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三天,柳青兒像生活在夢境中,沒有一處踏實,沒有一處清晰。
越接近迎親日的到來,她的情緒也隨之起伏,時而充滿期待和喜悅,時而充滿恐懼和不安,擔心他并非真心想娶她,而是為了在迎親的最后關頭拋棄她,給予她最徹底的羞辱和打擊,以此報復。
直到第三天清早,當蘇府喜轎隨著馬車來到時,她才悄悄松了口氣。
可是,當看到蘇木楠臉上死氣沉沉的表情時,她剛舒暢的呼吸又堵住了心口。
他雖然換了一身新衣,可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那神情絲毫不像迎親的新郎,倒像參加喪禮的祭奠者。
在被紅綢蓋頭擋住視線前,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猜測著他是不是真的將這個婚姻當成了陷阱?如果這樣,她會用事實證明他錯了。
迎親儀式簡單而熱烈,雖然新郎木然的表情令人遺憾,但善良好客的青桑坡桑農和董府護院、仆傭們還是給了柳青兒最喜慶的祝福。
由于蘇木楠帶了足夠的護衛和婢女,因此董家不需再派人護送,當蘇木楠因路途遙遠而催促起轎時,柳青兒向董浩辭行,叮囑他盡早回家,因為他的小寶寶就要出世了,隨后又與李小牧等人告別。
離別總是傷感,但她將憂慮藏在心里,坐進了馬車。
當載著柳青兒的車轎離開院子后,董浩攔住正欲登車的新郎,認真地說:“蘇木楠,青兒今后就交給你了,好好對待她,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會找你算帳!
蘇木楠撇嘴!靶菹胪{我,她既進了我蘇家花轎,就是入了我蘇家門,從此與你董氏再無瓜葛,至于你,董浩,得感謝老天讓我一時糊涂成全了你!
董浩看著他傲慢地步入車內,對著他的背影大聲說:“蘇木楠,總有一天你會感謝我,因為是我成全你!”
車輪隆隆,蘇木楠冷峻的聲音從車內傳出!白鰤羧グ!”
盡管被蘇木楠拒絕,董浩還是為柳青兒準備了豐厚的嫁妝,并請了儀仗和鼓樂隊一直送到僮陽城外,因此,蘇府的迎親車隊在僮陽城造成不小的轟動。
離開僮陽二十里后,喜轎被安放在四馬大車上,不僅速度加快,也更加穩當。
然而,令柳青兒憂慮的是,從離開青桑坡后,她就沒見到蘇木楠。
中午他們在一間小鎮客棧歇腳,當婢女要替她取下蓋頭,以便于吃喝時,她拒絕了,表示要遵從習俗,由新郎掀蓋頭。
可是婢女說蘇爺不在,于是,那天她沒有吃午飯,也沒有離開喜轎。
下午的行程極快,她確定蘇木楠沒有跟來后,不斷地想起他的警告:我們的婚姻只是一個陷阱,你和我將陷在那里面,毫無歡愉地付出余生!
顯然,他正在將這個威脅付諸行動,不想從他們的婚姻里享受快樂,也剝奪了她對此的權力,而她只能默默接受,因為是她非他不嫁;而他,是在董浩和侯老大的設計和壓力下被迫娶她。
現在,他恨她的理由又多了一個一一害他娶了“不貞”新娘。
想著未來,她心里充滿不確定感,她愛他,渴望與他終生相守,如今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卻發現表面上雖與他親近了,其實兩顆心相距更遙遠。
深夜,疲憊的車隊終于進了武州城蘇氏玉石坊大門。
在婢女的扶持下,柳青兒在昏暗的光線中過門檻,上臺階,最后坐上床榻。
長時間的車馬奔波,加上郁悶的心情,讓她覺得疲累。
“夫人,更衣安歇吧?”夜里婢女問她。
她搖搖頭,雖然已經不再指望蘇木楠會來為她掀頭蓋,但她仍不想犯忌,大家都說新郎用秤桿挑蓋頭,新婚夫婦才能天長地久,生活美滿,她不想讓自己開頭已經不順的婚姻再遇厄運,因此決心等下去。
可是,他真的把她遺忘了!夜更深重時,獨坐床上的柳青兒不得不承認這令人難堪的事實,她咽下心頭的苦澀,不去想有多少女人在新婚之夜被夫君遺忘,只專注于不遠處傳來的擊石聲。
這么晚了還在做工,那工匠一定又累又餓,很不愉快,可是,有什么辦法呢?
