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柳莊里,遍地殘尸,血腥味濃得令人作嘔,余瑜卻不得不打起精神巡視,她得找出蠻族突破大軍封鎖,襲擊綠柳莊的路子;這是她身為一方守將的責任。
但今天她巡視得有些心不在焉,車草看一遍案發現場,勒令官兵收埋尸體,隨后自行返回軍營;她便獨自翻過山坳,來到山坡下方一處小森林。
林子幽靜,只有風吹樹枝帶起的沙沙聲,余瑜一襲青衫,站在林中央,突然開口!澳饺蒿w云,既然來了,就光明正大出來,躲躲藏藏,算什么男子漢大丈夫?”
“嘻嘻嘻……”幽靜樹林驀地響起一陣愉悅的暢笑聲!澳饺蒿w云已經死了喔,我現在叫容飛云!币粭l人影如雷擊電閃,出現在余瑜身邊,五官俊挺、面白如玉,不是慕容飛云又是誰?“不愧是我的好娘子,我都把呼吸壓到如此細微了,你還是能一下子就認出我的身分。娘子,好久不見了,先親一個!
余瑜給他的回答是,拾起右手,七枝袖箭不分先后射向他的來處。
“哇,謀殺親夫!”幸虧三年來,他武功也沒放下,否則今朝就要埋骨異鄉了。
“我的夫君復姓慕容,名飛云,我可不認識哪個叫容飛云的登徒子。惡人膽敢調戲本將,且拿你大好頭顱來祭本將的螢雪劍!”她抖手一拍纖腰,軟劍化作一團銀芒襲向慕容飛云。
慕容飛云左支右絀,好不狼狽。
“娘子,鳳帝對天下召告了我的死訊,慕容飛云之名不能再用,我也是情非得已啊!”
“惡人看劍!”她才不管他叫什么咧,阿貓阿狗都好,橫豎她今天要發泄一下被拋棄了三年的悲憤之情。
他也看出了她的心思,苦笑連連,知道自己不該拋妻三載,但他是情非得已!只好放慢逃避速度,讓她隨便割破幾處衣衫,權充補償。
“唉喲、唉喲!”每挨一下劍風,他就大叫一聲。
“無賴!”她被他弄得好氣又好笑。
“總比沒命好!彼质谴蚬⒂质亲饕,好不容易終于哄得她展顏一笑。“娘子,生氣對身體不好,不如罰我自打兩個耳光?”
“好,你打!”她收劍,立定原地看著他,總之今天一定要看他出丑才甘心。
三年啊!一千多個日子的別離,無數次她想砸了那塊金鎖泄憤,又舍不得,思思念念,直至今日,查探綠柳莊,發覺有人隱在暗處,雖將呼吸壓得極低,卻有一股淡淡的藥和熟悉的男性氣息鉆入她鼻尖,登時,她整個心神都亂了;是慕容飛云嗎?她不知道,若非身旁一堆士兵,她怕自己已哭成淚人兒了。
事到如今,她已不知道自己是愛他多一點,還是怨他多一點?
“嗯……”他嘻皮笑臉偎近她身邊!拔乙蚕氪,可娘子,打在我身,痛在你心,為夫不忍啊!”
“你去死啦!”她眼眶已紅,把隨身金鎖丟還給他!敖疰i還你,本姑娘明天就披嫁衣,誰愿娶我,我就嫁誰!
“哪個人敢搶我慕容飛云的老婆,我殺他全家!”他殺氣騰騰。
“我們拜過堂嗎?還是你給我家不過聘?哼,無媒茍合,不算數。”一邊吼,一邊抽噎,真的一點威脅性也沒有,但她就是忍不住。
“天地為證,日月為媒。”他掏出貼身珍藏的玉佩!拔覀兛墒窃谑⒕╂倗鴮④姼〗Y下金石鴛盟,哪里是無媒茍合了?”
