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在第三天的晚上,她走過漫長的公路,越過小土丘,終于看到那一大片沙灘,聽見海浪拍岸的聲音,聞到海水咸咸的氣味。
范貞綾臉上終于揚(yáng)起笑容,她努力往前沖去,中途甚至跌倒,膝蓋被石頭磨傷,含著淚,她奮力站起身,繼續(xù)往前走,終于她的腳碰觸到那冰冷的海水。
她到了……
范貞綾臉上掛著笑容,眼角的淚水卻不;洌藭r(shí)的她又累又餓,嘴唇因?yàn)楦稍锒椓眩砩系囊路芘K,看來就像是在流浪,身上只背著那個(gè)從家中帶來的畫筒。
她聽見海浪的聲音,也聽得懂海浪的聲音,像是在催促著她回家,回到最舒服安全的地方。
她不自覺的從喉嚨中發(fā)出聲音,“啊……”
范貞綾身體一軟,就這么跪了下去,海水在她的腳下來回前進(jìn)著,冰涼而刺骨,既似溫柔撫觸,也像是無情的拍打。
就是這里了……
這里就是她的目的地,走了好遠(yuǎn)的路,終于走到了這里。
在這一片沙灘上,冷清寂寥,四周都沒有人,只有范貞綾她自己,可是她竟然看見了當(dāng)年她與阿勁在這里玩耍的身影。
那時(shí)他們手里玩著的仙女棒,光亮仿佛在眼前亮起,范貞綾看見了,伸手一摸,卻撲不著。
章勁的笑聲在她的耳邊響起,一聲聲渾厚而低沉,讓她全身的細(xì)胞仿佛舒暢的張開,讓她眼里耳尖不自覺的想繞著他轉(zhuǎn)。
她是如此的愛他!但愿自己還能再喊他的名字一次,他的名字,對她而言就是幸福的代表。
她不能說,總能在腦海里想吧!
“阿勁……我要走了,對不起,這樣傷害你;我真的很愛你,可是現(xiàn)在的我,再也說不出口了……”
跪在海灘前的她終于下定了決心,她站起身子,雖然覺得暈眩,卻感受到全身輕松。
“阿勁,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愿你幸?鞓,找到一個(gè)健康的女人,我一定會祝福你的……”
“阿勁……”
就到這里了,范貞綾站起身,跨出腳步往海里走去,背上依舊背著那個(gè)畫筒,可是就當(dāng)她的腳步向前走去,直到海水淹沒至她的膝蓋時(shí),她竟停住了,不停向岸邊退去。
眼里含著淚水……
她舍不得,舍不得帶著這些阿勁的畫跟她一起去,因?yàn)樵谒睦铮@等于帶著阿勁跟她一起走。
范貞綾回到沙灘上,看了看四周,決定就地在沙灘上挖一個(gè)洞,將畫埋在沙灘上。
她沒有工具,徒手用力挖掘,挖到雙手都流血了也不停止,終于在沙灘上挖出了一個(gè)足以掩埋這些畫的洞。
將畫放入,再填回沙土,半晌后,畫已經(jīng)消失在她眼前,這樣的場面就夠讓她泣不成聲。
不要舍不得,也不要害怕,她不應(yīng)該帶走這些東西,這樣是最好的處理方式,沒有遺憾,也不會不舍……
這一次,范貞綾做好了準(zhǔn)備,她再度站起身,往海洋走去,沒有遲疑、沒有停頓,一步一步走進(jìn)大海。
冰冷的海水攫住她的雙腳,她沒有害怕,再往前走去,海水淹沒至她的腰際,她還是往前走去。
海水繼續(xù)向上淹,最后只剩下她的頭露在海面上,頸部以下全部淹沒,此刻的她距離昏厥也只剩下一點(diǎn)距離。
再往前走,一切都結(jié)束了……
*
章勁從酒吧跑了出來,不顧自己還略帶酒意,就開了車離開現(xiàn)場。原諒他,這實(shí)在不是什么好事,只是一聽見范貞綾可能尋短,他整個(gè)人都嚇醒了。
他的車在大街上狂瀾,愈想心里愈恐懼,怎么會?小貞怎么會這么傻,為什么不告訴他……
混帳……小貞說也不能說,要怪的應(yīng)該是自己,為什么他沒有發(fā)現(xiàn),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痛苦?