生活本身就沒有多少樂趣可言,就像她,在過去二十一年的生命里,她真的有過無憂無慮的快樂嗎?
她的童年時光好像有過,卻已無法捕捉。
她的父親是家世淵博的書香門第之后,曾在京城經營布行,家有兄妹三人,她排行最末,哥哥曾與董、蘇、柴、吳四位公子是朋友,可長大后沉迷博奕,不務正業,與四位公子漸漸少了往來。
雙胞胎姐姐柳絮兒做得一手好女紅,是城里貴婦爭相討好的“妙絕裁縫”,然而,除非家里布行接下的生意,否則就算千金報酬,她也不輕易為人縫衣做鞋。
可是自從與董家定親后,爹娘就要姐姐學記帳、查貨和管理家業,訓練她將來管理大家族的能力。
那時,每次姐姐學珠算、聽生意經時,都把她拉在身邊,而她對數字和應酬似乎有著天生的能力,到十四、五歲,姐姐依然癡迷于女紅,她卻能將市場上的各行各業說得頭頭是道,心算手打,毫不含糊。
于是,師傅喜歡她聰明伶俐,姐姐則感謝她急難相助,因為每逢爹娘或師傅查驗時,不忍心看到姐姐挨罵的她,常應姐姐要求調換身份,代姐應答。
后來,爹娘還準許她到柜臺上去幫忙記帳,每當她聽到爹娘感嘆兒子與小女兒生錯脾性時,她知道那是爹娘對她的嘉獎,那時,是她最開心的時候。
可是沒人知道,驅使她如此好學的并非天性,而是她的木楠哥哥,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發誓要像他一樣,算盤打得比帳房先生快,字寫得比私塾先生好。
往事如一道道浮光掠影躍至眼前,那真是段快樂的時光,白天她可以去店鋪幫忙,可以跟姐姐同習,晚上則跑去清竹溪與蘇木楠相會……
外面傳來腳步聲,好像是婢女的,但沒有期待的她并不在意來者是誰,反正蘇木楠不會回來,她也無意躺下,又何必在意誰會進來。
“下去吧!這里不需要你。”一個熟悉的聲音讓她一陣心跳。
蘇木楠回來了!在她放棄等待他的時候,他回來了。
她挺直身軀等待,可是,他為什么不進來呢?
她不知道,他已經站在門口看了她很久,如果不是婢女想進來看她,導致他出聲的話,他還會繼續這樣沉默地看著她。
他發現自己很喜歡看到柳青兒坐在他的床上、待在他的房間里的感覺。
今早拂曉出門迎親前,他得悉上河灣石場尋得一塊難得一見的玉石,需要他去監定,因此迎親后,他直接由僮陽趕去,剛剛才回來。
當感覺到他的存在時,一雙穿著黑面白邊軟底鞋的大腳,出現在蓋頭下的視線中,放在腿上的雙手下意識地握緊,那沾染許多灰塵的鞋面,表示他走過不少路。
“他們說,你一定要等我掀開這礙事的蓋頭才肯更衣,是嗎?”他的聲音冷漠而低沉。
她點點頭,覺得自己早已沉重的心繼續往下沉。
驀地,銅秤桿出現在眼前,沒等她回過神,將她與世界隔開的紅蓋頭消失了。
“你上一次出嫁時,也這樣等著董浩揭蓋頭嗎?”他的聲音充滿醋意。
她猛地揚起頭。“不,我根本沒進洞房!
他臉上的表情深奧難測,如火的目光注視著她,令她一顆心“撲撲”亂跳。
自從他們重逢以來,每次見面都是在爭吵和誤會中不歡而散,因此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他,此刻,他就站在身前,燈光照在他臉上,她忍不住打量著他。
他好英俊,也好陰沉,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這是一件緞面夾襖,因光線不太好,看不出衣料的真正顏色,衣服很合身,將他的肩膀襯托得更加壯碩,她納悶這么瘦的人,怎能有如此寬闊的肩膀?
