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時,大地剛從寧靜的夜中蘇醒,晨間的鳥囀在林梢間穿梭,在微涼的風(fēng)中來去,像一首大自然間最動人的奏鳴曲,沒有語言,也毋須語言,就吹響出天地萬物間最樸素的旋律。
位于天母的章家豪宅,外頭仍是安安靜靜的,里頭卻早已開始運作。
這時,一名四十多歲的婦女走出玄關(guān)大門,她的臉上一直掛著微笑,伸伸懶腰,感受那股清晨的微風(fēng),聆聽那清脆的鳥語。
她長得很美,一種清麗脫俗的美,美得仿佛不沾染塵世間的一切事物,保有特殊的童稚,她的眼里似乎有著對世界萬物的興趣,那一雙安然純樸的眼,仿佛有一點不符合她成熟的年紀(jì)。
她很享受這樣的微風(fēng),不過一旁卻有人趕緊拿了一件針織衫來披在她的肩頭,那是一名章家的老傭人。
“夫人,”她一字一句慢慢說著,深怕對方不懂,“早上很涼,要多穿一件,不然會感冒。”
那名女人,也就是章家的女主人范貞綾,她笑了笑,緊緊凝視著說話者的唇,很努力、很用心的看著,大概知道對方在說什么。
她臉上揚起更深切的笑容,對著那名傭人點點頭,任由對方幫自己穿上衣服,暖和自己的身體。
“這才對,夫人千萬要小心身體,有什么事情叫我們?nèi)プ鼍秃昧,好不好……?br />
“……好……”
老婦人聽見她說話,雖然聲音很小,但還是聽見了,不禁開心不已,“那夫人趕緊進屋去,有什么事情我找人來做……”
范貞綾弄懂她的意思,不禁搖搖手,她走向花圃,戴上工作用的手套與花剪,開始剪下幾枝色彩鮮艷,已經(jīng)全然綻開的花朵,共剪下五、六朵,看了看花園中整片花海,這才心滿意足的走回門口。
回到飯廳,范貞綾將餐桌上花瓶里的花朵換下,插上新花,這是她的習(xí)慣,每天她都會到花園里挑選已經(jīng)全然綻開的花,帶回屋內(nèi)插上。
完成工作后,范貞綾端詳一番,很是滿足,脫掉手套,將雙手清洗干凈后,接著走進廚房。
廚房內(nèi)正在準(zhǔn)備著章家一家的早餐,大小廚師一見到范貞綾進來,紛紛問好,“夫人早……”
范貞綾沒有回話,卻給了一個非常燦爛的笑容,點點頭,她的雙眼四處看看,準(zhǔn)備開始動手幫忙。
身為章家夫人,事實上她可以不進廚房,可是她喜歡為丈夫與兒子們準(zhǔn)備餐點,這是一個妻子與母親的愛心。
所有在廚房工作的仆人一開始都很害怕,就怕一向火爆的章家主人章勁如果知道自己的親親老婆竟然跑進廚房工作,可能會大發(fā)雷霆。
章勁真的有幾次很生氣,不準(zhǔn)范貞綾進廚房,不過也不知道夫人用了什么招數(shù),竟然讓章勁屈服了。
不管如何,夫人其實廚藝很好,雖然不太說話,可是做人和藹可親,總是笑容滿面;可以說,章家所有人都很喜歡她,甚至懷疑,夫人怎么會被章勁那只易怒的獅子給拐了?
范貞綾很好,什么都好,包括個性、長相、手藝,甚至包括她是個相當(dāng)出名的畫家,但很可惜,她是一個……
這是一個缺憾嗎?或許是吧!
但是從章勁與范貞綾的夫妻生活中,卻似乎看不出這樣的遺憾造成什么影響,章勁似乎不在乎,反而自得其樂,擁有一套獨特的夫妻相處之道。
更或許他們是心靈相通的。
沒過多久,早餐都已經(jīng)送上餐桌了,范貞綾坐在飯廳里,將各式餐點依照家人平常習(xí)慣坐的位置擺上。
這時,范貞綾的四個兒子爭先恐后沖下了樓,將章家大廳內(nèi)維持的安寧氣氛徹底破壞,也象征這一天正式開始了。
“你走開,不準(zhǔn)擋我!