小貞,我求求你不要傻,沒有什么問題是不能克服的,只要他們在一起,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成為阻礙。
他知道,她會傷心、會恐懼、會害怕,但他會陪她,絕對不會離開她,他們之間的感情不可能這么脆弱。
章勁不停在大街小巷穿梭,其間他跑回章家,跑到小貞以前住的孤兒院,但是統(tǒng)統(tǒng)撲個(gè)空。
小貞就像是消失在空氣中一般,難以尋其蹤跡。
他發(fā)現(xiàn)得太慢……章勁努力要自己冷靜,卻壓抑不住自己的眼眶泛紅。
他想不通,小貞很多事情一定會告訴他,就算她不會說話,咿咿啊啊在他面前發(fā)出聲音,他也會察覺她的怪異,可是她竟什么都不肯透露,寧可自己吞下痛苦。
到底是為什么?難道是有人逼她?
難道是爸爸!
章勁踩下煞車,坐在駕駛座上喘氣,他的胸口很沉悶,幾乎壓抑到快要爆炸,恐懼已經(jīng)吞沒他的思考理智,現(xiàn)在的他只能像無頭蒼蠅一般亂竄,沒有目的,不知方向。
這時(shí)有人敲他的車窗,他蒼白的臉轉(zhuǎn)頭一看,是單文齊他們。他按下車窗,看著他們。“你們一直跟著我?”
“跟很久了!
章勁沒想到,他太專注于想著小貞的去向,不知道自己被跟著。
高烈宇拍拍他的肩,“冷靜一點(diǎn),想想看小貞可能會去哪里,她有沒有很想去哪里?或是曾經(jīng)去過哪里,一直很懷念的?”
“我想不到……”
李富美則想到,“我記得小貞說過,高中時(shí)你們曾帶她去一個(gè)地方玩,她說很好玩……”
章勁立刻踩下油門走人,幾個(gè)男人也展開行動,只剩李富美還弄不懂。她問單文齊,“到底是哪里?”
“海灘,她可能會去……”投海。
不愿多說,單文齊拉著人,趕緊跟上去。
章勁的車在道路上繼續(xù)狂奔,方才李富美的話點(diǎn)醒了他,也嚇到了他,小貞可能會去海邊,那是她一直很想再去玩的地方,可是她也可能會在那里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范貞綾,如果你敢這樣做,我真的會恨死你……
等我,拜托你等等我,只要你停一停,你就會發(fā)現(xiàn)我不可能放棄你,等一等……請你等一等……
過了一個(gè)小時(shí),章勁終于到了那片海灘,他急忙下了車,在夜色中搜尋海灘,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的人。
單文齊他們也到了,一時(shí)間四輛車就停在公路路肩上,這時(shí)章勁早已經(jīng)越過小土丘,在沙灘上狂奔搜尋。
他放聲大吼,“小貞,你在這里嗎?小貞——回答我——”
沒有人回應(yīng),這時(shí)所有人都加入了搜尋的行列。
章勁不停在四周尋找,愈找,心沉得愈深,淚水也不自覺的掉落。
那種失去她的感覺,已經(jīng)讓他胸口痛得無法呼吸。
他晚了一步了嗎?
這時(shí)章勁卻在不自覺一瞥下,看見海面上仿佛漂浮著什么,他心一震,定睛一看,整個(gè)人像是被雷打到一般。
他直接沖向海里,向前游去,甚至可以聽見他大喊,“小貞,你要是敢再向前走去,你就試試看!”
所有人看向大海,終于看見范貞綾,只是她整個(gè)人幾乎已經(jīng)浸在海中,只剩下一顆頭還露在水面上,時(shí)浮時(shí)沉,景象驚人。
李富美放聲大喊,“小貞——”接著淚水落下。
小貞好傻……
章勁很快就游到她身邊,這才驚覺這里已經(jīng)這么深,他只要晚一步發(fā)現(xiàn),小貞絕對就是沉下去。
他一把拉住范貞綾,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昏厥,海水太冰冷,她的身體太虛弱,自然是撐不住。
“給我撐著!”他不在乎自己的淚水不斷落下,“你敢丟下我,我絕對跟著你一起去!聽到?jīng)]有?范貞綾,你聽到?jīng)]有——”
章勁托著她,將她帶回岸邊,水位愈來愈淺,章勁從游變成走,從托著她變成抱著她,終于回到岸上,將范貞綾整個(gè)人放在沙灘上。
看著她依舊昏迷,章勁用力擠壓她的腹部,將她吞入的水吐出,接著口對口為她注入氧氣,換得她的清醒。
范貞綾從口中吐出幾口海水,嗆咳了一番,身上又濕又狼狽,整個(gè)人慘兮兮,卻也顯得可憐不已。
章勁也沒好到哪里,全身濕透,潔白的襯衫緊貼著胸膛,上頭還沾滿泥沙?墒侵灰芫然厮,一切都無所謂了。
范貞綾張開眼睛,以為自己下了地獄,眼前卻是章勁那張沾滿水卻依舊帥氣十足的臉孔,她不敢相信。
她不是死了嗎?