“原來你還記得。 辈幌氩粴,她越想越怒,一把抓起他的手,用力咬下去。“沒良心的東西,你竟敢……你竟敢……”隨著他手掌印下一排齒痕,她兩行淚水也如春雨般飄然紛落。
“對不起,瑜兒,對不起!彼粍右膊粍,就任她去咬。千不該、萬不該,他拋妻三年,雖然事有苦衷,但期間相思豈是一句抱歉可以了結?
他另一只手輕撫著她因抽泣而震抖不停的背,撥開那綿長秀發,但見幾點星霜,心頭抽緊。
是誰說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不曾愛過,如何知曉相思苦?她今年才二十六啊,卻已兩鬢星霜;而他……痛飲相思,夜來難眠,攬鏡自照,發上斑斑,不也曾嚇一大跳,二十九歲的男兒,竟似四旬漢子。
從相識、情牽、相戀、訂情到分離……十數年!誰知他們為對方付出了多少心力與精神?
但只要今日得見,日后能夠相守,一切也就值得了。
半晌后,她情緒發泄大半,終于松開他的手,抱住他嚎啕大哭。
他眼里也難抑水霧,迷迷蒙蒙,煙雨重重。
“不許再走……不許,知不知道……”她哽咽著,此時哪還有半點傲嘯沙場的模樣?
“不走了,閻王老爺也不能將我從你身邊帶走,就算死,也要死在一塊兒……”他用力將她抱入懷中,感受到那熟悉的溫暖,心頭波濤洶涌。
她又痛哭了良久,才漸漸收起眼淚。
他拉她尋一塊干凈的所在坐下,兩人背靠著樹,肩抵著肩,十指相扣,怎么也舍不得再分開。
“這些年……你還好吧?”情緒已平,她側首望他,歲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印記,三年來,他添了白發,眉間拱著一座小山,皺眉的痕跡都印上去,抹不消了!皩Σ黄,剛才咬了你!
“還不錯,買了幾塊田,專心做個莊稼漢,生活也算過得去!彼亲訍炐Γ欢闳,除了因為當年城破逃亡時受了重傷,需要調養外,一半也是避風頭,軍神威名太盛,實在不宜太快現身!捌鋵嵕退隳憧澄乙粍Γ彩菓摰,畢竟當年……唉……”
她何止砍他一劍,沒看他一身衣衫都快成碎布條了嗎?但他不提當年還好,一提,她怒哼一聲!澳阕詈媚軌蚪忉屓昵盀楹吸c暈我,讓趙乙將我送走一事!
他沉吟片刻,兩肩一聳!耙驗槲覜]有把握可以從那一戰中全身而退,又不想連累你,更不愿獻城投降,為鳳帝做事,所以……送你走,最能確保你得以平安。”
“哼,根據我與陛下事后分析,你那一戰的先前準備做得可足了,既挖地道,又鑄攔江索、備火油,還會沒把握?”
“問題是,除了火油是襄城早已準備好的,其它東西都是我困在盛京時,讓趙乙飛鴿傳訊至襄城吩咐做的。因為我是大將軍,他們沒有一點懷疑就執行我的命令,但……我可不能在戰前就預先告訴他們,我沒打算與鳳帝對抗吧?”他嘆了老長一口氣!拔沂窃趹鸸睦揄懞蟛耪偌繉,詢問他們是要不顧一切與鳳軍拚死活?還是要顧及城內數十萬百姓的周全,暗助鳳軍得天下?”
“原來你沒把握的是人心,你怕部將們選擇玉石俱焚……”她心一寒!澳侨f一,他們都誓死保衛南朝江山呢?”
