兩家爹娘本想五月辦喜事,可小姐這樣,寶月也沒心情成親,她說要多陪陪小姐,所以暫時擱下了。”高足推來一個匣缽,說罷嘆了口氣。
“小姐是想莫少爺想到瘋了。”唐天球也輕嘆一聲。
云霓怎樣了?莫離青一急,瞬間便來到云霓的作坊屋前。
“大娘,這泥娃娃你喜歡就拿去呀!蔽堇飩鱽碓颇奁饺照勑Φ能浤伾ひ,他頓時放下心,但他不敢從窗子看進去,怕云霓看得到他。
“這小沙彌,還有這小老虎……我可以拿?”
“娘,小姐要給你,我幫你收起來,再多拿幾個回去給弟弟玩!
“哎呀,吟春,別拿了,小姐又沒說可以拿。哎喲!還拿!”
原來是吟春的娘來看女兒了。里頭的人說說笑笑,氣氛熱絡愉快。
他站在墻外,聽著云霓的笑聲,便覺安心。
就在這里守候她吧。如今黑無終和黑白無常不再找他,他能多守得一時便是一時。
“大娘,別擔心!备]云霓送了大娘出來,笑道:“這就叫吟春帶您在竇家窯轉一圈,您中意哪一個哥兒,盡管來說,我幫吟春說媒去。”
“小姐!”吟春脹紅了臉。
“大娘,我就不送了。寶月,你再去廚房拿條火腿給大娘帶回家!
“小姐,我去去就回。”寶月神色稍顯緊張。
“順便再提一壺熱茶回來!备]云霓笑著囑咐。
送走大娘,難得吟春和寶月不在身邊,始終洋溢笑容的她望向日頭,圓眸卻是映不上亮麗的陽光,嘴角也緩緩地垂了下來。
大家刻意讓她忙,讓她笑,她都明白,也全力配合,不愿讓爹娘和所有關心她的人擔心;但一旦獨處,那股揮之不去的孤寂便會再度襲來。
春天就快來了,離青哥哥也同她一起曬著暖融融的太陽嗎?
她低了頭,輕步踅回屋內,卻教一襲熟悉的青衫給攫住了目光。
“離青哥哥?!”她滿心狂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離青僵立原地,既喜且憂,她果然看得見他!
他原是趁她們離開作坊,便藏進了屋內,再來也是想知道云霓最近在忙些什么,可一看到小桌上站滿了離青娃娃,他便無法移開目光了。
一桌的他,當她細細捏塑出他的容貌時,是傾注了多少思念啊。
此刻,他無可躲藏,更不能平空穿墻而出,只能迎向她的注視。
“關上門!彼峦蝗挥腥诉M來,會撞見云霓自言自語。
竇云霓紅了眼眶,依言轉身關上大門。
“關窗。”他又道。
她雙手抖動,腳步出幾乎不穩,啪地一聲闔上窗扇后,再也抑遏不住地沖上前用力抱住他,淚流不止。
“離青哥哥!你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啊!”
“噓,云霓,別哭啊……”他怕驚動大家,忙低聲哄著。
“他們說我作夢了,我也以為我作夢了,可你告訴我,那是真的,那天晚上你真的來了,而且你跟我說你要娶我……”
“云霓,不哭,不要哭啊……”他心痛難抑,感覺自己也流下了眼淚。千不該、萬不該,竟不知自己已死,還跟她表明了心意。
懷里的人兒哭得顫動不止,他是如此真實地感受到她的心跳、呼吸和熱度,他怎可能是不具形體的鬼魂呢?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錯了,說不定自始至終只是他被鬼蒙了而已。
“云霓,好乖,聽話,不哭了!彼p抬起她的下巴,再次柔聲哄勸!奥犽x青哥哥的話,不哭了!
“好,我不哭。離青哥哥,你平安便好……”她抽噎著,一雙淚眸緊緊凝視不放!澳峭淼降自趺戳?為什么壞人要追你?”
“我好擔心……”珠淚又滴滴落下。“你不會再走了吧?”
淚水溫熱,濡濕了他的指頭,他不禁伸指為她拭淚。如她年幼時,只要她一哭,他便想盡辦法哄她,直到她安睡了,或是重綻笑顏,他才能逸出安心的微笑,再溫柔地摸摸她的頭臉。
歲月流轉,不知不覺中,她的哭,她的笑,都已是他的一部分。
云霓長大了,一雙水盈盈的圓瞳還是脫不了稚氣,可那深切凝望的眸子里,滿溢著不容忽視的堅定,那是她對他從未改變的情意。
不舍她略顯消瘦的蒼白臉蛋,他手掌輕撫而過,一再摩挲,感受著她的溫軟美好,再將她的臉頰完全包覆在手心里,輕柔捧起。
一朵微笑輕輕在他掌邊綻開,彷佛春風吹來,沉睡的花木全蘇醒了。
他想吻上那朵笑,卻見她突地打了一個寒顫。
他一驚,他在做什么?人鬼殊途,因著他的執著,一再出現,使得云霓心存希望,無法放下,甚至讓他人以為她發瘋,他這是害她啊。
他倏忽放開了手,推離她的擁抱,退開一步。
“我的手很冷,是嗎?”
