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夢魘。
這五年來,他幾乎每晚都要受惡夢折磨,可他沒有一句怨,因為這是他的報應。
沒有好好保護她的……報應。
失去了她,本以為終有一天會平復,怎知她刻畫在他心頭上的痕跡,如海誓山盟,難以抹去,總能輕易想起她的一顰一笑。
大夫說他病了,他并不認同,若他真病了,怎不是氣若游絲躺在床上,怎不是在生死交關徘徊,而是──仍活著?
“主子,該前往衛府了!蓖忸^的孫管事必恭必敬的提醒。
“我知道了!毙l珩是他的好友,今日是衛夫人的生辰,他理當前往祝賀。
嚴觀羽下床更衣,看著桌上的銅鏡,鏡中的他依然如昔,似沒有一絲改變。他無奈地嘆口氣,即便心底有多么苦,他仍有該做的事。
這就是活著的意義。
斂下嘴角的訕笑,他迅速換好衣服便前往衛府祝賀。
當年,在他跌落谷底的時候,衛珩一肩扛下“天盛商行”的責任,若沒有他,此刻他恐怕會一無所有,因此對于衛珩,他有說不出的感激。
“嚴老板,請進。少爺已等候多時!毙l府的老管事恭敬站在門口迎接。
嚴觀羽隨著老管事走進府里,這里的一草一木他甚為熟悉。衛珩是茶商,每回外出前總會托他多多照顧衛府,經常走動的結果便將這兒當作自個兒家。
突然右邊傳來聲音,不經意的一瞥,他隨即怔在原地,臉上堆滿不敢置信。
“嚴老板?”在前頭領路的老管事察覺嚴觀羽沒有跟上來,轉頭好奇地喊。
“她是誰?”
老管事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見一名婢女正在喂食黑狗,笑道:“那是半年前進府的小姑娘,是少爺的義妹,名叫懷真!
懷真?嚴觀羽陡然回神。
“老管事,此時衛珩必定應接不暇,勞煩你先去通報一聲說嚴某到了,待會兒再過去祝賀!
“是!崩瞎苁鹿笆謶寺,隨即離開。
嚴觀羽慢慢走向角落。
曾經,他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她,曾經,他認為總有一天,一切都會如過往云煙淡去,沒想到真的見著了,才明白原來傷口永遠不可能好,即便外表看不出異樣,他的身體也早記住這疼痛,忘不了,就像自己根本忘不了她一樣……他的懷真。
他的……
懷真專心逗弄小狗,完全不察有人靠近,直到有個黑影擋住光線才抬起頭。看見陌生男人,她不禁縮了縮身子,依然蹲著,睜大眼望著他。
他的懷真一如記憶中那樣無瑕,當年查到她并沒有死,他便一直找尋她的下落,但她就像是從人間蒸發,完全查不出一點消息。五年過去了,沒想到她就在離他如此近的地方,許是上蒼憐憫,終于給他一點希望。
懷真眨眨眼,不懂這名陌生男人為何直盯著自己不放,隔了一會兒,她緩緩起身。
“爺應該是衛大哥的客人,正廳在那里喔!”她好心指點他方向,說完轉身準備離開。
“懷真!”嚴觀羽喊住她,神情多了些驚詫。
懷真停住腳步,轉頭看他,一臉困惑。
他在她臉上找不到一絲熟悉,她望著他的眼神也沒有任何情感,難道她忘了他?
“爺還有事嗎?”不知怎地,明明眼前這位爺生得極好看,可她卻覺得很不舒服,只想快快逃離。
嚴觀羽上前一步,懷真卻猶如驚弓之鳥后退一大步,臉上浮現害怕的神色,他心底一痛。
“你……”
“懷真,施施找你,快去吧。”衛珩從正廳走出來及時替她解圍。
懷真聞言,頓時松口氣,說了聲好便迅速離開。
“懷……”
“觀羽,你認識懷真?”懷真是他要保護的妹子,所以衛珩的態度格外謹慎。
嚴觀羽轉過頭來,直視好友滿是探究的眼神,輕輕點頭,問道:“你怎會找到她?”