他苦澀一笑,那他也沒辦法,只能舍命陪君子了。不過……“事實上,我才起了個話頭,部將們就替我做了選擇,沒人愿意替荒淫無道的慕容欽賣命,一切都是天意,慕容欽忌憚我這事兒你是知道的,所以我一入盛京,他就以襄城軍民目無君父之名,斷絕了襄城的糧草補給,他為了斷我后路,不顧城內有十萬守軍、幾十萬百姓,害他們餓到差點易子而食的地步:結果……慕容欽的狠辣反而對比出鳳帝的寬厚,他趁夜放糧船,讓南朝的水軍去打撈,守軍和百姓們就是靠著從鳳軍那兒流出來的糧草度過那段我不在的日子;你說,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人肯替慕容欽賣命嗎?”
“我還真不知鳳帝放糧一事呢……”在她想來,慕容欽自毀長城,鳳帝添把柴火,是很正常的事。▲P帝要不趁那時候收攬民心才叫奇怪。
“我是與部將會議后才知道這件事的。”他也是自那時起才真正佩服鳳帝,也只有這樣的帝王,才配得到天下。
“那你還弄密信、石屋威脅陛下?幸虧陛下寬宏大量,否則看你怎么死!”
“我不是也回贈他我畢生所學大半水戰技巧了?”若非承鳳帝恩情,他哪這么好心去教鳳軍如何行使水戰?不過暗地里教學是一回事,要他真正投降……不好意思,他身體里流著慕容氏的血液,可還做不到那個程度!翱傊,三年前一戰,也算是僥幸,部將們都傾向投降鳳軍,只是誰也沒膽開這個口,我一提話頭,他們紛紛同意,于是我選了三萬名單身善戰的軍士,充當十萬用,與鳳軍半真半假打了七日七夜。其余有家眷者,我就讓他們攜家眷,保護百姓離開襄城!
當然,計劃用說的很容易,執行起來卻很有困難度,比如某些沒入選守城的士兵堅持與他共存亡,七日守城戰中,也有許多人抱著玉石俱焚的心情作戰,最后火焚將軍府時,還有人以身相殉……總體而一百,那一場仗死傷了近兩萬南朝義勇軍士,連他都差一點交代在里頭了。
那是一場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痛苦征戰,養傷時,他好幾次想起軍士們的英勇重義,懷疑自己的行為到底對不對?如此多的軍士,可以說都是他間接害死的,他應該以命相賠才是。
但隨著鳳帝重用南朝人,以及南朝百姓生活穩定,臉上漸露出滿足的笑容,他心里的負愧才日趨減少。
犧牲近兩萬軍上,換取百姓安穩……很悲壯,卻是不得已而為之。
至于民間傳說他要取代慕容欽,自立為王,重整南朝與鳳皇朝對抗……得了,那只會死更多人。況且他從來也沒有為君的野心和本事,皇帝的寶座是誘人,卻非一般人坐得起的!
現在的情況他很滿意,百姓們安居樂業,犧牲的軍士入祠永受香火供奉,他則在南朝滅亡后,接管了賢親王府私底下的產業,盡數變賣,換成現銀,以安置犧牲軍士的殘余家人,大家各得其所,很好。
“你動作如此之大,牽扯人數眾多,怎能讓消息三年來都不走漏風聲?”這也太神奇了吧?
“密會一事也只有兩名前鋒、十名偏將知道。這其中有四人已成家,為了保護百姓,已離開襄城,其它人則留下來與我一同守城。本來以為轉移百姓是件安全的差事,但我還是高估南朝情勢了,后來聽說他們一出襄城就遇到不少流民劫匪,四名偏將都在抗匪役中身亡。至于和我留下來演戲的……其實打仗怎么可能完全不死人,哪怕是作戲也有幾分風險,七日內,兩名前鋒和四名偏將都戰死,整件事就剩我和兩個偏將知道!彼麤]說的是,戰到最后,自焚那把火他已無力去點,因為當時他已傷重至無法動彈,只好讓偏將去點火。
“所以真正知道事情真相的只有三個人。”那就難怪事情隱密不顯了。
他搖搖頭,舉起兩根手指!捌渲幸粋在前年因為傷勢過重,沒撐過去,還是死了。但有一件事我要感謝鳳帝,城破后,他沒屠戮襄城內殘存軍士,一路攻進盛京時也都善待四方百姓,如今天下太平,百姓生活豐足,可見當年我們的決定是對的!