“不,不冷!彼幢泱@訝于他異于平常的冰冷身體,但她只想珍惜他的撫觸,所以強自忍住,此時更急忙扯緊他的衣袖!半x青哥哥,我一點都不冷,你冷的話,你先披著我的大氅。”
“我自離開吳山鎮后,今天還是第一次回來!
“怎……怎么可能?”
“你說那天晚上我來了,沒有這回事,你一定是作夢了。”
“可是……明明還有壞人……”
“我在家鄉訂親了。”
“什么?!”她松開了他的衣袖,臉色已是白了又白。
“我在家鄉遇上合意的女子,經家族長輩撮合,已經訂親,今天我特地回吳山鎮,就是親自跟你說一聲,然后馬上走!
“不會的……”
她太過震驚,反而哭不出來,淚水像是瞬間被最嚴寒的冰封住。
她原以為他要她關門窗,就是想在屋子里好好擁抱她、親吻她,怎知就在他幾乎要吻她時,竟丟給她這個難以置信的晴天霹靂。
她想開口,可要問什么?難道要問那是怎樣的一個好姑娘嗎?
屋內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緊掩的門窗透不進陽光,更顯陰暗。
“小姐!小姐在里面嗎?”門板傳來叩叩聲。
竇云霓吸吸鼻子,抹掉淚痕,看了神色沉郁的他一眼,便打開了門。
“唐師傅,有事?”
“我給小姐看這只碗,今早窯里出來的,你看阿四的畫工如何?”唐山踩拿著一只青花飯碗,轉著給她看!翱梢越o他當畫匠了?”
“用色均勻,線條穩定,進步很多了。唐師傅,這事你決定就好!
她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寶月那丫頭不放心暫時離開她,半路逮了唐師傅,要他故意找件小事來看她。
她沒事,她本來就神識清楚,沒有相思成疾產生幻覺,正待回頭進屋,抬眼卻看到唐師傅身后跟著一個渾身臟污的乞丐。
“給我碗!嗚,給我碗!”那乞丐不住地朝唐山踩喊著。
“唐師傅,你后面怎來了一個叫化子呀?”她疑道。
“什么叫化子?”唐山踩回頭一看,只見空曠的泥土地冒出新生的綠草,更遠處才有人。“沒有哇!那邊走過去的是阿松。”
“不是阿松,就在你后面兩步!备]云霓不解唐師傅的神色,直接喊那個乞丐!拔!你要做什么?”
“嗚,我要碗,他答應給我一只新碗!逼蜇ぐг沟氐。
“小姐?!”唐山踩驚異莫名,又往后看小姐到底在跟誰說話。
“唐師傅,你什么時候答應給人家一只新碗?現在他討著要了。”
“什么新碗?”唐山踩覺得不是小姐瘋了,就是自己瘋了,握著手里的新碗,驀然驚覺!鞍!我記起來了。半個月前我去縣城找表弟,路上舍了一個叫化子幾文錢,看他破碗快裂了,便跟他說,回頭給你一只新碗討錢,后來我從表弟家拿了一個碗去找他,卻見他讓人蓋了草席,聽說是天氣太冷發了心疾死掉,我碗沒送出去,便還給了表弟!
他越說,神色越是驚恐,竇云霓亦是聽到全身寒毛倒豎。
“他死掉了?!他就在這里呀!”她明明看得到。
莫離青從門縫里看到這一切,已然明白自己的回來,重啟云霓過去在地府的陰氣底子,不只看得見他,也一樣能見到其他的鬼。
乞丐對碗的執著,等同他對云霓的執著,皆讓他們滯留塵世,不愿離開他們所執守不放的人事物,卻也給人帶來困擾。
黑無終說得對,執著這玩意,一定得燒壞掉。
來,為了云霓;去,也是為了云霓。是時候離開了。
“云霓你不要回頭,不要跟唐師傅說我回來!彼麃淼剿砗蟮溃骸澳愀f,叫他找一只新碗,燒炷香供上,請那位叫化子拿去。再不放心的話,就上覺凈寺請師父做一場超渡法會,那個叫化子就會走!
“這……”竇云霓還是回了頭,不知所措地看他。
“聽我話,快跟唐師傅說!
