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不見,臥床不起的皇帝又瘦了。
容若將天官師徒安置好,回到宮里,與青陽和孟朝歌交代了幾句話,就回到“養(yǎng)心殿”,她站在床前,斂下眸光,清冷地注視著躺在床榻上的皇帝,看著他一臉的慘白憔悴,仿佛隨時都會斷了那一口余息。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像是要試探這男人是否還有存活的溫度,碰上了他的臉頰,指尖滑過他眼下的烏青,明顯消瘦清瞿的臉頰,然后是下頷明顯扎入的胡碴子,這一刻,她覺得好想笑,然而當這笑意泛上唇畔,卻只剩下苦澀。
“從前,我怎么會覺得你這人聰明呢?現(xiàn)在就我看來,你這個人蠢笨到極點,既然坐擁大好江山,就該好好當你的皇帝,何苦要浪費那幾滴心髓血,把自己弄到這步凄慘田地,來保下我這一口氣呢?”
那日,他們在大殿之中,律韜曾經(jīng)對她說過,就算她不愿意相信他,也總該想想,過去的那兩年,他究竟是如何待她的。
那日之后,她其實不曾認真去想過,只是,就算她不刻意去回想,過往的點點滴滴,也從未曾一刻自她的腦海里淡去。
她怎么可能忘了呢?
他們成婚兩年,在世人的眼里,帝后恩愛,形影不離,他與她,一起賞過泰山巔上的日出日落,一起下江南賑濟勘災(zāi),一起北巡肅軍,他說要帶著她看遍萬里河山,天上地下,唯他們一雙人,永不言離。
她忘不了啊!這位在文武百官面前,總是不茍言笑的冷面帝王,唯獨不吝于在她面前施展笑臉,他溫言軟語,甚至于沒對她說過一句重話,費盡了心思,就只為了將這天下珍寶捧到她面前,討她歡心。
她不是無心之人,不是一塊無法暖起來的冷玉,只是正因為心里有所感受,所以才更加地痛苦掙扎。
雖然,那一日將身子交付予他,她所懷的目的并不純粹,但是,其中也確實有幾分真心啊!
她當然可以為自己辯解,這一切不過是他所設(shè)的一場騙局,她不過是被騙了而已,但是,她可以騙得過律韜,騙得過任何人,卻騙不過自己,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交付給他的心意,分毫不假。
她問自己,愛他嗎?
不!她不愛他……至少,與這男人就算毀天滅地,都要得到她的執(zhí)念比較起來,她對他的情,淡薄到簡直不值一提的地步。
然而,這一刻,她多寧可自己對他情只是情,恨只是恨,而不是在心里糾纏不清,讓她斬不斷,理還亂,只能無力地眼看著,那原本純粹的情與恨,漸漸地血肉模糊成一塊兒,樣子也猙獰了起來。
容若輕嘆了口氣,笑他的癡傻,笑自己的掙扎,纖細的柔荑似是有意,卻又像無心一般,輕碰他擱在床緣的大子,以指背輕碰著他曲起的指尖,仿佛纏綿般,在那指上來回地游移著。
此情此景,讓她想到了昨年冬至?xí)r“芳菲殿”的靜好歲月,他笑說被她摸著手舒服,要她繼續(xù)別停,就在這一瞬間,容若的心里覺得恍惚,也覺得愴然,究竟有多久不曾主動碰觸過他?
竟然就連她自己也已經(jīng)記不起了。
忽然,她才感覺到指下的男人手掌一陣顫動,整只手就已經(jīng)被他的大掌給握住,她微微掙扎了下,就不再動作,任由他執(zhí)握住她。
其實,如果她真心要掙扎開來,只要再多用一點力道就可以了!因為他握著她的力道并非十分蠻橫,但她卻也知道,那是因為現(xiàn)在的他虛弱無力,而這或許已經(jīng)是他能使出來最大的力氣了。
不知怎地,心,又是一痛。
她沉靜地斂眸,看著律韜緩慢地睜開雙眼,他平素銳利的目光,此刻難掩沉痾積重的渾濁,終究是氣弱無力,翹起嘴角,再度閉上眼,只日正仍舊執(zhí)拗著握住她的手不放。
就在她以為他又要沉睡過去時,他啟唇,淡然地開口,道:“你沒走!
沒料到他一開口就是這三個字,容若微楞了下,失笑道:“聽皇上這口氣,是意外還是失望?你想我走嗎?不,我怎么可能讓你的心愿輕易得償?你知道我現(xiàn)在心里在盤算何事嗎?”