他盡量把話說得輕描淡寫,末了又轉移話題,但她不是蠢人,還是可以想象三年前襄城一戰有多危險,她不信他毫發無傷,躲了三年才來見她,恐怕有部分原因就是為了調養身體。
“你們……既然都無心征戰,為何不直接降了?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犧牲如此龐大,難道……不覺可惜?”想到他若沒熬過那一劫,今朝他們就天人永隔了,她好想再咬他一口。
“不行的,瑜兒!睌埶M懷的同時,他低喟口氣!皼]有舍就不會有得,正因襄城守軍的義勇和犧牲,才有鳳帝今朝重視江南一方水上,拼命拔擢南朝名上之舉。當年我們若是不戰而降,鳳帝只會誤認南朝人沒骨氣,不堪重用。這便是帝王心術!
余瑜也不得不承認,鳳帝對南朝百姓確實特別看重,更免襄城十年賦稅,后來投降的南朝軍上也獲得很好的待遇,不得不說,慕容飛云這一招使得妙,前人種樹,后人乘涼。
“也罷.南朝既亡,以前的事就別提了,今后……”她纖指擰住他耳朵!澳阍俑移蚕挛,去做那勞什子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事,我就……”
“不會了、不會了!彼酝吹剡B連揮手。
“哼!你這個人……虧你還是一代盛京小霸王,紈绔子弟做到你這地步,臉皮都丟盡了。”可嘆他只有外表輕佻,骨子里比誰都重情重義,她便是愛上他這一點,而今卻也最擔心他這一點。
他拉拉自己星白鬢發!翱纯次,白頭發都長出來了,一大把年紀,難道還要學那些熱血沸騰的毛頭小子,到處沖鋒拚殺?”
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澳悴哦,少學人家老頭子。那是少年白。”
“錯錯錯,這叫相思白!比窍胨氤鰜淼陌装l。
她嬌顏閃過一抹誹紅,怎好意思說,她兩鬢添霜,也全是為了相思苦。
他把剛才她丟還給他的金鎖片,再掛回她脖子上!拌,我雖然才二十九,心卻像九十二,半輩子都在戰場、官場上廝殺,累了。接下來的歲月只想守著你、看著你!
她看著重回胸口的金鎖,心頭說不出的溫暖!拔乙彩恰!眱傻叵嗨继哿,她就盼朝朝暮暮。“待春天退了蠻族,我就向陛下辭官,從此與你攜手天涯!
“噢喔!那就難了。”
“怎么說?”
“鳳帝如此重用你,三年內,從男爵升到今日的二等伯了,他會輕易放你離開?”
“陛下不會強人所難的!
“就算鳳帝肯放人,你要結束今春的戰爭也有些難度!
她突然坐直身子!澳阒朗裁聪?”
“剛才你查探過綠柳莊現場,應有所獲。”
“沒錯,我發現重陽城守衛雖嚴,對于一些草徑山道卻不了解,蠻族恐怕就是由那些鄉間小路突破守軍,劫掠綠柳莊的!
“只有這樣?你沒仔細看一下那些尸體的傷口?”
“傷口?多是刀傷和箭傷!”
“瑜兒,每一個地方使用的武器都帶著該地特殊的習性,比如南朝未滅前,軍士慣用長刀和槍,而鳳軍則用砍刀,蠻族使的則多是彎刀。剛才你巡視綠柳莊時,我也在一旁偷看了一下,依照我與鳳軍交戰多年的經驗,我敢肯定,殺死綠柳莊村民的是鳳軍制式武器!
“該死!”她一掌將座下青石擊成兩半。“天下才太平多久,就有人不安分了,盜賣軍械這種事都敢干?我非上奏陛下,嚴懲這些叛國賊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