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過一夜細雨,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泥土以及落葉的味道,還有若有似無的淡淡花香。
秋陽懶懶地照射在盛開的桂花樹上。
無風(fēng),桂花花瓣獨自飛舞飄落,泥地上鋪滿了桂花瓣,彷佛下著一場安靜的細雪。
花香浮漾,清淡幽微。
兩雙軟緞繡花鞋一前一后地走在潮潤的花徑上,前面那雙赭紅色繡花鞋沈穩(wěn)謹(jǐn)慎地行走著,一步一步地將落花踩進泥地里;后面那雙淺紫色的緞鞋卻步伐跳躍凌亂,為了閃避一地的落花,卻因此讓她的緞鞋濺上許多泥水。
這雙淺紫繡花緞鞋的主人是個容色嬌美的少女,肩上背著一個小包袱,面上露出苦惱之色,但卻不是為了繡鞋沾染上污泥苦惱,而是不管她腳下怎么閃躲,都無法避免會踩上潔白嬌嫩的桂花花瓣。
“怎么慢慢吞吞的?走快一些呀!”前方的婦人停下了步子,回頭見少女眼睛只盯著地面走,遠遠落后了一段距離,忍不住低聲催促著。
“知道了,姑姑。”少女緊行了幾步,不小心踩爛了幾朵落花,她的秀眉立即心疼地皺了起來,滿面自責(zé)的神情。
“花竽,妳怎么又來了!”婦人面色沈凝,一眼橫過去。“姑姑跟妳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總是見了花鳥魚蟲就像傻瓜似的犯傻,瞧瞧妳這個模樣,誰見了都會以為妳是個傻子呢!”
花竽揚起臉,露出一抹歉然的笑。
“姑姑,我不是已經(jīng)改很多了嗎?”她說得有些心虛。
婦人直視著她,輕輕低嘆。
“有沒有改妳自己心里頭有數(shù),依我看,妳這個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毛病大概是改不掉了。”
“我倒是真心想改,可不知道……怎會那么的難?”花竽尷尬地笑笑。
婦人嘆息一聲,摘下一朵桂花,輕輕簪在她的發(fā)髻上,緩緩說道:“妳明明聰明得很,見一知十,老夫人不管教妳什么一點就通了,可妳看起來怎么就是比風(fēng)竺、雪笙和月箏她們傻了幾分?這些姊妹們都習(xí)慣妳的毛病了,自然不以為怪,可妳現(xiàn)在要去的‘云養(yǎng)齋’里可沒有這些了解妳的好姊妹們,‘云養(yǎng)齋’里的大小丫鬟如今正虎視眈眈地等著妳呢,見了妳這毛病還不知會怎樣奚落妳!
“姑姑放心,我時時刻刻都記著要改,等日子久了,總是會改得掉的!被恼粠霸起B(yǎng)齋”服侍新主子,她原已有些不安,聽了秦玉蓉的話后更加緊張了。
“妳對常人不會多留心注意的事情總是感觸特別敏銳,或許天性如此,所以才能將畫畫得那般栩栩如生吧?這樣也不是不好,只是當(dāng)一個丫鬟,妳的才華或許能得到主子的賞識,卻也容易招來旁人的嫉恨。”秦玉蓉淡淡地說。
花竽側(cè)頭,似有不解。
“姑姑,老夫人調(diào)教我們四個姊妹,原意不就是要我們都得到主子的喜愛和賞識嗎?老夫人總是教導(dǎo)我們幾個姊妹,若能得主子寵愛,收房為妾,便是終身有靠了!
秦玉蓉柔聲道:“花竽,妳雖是老夫人買斷的家奴,但是還算有親人在,倘若遇上了好主子,還有機會解除奴籍,交給親人帶出府婚配,妳也不是非得求一個妾室之位,在蘭王府里委曲求全地過日子不可。”
花竽搖搖頭,淺淺微笑,雙眸無辜而明亮。
“我爹娘雙雙病故不久,叔父嬸母就把我賣給了老夫人,他們算得上我的什么親人?再把我交給他們,難保他們不會再把我轉(zhuǎn)賣給別人。我已是無根之人了,若能留在蘭王府里一輩子也心甘情愿,何況這兒有風(fēng)竺、雪笙和月箏幾個姊妹在,還有老夫人和秦姑姑,妳們才是我的親人了,我可不想離開妳們!