竇云霓只得轉述,唐山踩頻頻往后看去,嚇得噴出老淚。
“嗚嗚哇!這只碗可以吧?才剛燒出來的吳山好瓷,又新又牢靠,畫的是公雞報曉。嗚!給你討個吉利啊!碧粕讲扰趵涡峦,朝后頭空地說了一堆話,兩腿簌簌發抖,差點跌倒。
“唐師傅小心!备]云霓趕緊上前扶他。
“小姐,我這就去覺凈寺。”唐山踩連滾帶爬地走了。
光天化日下,竇云霓看那乞丐亦步亦趨,尾隨唐師傅離去,猶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看到的是人還是鬼,扶住門框的手輕輕地顫抖了。
“唐師傅怎么了?”寶月正好提了一壺茶回來,不解地問道。
“我……我也不明白。我來問離青哥哥!
“莫少爺回來了?”寶月驚喜道。
“寶月你先倒杯熱茶,再去找天球哥,叫他陪他爹上覺凈寺!
“好!”寶月一腳跨進了門,卻是愣住不動了。“小姐!”
竇云霓也是回身進門,同時想到離青哥哥訂親之事,一顆心陡地沉落,竟不知如何再去面對他,聽到寶月喚她,這才抬起頭來。
空無一人。
她剛才站在門邊,窗戶仍是關著,就這么一間屋子,有桌,有椅,有柜子,有木架,他既沒出去,里頭也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不見了!她渾身顫抖,跟上回一樣,離青哥哥就這樣……不見了!
竇云霓急急奔進竇府大廳,寶月和吟春跟在后頭追著。
“云霓你不在房里休息,怎跑來了?”竇我陶見到她,擔憂地道。
“爹,我很好!备]云霓轉向今天來的客人,急道:“白顥然,離青哥哥有一件瓷器給我?”
“你怎會知道?!”白顥然驚訝極了,他才剛問候完竇老爺,坐下來還沒喝上茶,什么話都沒說。
“他親口跟我說的!
“云霓。 备]我陶還是一臉憂愁。
“爹,我確定,離青哥哥回來過,而且有兩次。”竇云霓口氣篤定,微微喘著氣。“一次是二月五日半夜,再一次就是前天二月十二!
“他既然回來過,竇家窯怎沒人見到他?也不見他出來見人?”竇我陶這話已經說了又說,未了直接命令道:“寶月,吟春,你們扶小姐回房去!
“他回來過?怎么可能?”白顥然卻是越聽越驚奇,作手勢請兩位丫環稍等,問道:“云霓姑娘,一月下旬北方下了大雪,寸步難行,我也因此耽擱了回家的行程,莫兄不可能二月五日就回來!
“他說,他晚你們車隊一天出發,趕了水路回來。”
“我算算日期……”白顥然想了一下,點頭道:“若水路趕得快,應該能避過大雪,可再怎么快,約莫也要二月七、八日才回得到吳山鎮!
“所以,云霓你五日半夜是作夢了!备]我陶趕緊道:“還喊抓賊?我叫人將整個竇家窯翻過一遍,連個賊影也沒有!
“就算我五日作夢,我十二日還是見到離青哥哥啊!
“好,見到他又如何?!”竇我陶見女兒執迷不悟,又惱又急!八軄砀阏f他在家鄉訂了親,說完就走人,擺明了就是不想再跟你、再跟竇家窯有任何牽扯,他這般絕情,你又何必天天惦記著他!”
竇云霓失去血色,一雙大眼垂了下來,變得黯淡。
“你還嚇唬唐師傅有鬼跟著他,我看不是他撞鬼,是你撞邪了!”竇我陶硬著心腸繼續數落。
“不可能!”白顥然突然站起來!案]老爺,絕無可能!莫離青根本就沒有回去家鄉,何來訂親之說!”
“他沒回鄉?”竇我陶驚問。
“不瞞竇老爺,上回過來拜訪,見到莫兄送云霓姑娘的好瓷,一時好奇,便去問了托送的商家,一路查回去,發現他最早是十月底從京城寄送。白家商行京城的人查過了,他哪兒都沒去,早在十月上旬便已在京城租了一間小屋,成日找瓷,陶瓷大街那里的人都認得他了!
“他找瓷,是我要他去找的……”竇云霓恍惚自語著,驀地記起了最重的事,著急問道:“他給我的瓷呢?”
“在這里。”白顥然指向桌上一個青布扎起的盒子。
竇云霓走過去,細撫小小的布結,再抬起頭來,向父親輕露微笑。
“如果我說,離青哥哥跟我說,這是一件青瓷,那么爹,你信不信他真的來過了?”
“青瓷到處都有,你八成會猜對!
“豆青、粉青、冬青、梅子青、仿汝釉、仿官釉……”她一一道來青瓷的顏色,同時解開了巾子!暗娺^許多青瓷,古董、仿占、現今成品,各種顏色都有,可這件青瓷顏色爹一定沒見過!
竇我陶又感到害怕了。雖說一切如他所愿,終于趕走莫離青那小子,可卻害得女兒鬧相思,成天說著見到那小子的鬼話,他可該怎么辦啊。
唉,果真他的頑固害慘了云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