她見他嘴角微翕了下,似是有話想說,卻不等他開口,接著又道:“我在想該如何將你的江山據(jù)為已有,雖然可惜我現(xiàn)在是女兒身,不再是當年的睿王殿下,不過,我現(xiàn)在是你的皇后,皇帝的玉璽擱在哪兒,你也不防我知道,眼下更是任我取用,或許,我現(xiàn)在就擬一道旨意,示下皇上龍體不豫,立六弟青陽為太躬,自即日起代圣躬攝政鎮(zhèn)國,以澤天下萬民,自然,凡事由我在他后面出主意,當家做主的人自然是我,又或許……?!”
律韜冷笑了聲,打斷她的話,硬聲道:“又或許,你現(xiàn)在就殺了朕,讓六弟登基做皇帝,由你垂簾聽政,是嗎?”
“是,青哥兒一向與我要好,他會樂意的。”
話落,容若沒再說話,輕抿丹唇,看他閉著眼眸的憔悴樣子,一時竟是心抽似的痛,不忍得想要別開不看,但卻是無論心里有多難受,她的雙眼卻是一刻也無法從他的臉上移開。
就這么盯瞧著,心痛了,竟也無法讓自己不看。
律韜感覺握在掌中的柔荑,像是鬧脾氣似地想要抽走,他用了勁地握住,笑著睜開眼,看著她,溫柔的嗓音一改先前的冷硬。
“那么,若二哥也愿意讓你垂簾聽政,你能將對六弟的一半好分予二哥,也與我要好嗎?”
“你在胡說什么!”她冷嗤了聲,只當他在說渾話,這男人天生的帝王威嚴,有的是千綱獨斷的本事,哪里需要她垂簾聽政?!
“你就篤定朕在胡說嗎?”律韜終究是武功高深之人,雖然心脈不固,但自行運氣了幾天之后,終于不再感覺內(nèi)腑千刀萬剮的痛,他想起了稍早之前,青陽進來對他說的一番話,驀地,神情語調(diào)一改,軟得像能掐出水,“陪著朕躺一會兒,就一會兒功夫,行嗎?”
“別對我用這種哀兵之計,沒用的!
“行嗎?”他當作沒瞧見她那張橫眉倒豎的怒顏,猶是軟聲祈求。
容若瞪著他,少見地擰起眉心,想當年與這男人在爭奪帝位時,只知道他的手段殘酷無情,倒不知道他這人原來有如此無賴的一面。
“容若,我的心口好痛!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彼χ呐乃哪橆a,“活該!
“對,是我活該,但真的好痛。”律韜在心里無奈苦笑,但知道這才是他所愛之人一貫的說話風(fēng)格。
“那我去喊太醫(yī)進來!闭f完,容若轉(zhuǎn)身就要出去喚人,但腳步才踅過,就被他從后面一把拉住了手腕。
“容若!甭身w渾厚的嗓音里,完全不掩示弱的祈求。
聞聲,她回眸瞥了他一眼,一代帝王低聲下氣到這種程度,他不可恥嗎?但她沒再堅持,坐回了床緣。
“難受嗎?”她輕聲問。
“還好,能捱得住!币娝K于軟化了,律韜咧開笑,但還是不忘皺著眉,是因為真疼,二是為了讓她繼續(xù)心疼他。
“你別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不會同情你,絕對不會。”她實在被他那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給瞧得吃不消了,淡淡地別開了臉。
“不必,我這是自作自受,你不必費心可憐我!
這下,換容若擰了眉心,總覺得眼前的律韜不太相似從前,那姿態(tài)軟得就像一股牛皮糖,看似軟但纏勁卻十足,令她聯(lián)想到另一人。
“就一會兒,不許討價還價。”說完,她除了靴履,和衣與他面對面躺著,在他雙手要伸過來時,冷嗔了他一眼,讓他不敢造次,“聽著,我不允許你死,死對你而言是解脫,也不足以償還得了我心里對你的怨恨,只是白白便宜了你的事,我不允許!
“好容若,果然是天底下最知道朕心意的人,朕不是沒有想過,死對現(xiàn)在的朕來說,真的是解脫!
“你這人——?!”容若被他的話給氣到發(fā)抖,開口閉口就是死,存了心要教人聽了難受的嗎?但見他如此虛弱的模樣,她終究是忍不了沒發(fā)作,一肚子的火氣,終化成一聲輕嘆。
“死有什么好?我不懂……我真的已經(jīng)被你弄糊涂了,你這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你坐擁江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在這天底下,已經(jīng)沒有你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你到底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你到底還想要什么?如此貪心就不怕遭天譴嗎?”