秦玉蓉深深凝視著花竽,眼神微帶著傷感,細心溫柔地撫順?biāo)W邊的細發(fā)。
花竽的話觸動了她的心思,她和花竽雖然身分都是仆婢,但她卻是無權(quán)決定自己命運的家生奴,她從六歲起就在汪府服侍比她年長三歲的若蘭小姐,后來又跟著若蘭小姐陪嫁到蘭王府。對她來說,若蘭小姐無疑也算是她最親的人。
老夫人出身京城豪門望族,閨名汪若蘭,自幼工習(xí)詩詞,妙解音律,更善于琴棋歌詠,是不可多得的才女,當(dāng)年京城無人不曉,上門求親的王孫公子多如過江之鯽,蘭安郡王爺對她亦是傾慕不已,并誓言要娶到她為妻。
由于老夫人芳名中有個蘭字,又見蘭安郡王爺人品身分皆為上選,回回求親被她刁難也沒有因此難退他,便以為自己的終身幸福注定要應(yīng)在蘭王爺身上,于是滿懷喜悅地應(yīng)允了婚事,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進了蘭王府,成了蘭王爺?shù)脑浞蛉恕?br />
誰知幸福恩愛的時光竟不到三年,在妾室香靈入府之后便徹底變了調(diào)。夫人性情高傲,不屑與不安分的妾室爭奪地位,加上所生的兩子一女皆意外夭亡,過度悲痛后便心如死灰,帶著她住進僻靜的后花園閣樓里,選擇消沈避世。
秦玉蓉原以為夫人自己若有了幸福美滿的婚姻,便會為她尋一門好親事,替她安排終身,沒想到飽受打擊后的夫人頹廢自棄,反而更加依賴她的服侍和陪伴,需要她寬慰孤寂的心。漸漸地,她成為夫人生活中最重要的支柱和依靠,夫人一刻也離不開她。
她心中其實并不愿意與夫人過著離群索居、清靜枯寂的生活,她雖是家生奴,但是從來不想一輩子服侍人,她渴望能擁有自己的家庭,不愿意自己的下半生陪著夫人埋葬在這座冷僻的閣樓里。因此,她想了個法子,提議買四個小丫頭進來,訓(xùn)練她們服侍老夫人,好讓老夫人慢慢脫離對她的依賴,這么一來,她就不必再像被線牽著的木偶那般身不由己了。
這個提議立刻得到老夫人的應(yīng)允,老夫人拿出銀兩給她,只提了一個條件,希望買來的小丫頭模樣和長相都要像她已夭亡的女兒芮晴。她以為老夫人只是思女心切,并沒有再往深處想,就把買丫頭的事交代給了男仆葛大。
四個模樣酷似芮晴的小丫頭買進府后,老夫人對她們極為滿意,給她們分別取名風(fēng)竺、花竽、雪笙、月箏,并且一點一滴地將自己平生所學(xué)傾囊教授。
然而這四個丫頭并不像老夫人是天生的才女,礙于各人天賦,難以盡得老夫人真?zhèn)鳎贿^在老夫人嚴(yán)格的調(diào)教之下,每個人琴棋書畫、絲竹歌舞都能拿得出手,又依各人天賦而有所專精,像風(fēng)竺琴藝過人,歌聲更是絕美動聽,而花竽則更精于書法,擅長繪畫。
秦玉蓉原以為老夫人養(yǎng)育教導(dǎo)這四個丫頭只是想排遣心中思女的苦楚,可是當(dāng)老夫人決定把她一手調(diào)教的四個丫頭全部送給王爺?shù)逆蚁沆`和小妾淇茉所生的四個兒子,并一再囑咐她們無論如何都要得到主子寵愛、要讓主子收房納為妾室、要鞏固自己的地位時,她才隱隱約約察覺到老夫人真正的用意和想法,了解了這是老夫人對蘭王爺?shù)囊环N報復(fù)。
本來,她想利用這四個女娃兒好讓自己得到解脫,卻沒想到老夫人也想利用她們達到自己的報復(fù)目的,然而這些冰冷自私的意圖在整整八年的朝夕相處下早已慢慢被感情融化了,她漸漸忘記了要為自己下半生打算的念頭,反而開始操心起這四個丫頭的未來。
她伸手拉住花竽如雪的皓腕,低聲說道:“花竽,把妳送進‘云養(yǎng)齋’之后,妳就是四爺?shù)娜,以后新主子要打罵妳,老夫人和我是無權(quán)干涉過問的了,今后誰都照顧不了妳,一切都只能靠妳自己。”
“我明白!被暮c了點頭。
秦玉蓉看著她,沈思半晌后,說道:“聽說四爺身邊有個寵婢名喚迎月,四爺?shù)娘嬍称鹁尤伤蝗速N身照料,‘云養(yǎng)齋’里的大小丫鬟全聽她的使喚,妳忽然進了‘云養(yǎng)齋’,只怕會受她欺負,倘若妳真受氣了,定要想辦法傳話給姑姑,別自己一個人傻傻受苦,知道嗎?”