他手里握著秤桿,俊秀的五官刻著冷漠與高深莫測,灼人的目光正將她從頭到腳地掃視著。
避開他的眼睛,看到在他臉上已經有不少皺紋,那是這幾年經歷的風霜痕跡。
他的頭發綰在頭頂,做成一個時下流行的頭髻,他的嘴唇飽滿,讓她想起曾在那里品嘗過的狂野……她的視線再次被他的目光吸引,那漆黑的眸子里映著燈火和她癡迷的身影,與它相接,她的全身竄過一陣熾熱的顫栗,仿佛火焰燎過。
“我一整天沒看到你!彼瓜骂^突兀地說,試圖掩藏內心的羞怯。
“是的,因為我刻意避開你!
“為什么?”她忘記了羞怯,突然抬起頭來。“我們已經成親了!
“那又如何?”妒意控制著他,令他只想用習慣的方式傷害她,“你還是那個不貞的女人,我還是那個痛恨背叛與不貞的男人!
看到鄙視出現在那雙迷惑她的瞳眸里,柳青兒的怒氣被激起。
兩天的疲憊和等待讓她失去耐心,毫無新意的指責更讓她覺得無聊,她以同樣的口氣道:“如果女人個個都貞潔,你這樣的男人要去哪里玩女人?”
她大膽的言詞令彼此大吃一驚,她的雙頰通紅,他則呼吸加速地死死盯著她,讓她感到背脊一陣寒意。
“如果你以為我娶你意味著你有了某種權力的話,那你就錯了。”他將秤桿扔在桌上,再以譏諷的眼神望著她!拔彝娴呐似鸫a都是誠實的。”
說完,他迅速走了出去,仿佛這里是不祥之地。
秤桿在桌面上滾動,發出單調的聲音,燈火飄搖,在四周形成落寞的陰影。
唉,這是我的“洞房之夜”!吐出梗在喉頭的那口氣,她暗自嘆息。
她做到了一一不管對錯,不管以后必須面對什么,她最大的愿望實現了,她嫁給了她所愛的人,可是,她卻把她夢寐以求的新婚之夜搞砸了!她感謝董浩和侯老大,是他們的“詭計”成全她的夢想,可她卻破壞了它。
她應該控制好脾氣,早就知道他好妒,又對她誤會難消,也知道他過去的放縱生活,但既然愛他,何必計較他的情緒?
她發誓以后絕不再惹他生氣,要用愛和耐心來打動他,改變他。
可是,他還會回來嗎?打量這個寬大的房間,她憂郁地想。
一扇窗戶開在床對面的墻上,此刻窗板關著,她相信等明天打開窗戶時,一定能看到窗外的樹木、陽光和飛鳥,也可以從穿窗而入的風中感受到冬天的腳步,只是,她不知道會被留在這里多久,從蘇木楠的恨意來看,也許是她的余生。
但她不能讓那樣的事情發生,一定要消除橫亙在他們之間的誤會。
看著一幅厚幔垂在墻邊,她知道那是門,門外是另外一間屋子。
從四周的擺設和床腳衣柜上放置的衣服,她知道這里原來是蘇木楠的臥室,而現在,則是他們的,如果他放棄一一從他剛才的語氣看,這個可能性非常大,那么以后這里就是她獨享的臥室,想到那個可能,她打了個哆嗦。
夜更深了,她感到眼皮沉重,而且空氣似乎越來越冷。
她站起身,疲憊地想:既然蓋頭已被挑走,新婚夜已結束,新郎也表明不會再來,她還等什么?她需要休息,為何要虐待自己?
她將煩惱排除腦外,放下發髻,換上婢女為她放在床上的深衣,躺進錦衾,在一種似有若無的熟悉氣味中,很快進入了夢鄉。
許久后,桌上燈葉輕搖,蘇木楠緩緩走了進來。
他走到床邊,癡癡地看著床上沉睡的女人,然后坐在椅子上,調整著坐姿。
他已經在外屋坐了很久,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今天是他們的洞房之夜,當他進來看到她端坐在床上時,其實心中充滿歡喜,可是一想起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出嫁,他就被瘋狂的妒意和恨意控制了。
他后悔先前不該那樣刻薄地對待她,就算她過去嫁給董浩,這是她的第二次婚姻,他也不該那樣對待她,畢竟她現在真的屬于他了。
可是,他無法理解,照說一個有過男女之歡的女人,不會在新婚之夜如此安靜獨睡,可看看她,靜臥在他的床上,像孩子似地蜷縮在被子下,模樣恬靜乖巧,神態美麗安詳,好像今夜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尋常之夜:而他,卻像只被燒了尾巴的兔子,四處亂竄、急躁難安。
他想脫掉衣服爬上床去,將她緊緊抱在懷里,吻遍她已經誘惑他太久、太久的櫻唇,和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在她的身上落下他的烙印,并聽到她快樂的呻/吟與嬌喘,讓她從此再也記不起以前跟她睡過的男人。
強烈的渴望在他血脈中涌動,可是他做不到!