“懷真是我爹故友之女。當年他們家出事,等我趕到時只剩下她一人,那時她執意要與未婚夫在一起不愿隨我離開,沒想到后來我卻在河邊發現她,便將她帶回了!
嚴觀羽在心里嘆了口氣。
“原來是你……”繞了一大圈,結果出乎他意料,看起來最不相干的兩人還是牽扯上,只能說命運捉弄人。
“懷真就像我妹妹,我照顧她是理所當然。倒是你還沒說怎會認識她?”他不知當年究竟發生什么事,只知道有人要對懷真不利,因此他讓她隱姓,安排她住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直到半年前才接她來北涼城相聚。
“五年多前,我到春河城遇上懷真,我們兩情相悅,正當我要上門求親時,卻傳來她家遭逢劫難,我本想帶她離開,誰知她竟然失蹤!
“你可知她當時已有未婚夫?”
“懷真愛的人是我!眹烙^羽說得斬釘截鐵。
衛珩點點頭,感情原本就是最復雜的事,他這局外人也不好說什么,反正已事過境遷。
“那你可知當時究竟發生什么事?”
“一無所知!眹烙^羽神色未變地避談這話題!皩α,懷真似乎不記得我,這是怎么回事?”
提起這事,衛珩忍不住搖頭又嘆氣。
“她好像經歷過什么痛苦的事,真的很慘……”
嚴觀羽聞言,心頭一震!暗降壮隽耸裁词?”
“她清醒后,不說一句話,雖然我請來最高明的大夫為她醫治,也用最好的藥,偏偏她喝了就吐出來,吃了什么也全吐光,無論怎么騙、怎么哄,她根本聽不進去,似是一心求死。大夫說她恐怕是受了很重的心傷,心傷不先醫好,她也別想活命,因此大夫建議我,說是這樣一心求死的人若要延續性命,就暫時封住她的記憶,才有機會康復。所以我找了一位高人封住懷真的記憶,不過那位高人也坦言若是受到更大的刺激,懷真還是有可能會想起過往一切!
“所以她不記得我了……”
“若不是她什么都不記得,我也保不住她的命!毙l珩感嘆道。
嚴觀羽不懂為何懷真會受到那么大的心傷?
當時他就在她身邊,怎么一點征兆也沒有?他怎會看不出她的異狀?
可恨!若他能早點察覺,也不會讓她受這些折磨。
“衛珩,讓懷真跟著我,我保證不會再讓她受到傷害!
衛珩思索了一會兒,拒絕道:“我并非不信你,而是懷真醒來后,對環境有極大的不安,這幾年我讓她住在一個小村落,直到半年前才接她來衛府,如果現在立刻換個新環境,對她不妥,你對她來說又是陌生人,我更放心不下。反正懷真就在我府內,你想見她隨時都可以過來。”
“我絕對會好好保護她。”
“觀羽,我相信你一定會好好待她,只是她現在不記得你,讓她跟著你并不妥,或許等你們熟一點后,她說不定會想起你。”衛珩拍拍好友的肩,希望他別喪氣!澳阏f她很愛你不是嗎?若她真愛你,一定會再次親近你!
懷真怕他──嚴觀羽沒有說出口。
剛剛懷真的表情已泄漏一切,但他不懂,為何她會懼怕他?
他疼惜她都來不及,又怎么會做傷害她的事?
究竟是哪里出了錯?
