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景龍三十一年十一月。
慕容飛云入京已有十日,除一開始慕容欽派人催促進宮面圣而不得,再派御醫前來問診,發現慕容飛云確實重病,至此,宮中再無消息傳出,仿佛當慕容飛云已是死人。
趙乙憤恨難平,無論如何,慕容飛云為南朝守襄城三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病重,朝廷卻不聞不問,豈不寒了前線眾將士的心。
尤其欽選秀女人宮一事始終進行,鬧得盛京幾無一日安寧,又有無數百姓妻離子散,讓趙乙禁不住想,為這樣的君主賣命,值或不值?
趙乙屢次詢問慕容飛云下一步該怎么辦,總不能裝病一輩子吧?就此因在莊園里,悶也悶死了。
慕容飛云始終笑而不答,只要他安心等著,過不了多久,他們定能再回襄城。
趙乙滿心疑惑,奈何慕容飛云不為他解答,他也沒轍,只得氣苦地繼續當那籠中鳥。
至于慕容欽派來查探慕容飛云情況的密探,雖能跟上趙乙,時時記錄他的行蹤回報;卻萬萬難不倒功力高出趙乙數倍的余瑜,她進出莊園依然如入無人之地。
趙乙很羨慕她,他也很討厭屁股后始終跟著一串粽子;可惜他武藝不到家,只得繼續被人跟蹤。
直到慕容飛云康復,因為那顆七巧還魂丹的功勞,武功又比病前高上兩分;憑藉他的修為,又多了一個可以將那些密探耍弄于股掌間的人。
這一夜,余瑜提著酒壇,又甩脫了一干密探,夜行于盛京中。
她穿街過巷來到昔年的鎮國將軍府。
這附近本是南朝大員齊居之地,可十三年前鎮國將軍遭罪,滿門抄斬后,皇帝命人.火燒將軍府,那一夜大火燒紅了盛京半邊天,也燒去了大半京宮的膽識。
百姓傳聞鎮國將軍含冤而死,陰靈不散;再加上慕容欽嗜殺,每年抄斬官員皆在數百之眾,而那些被殺者的品級又都不低,府邸半數建在這塊風水寶地上……說是寶地,卻接二連三死人,難免引人心里忐忑不安。
時旦久,便有謠言傳出,這里不是風水寶地,反而是極陰大破之所,哪怕再有福氣的人也住不得,輕則重病、重則家破人亡。
于是京官們紛紛搬家,另覓地方修建府邸。
爾后,以鎮國將軍府為中心,方圓五十里,再無人煙,成了盛京一處詭異之地。
但余瑜自入盛京,就時時念著想再回鎮國將軍府一探;那畢竟是她生長之地、她曾經的家!
不過之前慕容飛云重病,慕容欽又陷害手段頻頻,她無力他顧,才暫時按下返鄉之情。
現在慕容飛云已然痊愈,功力更添兩分,不需她時時護衛身畔,她抽得浮生半日閑,便夜探鎮國將軍府,還特別備了亡父最愛的竹葉青,以奠亡靈。
歲月匆匆,十三年了,昔日堂皇的將軍府邸如今野䴗蔓生,幾根焦黑的殘柱猶能回想當年焰火之烈。
走進前庭,那塊一人合抱般大小的臥牛石尚在,記憶中,臥中石旁有個兵器架,上頭擺滿鎮國將軍珍愛的長槍、砍刀,利劍等諸般武器。
來到大廳,過去她很少在廳里待著,這兒是鎮國將軍與部將議事的地方,從不準府內諸人亂闖。
她記得有一回,她與哥哥吵架,使性子闖進大廳想找父親評理,結果話都還沒講,就被人打出來,勒令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三個時辰才得起身。
說真的,她童年的生活并不快樂,無止盡的功課和嚴格到近乎苛刻的家規,總讓她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但時隔多年,再回思昔日種種,她竟有無限的難舍與懷念。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一個低沉磁性的聲音接續下去,隨即,一陣嗚咽的簫聲響起。
余瑜笑瞇著眼,沒回頭,記憶轉到賢親王府,那個十三歲的少年將她救出火場后,藏在自己寢室里,照三餐偷食物給她吃,為了讓她梳洗,還偷婢女的衣服,肚兜不敢用手拿,就用竹竿挑,那一盆子洗澡水,他來回跑了快二十趟……這嬌生慣養的小王爺肯定做不慣粗活,挑水途中不知翻倒多少,才會弄得如此狼狽。
但是她很感動:在遇見他前,她不知道世間如此廣闊,有恁多有趣的東西,彈琴、吹簫、下棋,偶爾繪幾張丹青,其樂也融融。
不知是她年紀太小,對生離死別的感觸不夠深;還是他的曲意討好,平撫了她的傷心?總之,離開南朝,跟在鳳帝身邊之后,她常常想起的是他對她的好,而非家破人亡時的哀傷。
一曲簫聲罷了,她清脆的笑聲揚起。“十歲的時候,我不曉得你吹的是什么曲子,只覺嗚嗚咽咽,挺有意思,但現在我知道了,這首曲子叫‘鳳求凰’,請問將軍,你對一個不解世事的小女孩吹這種曲子有特殊涵義嗎?”