“朕知道自己想什么,也知道,朕所想要的,這一生注定得不到了,倒不如就如你所愿,至少在我們兩人之間,有一人是可以稱心如意的。”律韜先伸出了一手,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投來嚇阻的目光,遂大著膽子又探出另一下,在她來不及意會過來之前,已經(jīng)將她擁進懷里。
容著想推他,卻想到他身上帶著傷,只能忍住了,“不,從前的睿王爺已經(jīng)死了,你就算拚了命想要彌補自己的過錯,那也不過是你自以為是而已,他甚至于已經(jīng)沒有命跟你再斗一次,更休提什么稱心如意了!
“在容若的心里,真的有那么想要當皇帝嗎?”
聞言,她看著他,良久,才緩慢地說道:“想當?shù)弁醯哪铑^,你覺得庸俗嗎?在我的心里,我有我的天下!
這句話,不過簡單的幾個字,卻如千斤重的巨石,沉沉地壓上律韜的心,在這一刻,他仿佛才真正看清了這個與自己相殺相伴多年的人,想要九五之尊的位置,不在于野心,不在于權(quán)力,而是在這人心里,有造福蒼生的天下大計,只是有太多的是是與非非,以及他對這人難以割斷的愛戀,硬是生生折了這一對充滿抱負雄心的羽翼。
她輕輕的,嘆了口氣,道:“當初,我曾想過,就算不能成為帝王,至少,可以是一位能臣,但你從來不肯給我一條活路走,我不是不能退,不是不能讓,而是你,從來不肯讓我有路可退!
“我只是怕,怕得不到容若!币磺械睦做侄沃,都藏著他的渴望,在他的心目中,當年的睿王爺是一條遨游在九天之上的龍,呼風(fēng)喚雨,無所不能,還有著一顆硬起來,其實比他更狠的心。
“怕得不到嗎?很高興你終于承認了,我從來就不曾屬于過你!甭牭剿奶拱,她頗滿意,唇畔挑起了淺痕。
現(xiàn)在,亦不曾嗎?
一時之間,律韜的眸色黝暗不見底,喉頭緊得吭不出半聲,只是將她擁摟得更緊,俯首輕吻著她的發(fā)頂,任她發(fā)間的馨香縈繞他的呼吸。
“好了,我知道你不愛聽這話,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我就不拿話噎你了,但是這一生,你欠我一個交代,你休想抵賴過去。”
容若心知他雖然虛弱,但是一雙長臂頑強地抱著她,顧念他的傷勢,她放棄了掙扎的念頭,挪了下身子,在他的頸肩上,找到了一個頗舒適的枕處,喟嘆了聲,帶著幾分疲倦地閉上美眸,嗓音慵懶,卻極強勢,道:“所以,不準死!
郭太醫(yī)一直覺得,那日皇后娘娘在過目皇上的藥膳單子時,曾有一度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但就這么一瞬,消失得太快,以致于他以為是錯覺。
但隔兩日之后,當皇后娘娘吩咐他準備單子上的某道藥膳食,他看清楚單子上的食材,心里怵了一下,想自己那天擬單子的時候是傻了嗎?那那那……那東西是能給皇上吃的嗎?
但皇后堅持,他只好照辦。
結(jié)果,就是當律韜被攙扶坐起,看著那一碗粥時,眉心皺得可以夾死一只蚊子,“這是什么?”
坐在一畔的容若看見他皺了眉頭,嘴角不自覺地牽動,果然被她料到了!在幾日仔細研究律韜的飲食單子之后,她發(fā)現(xiàn)了幾年下來,這男人唯有一樣?xùn)|西沒吃過,那就是動物的臟器。
而御廚房里的奴才們都知道帝王的好惡,自然不敢在帝后的膳食里添上這一味,是以當初還是瓏兒的她并末發(fā)現(xiàn),但是,不代表她在恢復(fù)容若的記憶之后,還會忽略掉這一點“小事”。
“回皇上,是羊腎韭菜粥!惫t(yī)額汗涔涔,終于忍不住抬手擦了一把,在這同時,眼光充滿求助地望向了皇帝身旁的皇后娘娘,雖說這道藥膳的方子是他所開,但他深知皇帝不喜食動物內(nèi)臟,若不是皇后娘娘堅持,他也不敢造次啊!
一聽到“羊腎”二字,律韜的眉心擰得死緊,嫌惡地瞅了那碗粥一眼,“朕吃不進那東西,撤走!
“就算是‘臣妾’親手喂皇上吃,也吃不進嗎?”為了在眾人面前表示溫順,她故意將“臣妾”二字說得格外震耳,然而,見他臉色又沉了幾分,她臉上的笑就又深了幾分。
“你知道我——?!”
驀地,見著她唇畔噙著不懷好意的笑花,他話才說一半便打住,心想她當然知道了他極憎動物臟器的獨特氣味,但越是知道,就越要往他這兒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