“是,我知道!被狞c頭答應(yīng)。
秦玉蓉凝視著她,想了想,仍有些不放心!坝袥]有什么東西漏帶的沒有?現(xiàn)在趕緊回去拿還來得及!
“沒有,我都帶齊了,瞧,姑姑繡給我的帕子我一直都貼身帶著呢!”花竽從腰間抽出繡帕,盈盈笑說。
“這條帕子是妳剛進府時姑姑繡給妳的,都已經(jīng)用得這么舊了。”秦玉蓉看著那條舊帕子,心中涌起一陣暖意!把喜皇抢C了好幾條新帕子給妳嗎?把這條丟了吧,別讓‘云養(yǎng)齋’里的那些丫鬟笑話妳。”
“怎么能丟了!”花竽笑著搖頭!靶屡磷用饋聿患芭f帕子柔軟舒服,舊帕子比較好用,何況這是姑姑繡的帕子,再舊也不能丟,不用了也會好好收起來!
秦玉蓉聞言,滿心感動。
“妳是個念舊情的好孩子,日后若得了主子恩寵,也別忘了咱們昔日的情分!
“不會,姑姑,我一定不會忘的。”花竽握緊她的手,懇切地說。
“我知道妳不會!鼻赜袢匦α诵,拉著她走過花徑。
花竽邊走邊回頭,憐惜地看著腳下被她踩入泥地里的落花。
“凋謝的花就已經(jīng)是死去的了,妳就算踩爛了它也沒什么可難受!鼻赜袢仡^也不回地說道。
花竽秀眉輕輕蹙起,心中暗暗嘆了口長氣。當(dāng)花朵仍鮮妍時,女子們摘下來插在發(fā)髻間增添麗色,可一旦凋零了,便只有由著人踐踏的命運,世間為何如此冷酷呢?她悲哀地閉上了眼。
“花竽,過于心軟也是妳最大的毛病,若是改不掉,可有妳吃不完的苦頭。當(dāng)主子的可以心軟,可當(dāng)丫鬟的心軟就只會被踩在腳底爬不起來!鼻赜袢丶又亓苏Z氣道:“別忘了,妳這會兒還不是主子,只是個丫鬟!
花竽怔怔地點了點頭,神情復(fù)雜而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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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云養(yǎng)齋”后,花竽依依不舍地淚別秦玉蓉,秦玉蓉對著前來接花竽的頭等丫鬟迎月交代了幾句“花竽是老夫人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丫鬟,現(xiàn)在撥給四爺使喚,望四爺善待”的話后,便轉(zhuǎn)身離去了。
花竽不舍地望著秦玉蓉走遠的背影,迎月漠然站在一旁打量著她。
“妳就是中秋夜宴那日艷驚四座的風(fēng)花雪月之一呀?確實頗有些姿色,叫人忍不住都想多看上幾眼。”迎月微微冷笑道。
花竽聞言,回眸望向迎月,只見她那雙細長嫵媚的丹鳳眼正細細盯著自己瞧,面容十分嬌俏秀雅,卻因眼中的倨傲冷淡,讓她看起來并不好親近。
“多謝姊姊贊美!被那饲,笑道:“風(fēng)花雪月只是我們四個姊妹的單名,我的名字叫花竽。若論姿色,我還不及姊姊呢!彼(jǐn)記著秦姑姑的教導(dǎo),千萬不要與這位四爺跟前的寵婢口舌交鋒。
“嘴倒還真甜啊!”迎月眉間微露得意與不屑!奥犝f老夫人調(diào)教出來的風(fēng)花雪月一個個歌舞刺繡、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花竽笑著搖了搖頭,含羞道:“我只精一枝畫筆,在歌舞方面粗笨得很,總是挨老夫人的罵,真正無所不精的是老夫人,我們四個姊妹所學(xué)的還不及老夫人十分之一呢!”