慕容飛云大笑,腳步一跨,身如電閃出現在她身旁。“這也是莫可奈何,本王自幼風流,能吹得完整的曲子,除去幾首淫詩艷辭,也就這曲‘鳳求凰’了,我總不能吹十八摸給你聽吧?”
余瑜側首,似笑非笑地嗔他一眼。“噢,十三歲就熟十八摸了!不知大將軍是幾歲學的?”
“咳咳——”他挺高了胸膛,一副了不起的德行!笆畾q,怎么樣?”
“十歲就懂十八摸,將軍也算天賦異稟!
“沒辦法,我就是厲害嘛!”要說紈绔子弟的手段,少年的慕容飛云稱第二,盛京無人敢坐頭位!安贿^……瑜兒,打個商量如何?之前你叫我飛云挺順耳的,再叫叫好不好?”
“將軍這般威風,直呼名諱,豈不失禮?”小小年紀逛妓院,不要臉。但……她心頭真有點酸,像倒了幾桶老醋進去。
“別人叫是失禮,你嘛!哎,聽你叫飛云,我心里舒坦,就算當下死了都瞑目!
“呸呸呸,本姑娘花了多少力氣才救回你這條命,往后你從頭到腳,連一根頭發都是我的,想找死,先問過我手中的劍再說!边@是明晃晃的威脅了,他再敢說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先讓她一劍剁了他,省得心悶。
“全按你說的辦、全按你說的辦!彼呛侵毙;她那話,比什么我愛你、你愛他更讓人窩心!
“死皮賴臉,油嘴滑舌,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
“人好不好不是重點,要緊的是對你的眼!彼蛏唠S棍上,緊挨在她身邊,深吸口氣,芳郁氣息,豈是一個“香”宇了得?
“你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她拍開他越發放肆的“狼爪”,也不顧地上泥灰,盤腿坐下,拍開酒壇子,一陣清冽的酒香傳出。
“嗯,這竹葉青有二十個年頭了,好酒!
“看不出你也懂酒!
“吃喝玩樂,無一不精。但有酒無菜,未免寒磣!彼鲆恢患埌,解開麻繩,卻是半只燒雞、一點豬耳朵、醬牛肉,俱是下酒的好菜!斑@樣就完美了!
“這酒是祭亡父的,可不是讓你拿來喝的!
“鎮國將軍地下有靈,當希望陽間子女快活一生,勿為已逝親人憂愁子心。”
“通篇歪理,跟你說話,性子差點的準被氣死!痹掚m如此,她心里卻也有幾分贊同他的話,父親死后,見南朝落得如此田地,心里不知是何感想?
他坐在她身邊,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往事如風,追不回來了,不如放眼未來!
“有用嗎?”她冷嗤一聲。“有人看著這血淋淋的前車之鑒,仍堅持往下跳,我能說什么?”
他訕笑地摸摸鼻子,盛京的慘狀和慕容欽的殘暴,讓他認清了自己的愚蠢,也發現她的睿智。
“哎,所謂……那個……浪子回頭金不換,是不?”
“真話?”她不相信一個愚忠之人會突然想通,不再自尋死路。
“比真金還真!碧热羲闹揖龕蹏鴵Q來的只是南朝百姓更困苦的生活,他看不出自己還有什么理由堅持下去,或許誰做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皇帝能不能讓升斗小民有口飽飯吃、不再流離失所。
“好!”她舉起酒壇,仰首灌下一大口烈酒,銀亮酒液順著她艷紅唇角滑落,濡濕半抹衣襟!熬蜎_著你這句話,值得浮一大白!
飲過酒,她將酒壇遞給他,他看著她笑意盈然的眼,心頭一股熱血上沖!霸贋槟铣傩盏拿篮梦磥砀梢槐。”他也仰脖,咕嚕咕嚕,這一口少說吞下半斤竹葉主目。
她搶過酒壇子。“牛飲,糟蹋好東西!逼鋵嵤菗乃眢w撐不住,十天前才差點做了閻羅王女婿,現下病雖好,仍得小心休養。
“再好的酒也是給人喝的,藏著多沒意思?”他嘀咕著。
“吃你的燒雞吧,啰嗦!”她將一塊醬牛肉送進嘴巴里,這樣的祭奠也許不合禮,卻更適合她。十三年的江湖漂泊,她已經不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千金小姐了,而是個彎弓能射鷗、跨馬可廝殺的女將軍。
“你喂我!彼瓊身躺在她腿上,要起了無賴。
“我不是你那些紅粉知己,不曉得怎么服侍男人!彼焓謴椧幌滤念^,要她喂他,想得美喔!
“給你看樣東西!彼统鲆环接衽,完整無缺的,在月光下泛著銀輝,上頭刻了一個“瑜”字。
她驚得差點摔了手中的酒壇子!霸趺磿俊睋屵^玉佩細瞧,真的完整無缺。她聽過“破鏡重圓”,但經過修補,總會留下痕跡,這玉卻補得渾然天成,太不可思議了。
“只要有心,世上沒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彼辉诤跛麄冎g的身分天差地別,只求兩心相知,所有困難,他有信心突破,只不知,她愿不愿意等他?能不能給他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