“是你在擋我!
“讓開,我要先親媽媽!
“你少來,滾到一邊去!
范貞綾還搞不清楚怎么回事,轉(zhuǎn)過頭就看見四個兒子朝自己沖了過來,她生了兩對雙胞胎,老大、老二分別是十六歲,老三、老四則是十四歲,不過他們之間好像也沒什么兄弟之分,每天都這樣吵成一團。
范貞綾面露苦笑,卻充滿了幸福,常常她不知道他們在吵什么,可是這樣的聲音卻是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聲音。
因為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聲音與語言就如同她生命中即將熄滅的蠟燭一樣……
兩個大兒子率先沖了過來,一人一邊抱住范貞綾,對著臉頰獻上一個香吻;兩個小兒子趕到了以后,眼看自己又落后,不禁氣結(jié)。
范貞綾有點站不穩(wěn),臉上的笑容倒是更洋溢。
“媽媽,早安!”也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說著。
“早安,媽媽!”
范貞綾笑了笑,“嗯……”用力嗯了一聲,字面上不具太多意義,卻表現(xiàn)出她內(nèi)心的感動。
兩個小兒子在一旁,“我也要,我也要,你們讓開啦!”
不過兩個大兒子還沒開心多久,立刻被揪了開,背后抓著他們的是一只大獅子,兩個人趕緊一縮,像是小白兔一樣。
“爸爸……”
章家主人章勁,與范貞綾結(jié)褵二十多年的男人,一臉冷酷的瞪著自己的兒子,“給我滾去坐好,連我老婆都敢碰,你們這些小兔崽子,毛都還沒長齊就想把馬子,再等個十年吧!”
“老爸!我毛早就長齊了!
章勁蔑笑,“還說,長齊了也給你剪光,都給我坐好!
“哦――”幾個男生趕緊就坐,哀怨的看著父親。
章勁很滿意兒子的聽話,可是接下來,他竟然出手抱住范貞綾,當(dāng)著幾只小獅子的面前跟老婆恩愛。
“老婆,”章勁吻了吻范貞綾的唇,惹得她一臉緋紅,“你怎么每天都這么早起床,讓親親老公我一醒過來就抱不到人,這樣我今天都沒有工作的動力耶!來,給我親一個……”
范貞綾躲不過,可是幾只小獅子倒是很受不了,桌上的叉子與湯匙統(tǒng)統(tǒng)丟了出去。
章勁趕緊一轉(zhuǎn)身,用自己的背部去阻擋兒子的偷襲。
“老爸你太過分了!
“有什么好過分的!”轉(zhuǎn)頭瞪著他們,像是戰(zhàn)勝了一樣,“這是我老婆,我爽就好!
“啊――”
范貞綾看著日復(fù)一日的父子“相爭”戲碼,每天都可以讓她笑得很開心,雖然很多時候她弄不懂他們到底在說什么,可是她還是好開心。
推著老公,安撫他坐下,自己也跟著坐在他身旁的位置。范貞綾不用說話,但這些動作很清楚的指出,該吃早餐了。
一家人愉快的吃著飯,東聊西聊,熱絡(luò)得不得了。范貞綾用力看著大家說話,雖然不插嘴,倒也知道老公與兒子在聊什么,自己也是一直帶著微笑。
她好喜歡這種感覺,曾經(jīng)聲音對她來說,根本沒有了意義,可是這些男人的聲音,卻成了她對于這個世界的全部認識。
“老爸!媽媽的畫展暑假就要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展出耶!到時候我們?nèi)乙黄鹑ゼ~約嘛!一起陪媽媽壯聲勢啊!”
章勁喝著咖啡、看著報紙,“少來,我老婆已經(jīng)是國際畫壇知名畫家,不需要壯聲勢,而且暑假我要跟我老婆去度第二十一次蜜月,跟你們無關(guān)!
“老爸――”
這時,兩個大兒子知道從這只沒心沒血沒淚的殘酷獅子下手沒有用,要就要跟老媽求救。
趕緊沖到媽媽身邊,拉著媽媽的衣襟,臉上甚至掛著幾滴眼淚,“媽媽,我們好想陪你去紐約喔!”