明白衛珩不會把懷真交給他,嚴觀羽也只能接受。
接下來的日子,嚴觀羽經常找機會接近她,一開始礙于他是衛珩的好友,懷真總會敷衍幾句,日子一久,她開始回避,連一個字也不愿施舍給他。
他討好送去的甜食,也讓她完整無缺地退回來。
次數一多,他的耐心愈來愈少,畢竟失去她五年了……分離的時間太長,他急于想補回來。然而幾次和衛珩商量依然得不到滿意的答案,表面上他依舊不動聲色,暗地里卻不停找尋機會。
終于,一年后,一個機會降臨了,嚴觀羽利用這個機會得到了她。
一償夙愿。
※※※
火,點亮墨夜下的寂靜。
烈焰般的光芒幾乎籠罩半個天際,眼前所及,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
墻傾磚碎,梁倒檐垮。
她驚愕地站在門口,望著眼前這一幕不敢置信。
打有記憶開始,這座宅子便是雕梁畫棟、朱欄石砌,庭院花香鳥語不絕,拐個彎沿著石子小路往前走,是烹調一日三餐的廚房,時常飄香而來,每回經過那里,若逢廚娘下廚,便能討到一點小零嘴塞牙縫。
離開廚房左轉,盡頭是爹的書房,房里有滿滿三大柜的書,爹要她讀,她只能苦著一張臉回“十年也看不完”;書房前有一條往右的路,再往前走一段距離是爹娘的寢房,娘愛坐在里頭刺繡,每回看見她,便會喚她進去學習,說那是姑娘家應習的才藝,害得她總得找借口推托。
記憶中的美麗正與眼前這可怕的景致一幕一幕交錯,令她分不清楚何者是現實何者又是夢魘。
風助漲火焰的氣勢,不停吞噬、不停毀滅,往昔的一點一滴此刻已化為烏有,成了大火肆虐之下的灰燼。
殘余,不剩。
她的一切,全部付之一炬。
到底出了什么事?
誰能來告訴她,不過遲些回來,怎會風云變色?!
她的爹、她的娘……他們逃了嗎?還是、還是仍在火中?
她必須趕快找到爹娘,她得救爹娘……
“爹、娘……你們在哪?”
她提氣大喊,不穩的腳步正要往宅子里走時,突然聽見前門那里有聲響傳來──
“后頭有聲音,快過去看看!”
心頭一驚,縮回的腳險些踉蹌,她清楚這場火絕非偶然,再聽見那聲粗吼,不敢再逗留,最后看了一眼陷于火海中的宅子,她眼角噙著淚水,轉身跑走。
此刻,存于心底的是是滿滿的困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
嗯……問得好。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為什么她偶爾會夢見自己置身火海之中?
這個夢意味什么?
懷真一面將桌上的點心塞入嘴里,一面思索昨夜所作的夢代表的意思──莫非她有過這樣的經歷?
嗯,鐵定是,不然怎會無緣無故夢見。
夢中的她來到一座宅子,里頭火舌四竄,當她正想進去找人時,卻突然停住腳步轉身跑了出去,這個夢到此為止,至于之前或以后就完全沒有半點印象了。
夢很短,卻教她記憶深刻,記得自己似乎有開口,卻聽不見說些什么,只知道下一瞬便因為內心感到驚懼而離開。
她究竟害怕什么?
宅子里又有什么呢?
她好想繼續探究,無奈再也想不起夢境其他的片段。
“唉!睉颜嫒滩蛔@氣,但嘆歸嘆,手可沒停過,對旁人來說甜到膩死人的點心對她是最美味的食物,猶勝珍饈佳肴。
今年剛滿二十的她早有人生奉行的圭臬──多吃糖沒事,沒事多吃糖。
飯可以不食,糖不可不吃,一日不吃糖,她便寢食難安,如坐針氈。
只要有糖,便天下太平。
施施姊就常告誡她要注意,免得一個不小心蛀光全部的牙,她謹記在心,一吃完東西,必會妥善照顧嘴里那一口牙,就怕壞了這口牙便再無福享受世間的甜食。
每天醒來,必定先吃幾塊桂香子塞肚子,等腦子清醒點才知道等會兒要做什么事。
衛大哥雖然視她如親妹,可該有的分寸她未曾遺忘,畢竟他倆非親非故,怎能無緣無故享受,因此總以奴婢自居,不敢妄想往上高攀。
烏鴉變鳳凰這等美事絕不會發生在她身上,若真有,必定也是上天眼盲了,當個聽話乖巧的奴婢才是上上之策。
做人嘛,何必斤斤計較太多,該屬于自己的跑也跑不了,不該屬于自己的即使強求也是一場空,與其戰戰兢兢,天天要絞盡腦汁去算計,倒不如學她看淡一切,即使天塌下來,也會有比她高的人先擋著,想太多只是徒增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