迎月無聲一笑,轉(zhuǎn)身跨過門坎,走進“云養(yǎng)齋”,一邊冷冷地說道:“我就不明白了,老夫人把買來的丫頭一個個調(diào)教得技藝超群又如何?一樣改變不了身分低賤的事實,再怎么出色不凡也都是服侍主子的奴婢,運氣好最多也就撈個姨娘當(dāng)當(dāng),還能有多大的前程?”
花竽微窘,指尖捏著衣角,慢慢跟著迎月走進屋。
“老夫人是我命中的貴人,老夫人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我不敢奢想什么前程。”她低低地說著。老夫人總是再三對她們四個人說,雖然她們出身低下卑賤,但是若能得到主子寵愛,收房為妾,那便是她們?nèi)松詈玫慕Y(jié)果了,沒想到她視為人生中最大的目標(biāo),迎月卻如此不以為然。
“不敢奢望是假話吧?真不奢望還來這兒干么呢?”迎月冷笑道!皧呂叶际钱(dāng)丫鬟的命,我可沒有妳的命好,妳有老夫人調(diào)教,又有老夫人這個穩(wěn)當(dāng)?shù)目可剑粊怼起B(yǎng)齋’便是頭等大丫鬟,直接把這兒的大小丫鬟踩到了底,哪像我們這些人,誰不是從粗使丫頭苦熬起來的,要熬多少年才有機會給四爺?shù)箓茶水,妳卻這么輕松容易就到四爺?shù)纳磉厑,不出幾日,真?dāng)上了四姨娘又有什么可令人意外的?這就是有靠山的好處!
花竽總是認(rèn)為自己就是命不好才會被買進蘭王府當(dāng)丫鬟,沒想到“云養(yǎng)齋”的寵婢竟還對她說自己的命沒有她好,她本就生了一顆謙卑的心和一副軟心腸,迎月的幾句冷言嘲諷換來了她的憐憫與同情,甚至覺得自己沒有吃過苦也沒有半點功勞,一進“云養(yǎng)齋”就占了便宜而感到內(nèi)疚起來。
“論資歷,我是遠遠及不上迎月姊姊的。老夫人雖然言明我是頭等大丫鬟,但是我知道‘云養(yǎng)齋’有‘云養(yǎng)齋’的規(guī)矩,迎月姊姊素日如何調(diào)配‘云養(yǎng)齋’里的眾姊妹,我都聽姊姊的吩咐,原有的規(guī)矩不用因為我而打破。”她跟著迎月穿過院子里栽植的芭蕉樹和梧桐樹,走進抄手游廊。
“妳要聽我的吩咐?”迎月回頭看了她一眼,輕笑了幾聲!斑@話可是妳自己說的,將來可別怨我!
“我不怨姊姊,姊姊怎么吩咐我便怎么做,只要眾姊妹們沒有因為我的到來而怨我,我也會心安理得一些!被挠Φ溃捳f得十分真誠懇切。
迎月深深看著她,冷眸中有一縷寒光劃過。
“倒沒想到妳這般懂事又善體人意,本來錦荷因為妳要來,已經(jīng)準(zhǔn)備把自己的住處讓給妳了……”
“不用讓,千萬不用讓給我!”花竽急著搖手!半S便給我個睡覺的地方就行了,用不著為了我驚動各位姊姊妹妹,這樣我心中著實過意不去。”
恰好錦荷抱著一只箱子從正屋里走出來,在游廊轉(zhuǎn)角處遇上了她們,她冷漠地掃了一眼花竽,見花竽模樣甜美嬌俏,神色謙和,還帶著些討好的味道,不覺蹙起眉頭,眼中對她的敵意更重。
“錦荷,妳來得正好,我想妳還是住在原處方便,東西不用搬了!庇滦χ鴮﹀\荷說。
“為什么?”在丫鬟當(dāng)中地位僅次于迎月的錦荷奇怪地問道。
“本來安排花竽接替妳的差使,不過花竽剛進‘云養(yǎng)齋’,對‘云養(yǎng)齋’里頭的大小事都不熟悉,所以我決定先讓她從雜事做起,等她做熟慣了再安排她進內(nèi)屋服侍四爺!庇滤菩Ψ切Φ貙﹀\荷說。
“雜事?”錦荷詫異,生生愣了半晌!斑@樣……好嗎?”她看著迎月,有些許不安。
迎月還未答話,花竽便笑著直點頭,坦然道:“這樣甚好,我初來乍到,不明白的事有很多呢,還望姊姊們多多教導(dǎ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