“就是!我們想幫媽媽加油!
“媽媽――”
范貞綾再怎么遲鈍,也弄懂這些孩子心里的想法,她想了想,只能看向老公。
沒想到章勁卻只安撫她,“別理這些小子,你前一陣子一直作畫,都不理我,這趟紐約行,我只想跟你去,其他閑雜人等,自行退避!
范貞綾很自然且輕松的弄懂章勁的意思,可是兒子的懇求,她不可能不顧。
于是范貞綾開了口,“勁……”很用力,甚至有點不清楚,但還是震動了現(xiàn)場所有人。
幾個男孩大叫,興奮不已,不過不是為了母親幫忙求情興奮,而是為了……
“媽――”
章勁也笑得很開心,雖然心里很不甘愿,“好啦!一起去就一起去!睘榱死掀砰_口叫他,他可以勉強忍受這些小電燈泡。
這時四個小男生異口同聲,雙手做出一個愛心的樣子,向范貞綾送出去,一群人一同大叫,“媽媽,愛你喔!”
章勁大笑,“你們這些小子,惡不惡心!”
范貞綾笑了笑,也很用力跟著說,“愛……”
眾人又是喧嘩,今天的驚喜太多了。這時,范貞綾起身進了廚房,看看正在瓦斯?fàn)t上熬的湯狀況如何。
女主人一走,現(xiàn)場所有男生竟都變了樣,安安靜靜的開始吃起東西。章勁的大兒子看著報紙,不禁提高聲音,對著父親。
“爸!”他的聲音沉穩(wěn)許多,“那個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司只不過跟她合作一兩次,她怎么一直在打你的主意,還這樣說媽!”
“怎樣說媽?”一旁的弟弟搶過報紙,“媽的,這個女人瘋了是不是?竟然敢說這些話……”
說媽是啞巴,根本配不上爸……屁!媽才不是啞巴,而且媽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更是他們章家五個男人最重要的支柱。
章勁吃著自己的東西,“下班以后我會開記者會,宣布斷絕與他們公司的關(guān)系,采取報復(fù)措施抵制他們!
“這還差不多……”三兒子看著報紙,“有時候……好險媽看不懂這些垃圾東西……”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里一陣感慨。
這時大兒子又說:“爸!昨天檢查報告不是送回來了嗎?富美阿姨怎么說?”
其他三人看向父親,表情嚴(yán)肅得不得了,“結(jié)果怎么樣?”
章勁停下手中的刀叉,面對這四個比他還要精明的兒子,他不可能瞞得住,“你們的媽媽腦中的語言區(qū)域持續(xù)退化,雖然因為持續(xù)接受治療,在日常生活中也不斷接受語言刺激,因此退化速度慢了許多,但是未來退化到完全喪失功能,是很有可能的!
眾人屏息,沒有人發(fā)得出聲音。
“不過她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她比我想象的還要勇敢。”
這個女人用盡各種方法,也要學(xué)習(xí)融入正常的生活中,她如此堅強,反而成為整個章家的依靠。
“爸!媽人這么好,為什么會這樣呢?”十六歲的長子感慨,“我希望她再撐一撐,我打算跳級去念醫(yī)學(xué)系,將來一定要把媽治好!
章勁看著兒子,知道他確實有這樣的才能,“我也很期待有這一天,可是說真的,在我心里,這一切都沒有差別了!
“為什么?”
“因為不管她變成怎樣,她終究是我的妻子,也是我愛的女人!
幾個兒子終于笑了,“爸!你也很惡心!”
章家的男人們一笑,他們的心里確實有著一樣的想法。
愿意犧牲掉一切,換得范貞綾的言語,可是就算她從此只能默不作聲,那也沒有關(guān)系。
她的笑容、她的溫柔,就是最美的語言。
章勁永遠記得,當(dāng)初年少的她,在他身邊羞怯的低語,他總是聽不清楚,或許會讓他愛上她的,是她的那顆心。
她的好,難以用言語形容,因為她不屬于世俗的語言。
可是他們從來都不覺得不懂得彼此,她的心、他的心,是如此緊密的交融。多變的世事,太多的不確定,唯一確定的,是彼此的心。
他們用以溝通的,是另一種語言,一種心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