“啊……”范貞綾喊叫著,淚水不斷涌出,不知是喜悅還是傷心。
看來她是沒死了,可是為什么要救她呢?
連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活下去,為什么不讓她安安靜靜的走,就這么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李富美哭著責(zé)備她,“小貞,你怎么可以這么做?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會傷心嗎?”
范貞綾依舊是聽不懂,她哭泣著,沉浸在自己的哀傷中,她以為章勁會痛罵她,以為他會斥責(zé)她。
看來他已經(jīng)知道她的病了……
可是章勁沒有開口,第一次他不想說話,說話只會刺激她,只會讓她更傷心;他為她心痛、為她不平、為她憤恨,這樣的病太過殘忍,不應(yīng)該加諸在她身上。
若可以,他愿意為她承擔(dān);只是不行,她必須自己鼓足勇氣撐下去,他可以陪著她,要生要死都可以,他都愿意陪著她。
只有她能主宰他……他無力救她,只能陪著她。
想到這里,章勁不禁痛恨起自己的無能,悲傷小貞所面臨的痛苦,他再也忍不住悲從中來,男兒淚不禁滑落,將她攬進(jìn)懷里放聲痛哭。
他先是狂吼,接著發(fā)出粗嗄的哭泣聲,很多時(shí)候他只是哀痛呼喊,他的聲音輕易被海浪聲掩沒,卻如鳴鼓一般撞進(jìn)范貞綾耳里。
他的哭聲她聽得懂,不禁為了他的傷痛而震驚,他用哭,訴說了他的情緒,是如此的清楚,每一絲呼吸中夾帶的哀痛,每一縷喘息里醞釀的悲傷,都比語言更真切的展現(xiàn)了出來。
她聽得好清楚,全部都進(jìn)入她的耳朵里,沒有任何的遺漏。原來除了語言,他們還這么懂彼此的心……
他好痛……
范貞綾張開嘴,“啊……”隨即也是一聲聲的哭泣。
章勁緊緊抱住她,將他所有的思緒都透過身體的接觸傳給她,讓她感受到他身體的顫抖、感受到他心跳的悸動,感受到他哭泣所造成胸口的喘息,用盡全身力氣去感受。
他要讓她知道,縱使不能說、不能聽,他也仍舊沒有對她關(guān)上自己,仍舊開放著自己,對她開放……
仿佛四周都沒有人了,單文齊、李富美、高烈宇與顧鵬飛統(tǒng)統(tǒng)都不在,這個(gè)世界里只剩下他們,他們用淚水、用呼吸、用心跳交談。
過了好久,章勁緩緩?fù)崎_她,他沒有遲疑牽著她的手,對著她做出手勢,嘴里則緩慢說著,“跟我回去……”
她還是聽不懂,卻了解他的意思,她要跟他走!
范貞綾臣服了,她愿意為了他繼續(xù)走向未來那個(gè)未知的人生。
才站起來,章勁牽著她準(zhǔn)備離去,可是范貞綾卻停下腳步,回頭撲到沙灘上,用手挖了起來。
她要把那個(gè)畫筒帶走。
章勁不懂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她似乎想要找什么東西,他幫她動手挖,沒有埋很深,一下子就挖到了,但是雙手也沾滿了沙土,又臟又狼狽。
那是小貞用來收畫的畫筒,只見范貞綾極為寶貝的抱在懷里,眼眶含著淚水,非常珍視。
她打開畫筒,里面有著十多幅畫,取出其中一幅,攤開一看,章勁這才知道,這些畫都是她畫他的畫。
范貞綾小心翼翼的把畫收好,緊緊抱在懷里,看著他,嘴里發(fā)出聲音,“啊……啊……”
他當(dāng)然不知道她嘴里說什么,卻清楚明白她心里的想法,這畫比她的生命還要重要,就像是他,更是她生命的全部。
章勁再度落下淚水,知道她舍不得帶著畫一起走。她傻,他們都傻,卻傻得心甘情愿。
他抱起她,沒打算讓她自己走。
章勁下定決心,這一生就是這樣了,縱使她有這樣的宿命,也讓他一肩扛下,他愿意扶持著她、抱著她,走過未來每一個(gè)難關(guān)。
他不怕累,只要這個(gè)女人能恢復(fù)往日的笑容,他心甘情愿。
他發(fā)誓,他要把淚水留在這片海灘,留在這個(gè)夜里,他要帶著彼此,走出今天的黑暗,努力走向明天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