每當欲/望和感情感脅著要突破理智時,總會想起她不再是他心目中完美無瑕的小青兒,想起她曾經做了董浩三年的夫人,想到被他視為珍寶的她,曾在其他男人懷里發出嬌笑時,他痛苦得發狂,心中只有仇恨,再無愛欲。
從來沒有過那樣刻骨銘心的愛,也沒有過那樣刻骨銘心的恨。
恨自己深愛的女人,本身就是對自己的折磨。
多年來,他承受著雙重傷害,用仇恨和怒火掩蓋內心血淋淋的傷疤,用尖刻與冷酷逃避情感的重壓,可是,以前她只是在他的心里,如今,她活生生地進入他的生活,再也無法掩蓋或逃避她的存在。
今夜,為了不給人留下嚼舌根的閑話,他不得不來到這間曾經屬于他的臥房,忍著面對她的痛苦,只為給人留下他們共度“洞房花燭夜”的美好假象。
此刻,她的美麗仍像蠶蛾吸引異性獻身般吸引著他,可是只要想到自己最終還是娶了個“不貞新娘”時,他只有難堪和憤怒。
他愛柳青兒,并別無選擇地娶了她,可是卻不能碰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對其他女人那樣,只要想做,就去做,什么都不必想。
可是面對她,就是做不出來,無論她如何不貞,在他心里,永遠是根植在他心里美麗純潔的女孩。
這是多么不公平又荒謬可笑的事。∷撑蚜怂,他卻依然將她奉為玉女!
不知是他的情緒騷擾了她,還是他發出了聲音,床上沉睡的柳青兒忽然醒了。
“木楠?”她坐起身,因乍見他而吃驚得忘記身上只穿著單薄的深衣。
剛醒來的她,腮紅唇艷,雙目迷蒙,凌亂的長發更添幾分嬌媚。
他猛地抓緊自己的大腿,希望繼續恨她,因為只有恨能壓住流竄全身的欲念。
可是她并不知道他正與內心的欲/望交戰,只看到他氣息不勻,前額有汗,而且雙目閃爍著異樣的光亮,因此擔憂地問:“你怎么來了?有事嗎?”
有事嗎?她的問話讓他好想大笑,她是個過來人,難道看不出他當然有事,而且事大了,何必裝出那種不解人事的傻樣來騙他?
可是他笑不出來,因為她正認真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
她的眼神坦率而火熱,閃爍著愛的光芒。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在這樣安靜的深夜,要對這樣閃亮的目光發脾氣是很不可能的,更何況……
“不,我沒有事,只是想看看你睡得好不好。”他倉促而狼狽地說。
“我很好,如果不是感覺到有人,我不會醒來!笨粗@個她所托付終身、陰沉而執拗的男人,很想走過去,像初戀時那樣抱著他,親吻他,可是不知道他是否喜歡那樣,更怕再次自取其辱。
遲疑半晌后,她終于輕聲說:“你也累了,去歇息吧!我會照顧自己!
“你當然會!焙芎,她拒絕他上床,從來沒有女人做過這樣的事,可是他的“不貞新娘”做了,而且做得很成功,讓人無從發作。
“好吧!你繼續睡!彼酒鹕硗庾撸@訝自己還能如此平靜地告辭,可見他仍然是有教養的文明人。
“木楠!”身后是她輕柔的呼喚,他懷著期待回身。
“什么?”
“你在生氣嗎?”
他無往不利的男性尊嚴第一次慘遭挫敗,聽到內心某處的刺耳抗議聲,他確實生氣,可是卻無法以怒吼和咒罵消氣!皼]有,為什么要生氣?”
她顯然松了口氣!皼]有就好,那你好好睡去吧!”
懊惱不已的蘇禾楠不再說話,掀開簾子逃了出去。
她終于干凈俐落地把他趕出臥室,這倒省他了不少麻煩,否則光是糾纏在與她的感情里,就會耗去他一生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