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公主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爾后忽然蹲了不來,將頭埋在雙膝之間。
闕懷安連忙也跟著蹲了下去,情急而關心地詢問:“公主?”
“別管我!
“公主……”
“叫你別管我!”曙公主任性地喊著,像個孩子一樣。
闕懷安實在沒轍,只能伸出手,輕拍她的背!肮,世間滿眼無奈人,你和我,能夠平平安安的生長在這世上,已經是萬幸了!
“平平安安?不過是行尸走肉、皇家的傀儡……”
闕懷安無言了……
曙公主抬起頭!瓣I懷安,父皇要我嫁到莫支國去當世子妃,你沒什么話對我說嗎?”
“我……”
“你要祝我幸福嗎?”她的嘴角揚起了諷刺的微笑!斑是你日后終于不必被我糾纏,心底很慶幸呢?”
“能夠保護公主,我一直感到很榮幸的……”
“我不明白!笔锕骺嘈!澳愕脑捒偸钦嬲婕偌,我猜得好累……”
闕懷安嘆了口氣。
他要怎么說、該怎么做呢?
不管走到哪條路都是死路,不管怎么想都是絕望,他又該怎么讓公主理解這份絕望是如何壓得自己夜夜都喘不過氣來?
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怎還能要求他和常人一樣有顆完整而不懼不怕的心?
“公主,您其實不必猜,不管怎樣,屬下的心永遠向著您!
“我要的不只這些……”曙公主何嘗不能理解他的心事?但她多傻呵!竟希望闕懷安能有沖破這死繭的能力!皬男∥揖蜎]了娘,除了父皇,其它的兄弟姊妹對我總是冷冷淡淡,可是父皇太忙了,根本沒時間常常陪我。我娘在世的時候寵擅專房,其它宮苑的娘娘都曾吃過我娘的虧,對我,自然也不會有什么好臉色,連天冷了想多要點煤炭還得受人苛刻,但這一切,我只能忍!
闕懷安靜靜地聽著,好強的公主從未跟他說過這些心里話,他只知道公主天生病弱,這時才曉得她的好強其實是被環境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訓練出來的……
“我跟父皇說,我需要有人理解我、知道我,能夠一直一直陪著我,父皇好像聽懂了我的意思,但卻找了宣春、常夏她們來。我又和父皇說,我要的不是下人,而是朋友,是能和我說話,和我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生氣的人,父皇就遲疑了……但是,在那之后不久,卻讓我在闕家看到了你……”
闕陵安聞言,不禁一陣輕顫。
他沒忘,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個晚上,他牽著的小手,也牽動了自己的未來,像救命繩索一樣的手呵,既柔軟又皙白,手的主人有一雙完全信任自己的漆黑雙眸,如月如星。
是在那一刻,曙公主就決定是他了嗎?這樣宿命的認定,他又該說什么好?
“闕懷安,別讓我失望!笔锕鬏p輕地說,語調中的渴求無比懇切,牽引著他、鼓噪著他,讓他平穩而內斂的情緒,幾欲潰堤。
“公主,我……”
“少爺?!”
闕懷安正想說些什么的當兒,一個蒼老而激動的聲音忽然介入了他與曙公主之間。
闕懷安頓了一下,朝著聲音來處望去,只見橋頭處有個拄著拐杖、頭發花白蓬亂、衣著破爛的老漢,那聲“少爺”,正是由他所喊。
正自納悶著他所呼喚的到底是誰,那老漢卻丟下拐杖,一跛一跛顛顛倒倒地飛奔了過來!
“少爺!少爺!真的是你!老丁沒看錯人!你……你就是懷安少爺哪!”
曙公主一怔,闕懷安更是錯愕不已。
他簡直被搞糊涂了,打從闕家被抄家滅族之后,就再也不曾有人這樣喊他了,朝廷里的大臣雖然人人知道他的身世,卻從來沒人在他面前提起過去的事,外頭認識他的人更幾乎等于零,而今還有誰,會這么親切、這么激動地喊他的名字?
曙公主莫名其妙地與闕懷安互視一眼。
“這位老伯……您……認識我?”任那老頭兒一直自我感動下去也不是辦法,闕懷安只得打破這尷尬的場面。
那老丈回過神來,見闕懷安居然已不識得自己,不禁嘆了口氣。
“也難怪少爺不認得我了,哎!都已經過了七、八個年頭了……”他慈愛地看著闕懷安,眼中有著與故人久別重逢的驚喜,又有著對于世事滄桑多變的感觸。
“我是老丁,在闕府做了三十幾年的長工,雖然不常跟少爺說話,可是少爺您小時候騎的木馬、手里拿的木刀,全都是老丁做的,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我老伴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我們夫婦倆沒有孩子,少爺您就像咱倆的孩子一樣……”
闕懷安呆呆地聽老丁敘述,卻一點真實感都沒有。這些年來,他早就學會了遺忘,把幼時的那段回憶深深地埋在心中,連作夢都不允許自己回到那令人溫暖又感傷的過去,如今聽老丁說起,那悠遠而泛黃的童年,突然一下子又鮮明地浮現出來,他說得越是鮮明,他越是感到迷惘。
真的存在過嗎?他的童年,還有那棟老宅第里發生過的生活瑣事,真的曾經存在過嗎?
“真是恍如隔世啊……”老丁蒼老而沙啞的聲音是那般的感傷,看見了以為已經不在世上的人,讓他心情既激動又復雜。
“那天,老爺派我到鄰縣去買當令的活魚,說是少主子您愛吃,務必要我現買現送回來,我就去了,沒想到回來時還沒踏進大門,就看到闕家變了天,老丁為了茍活,根本不敢回去赴死……這么貪生怕死,老丁想到都覺得慚愧……”回憶起當年的點點滴滴,老丁猶覺唇齒寒顫。
“少爺,老丁曾經以為再也看不見您了,沒想到……沒想到您居然還活著……而且成了這么出色的男子……老爺要是、老爺要是……”
“先別說了!”闕懷安聽到“老爺”兩個字,忽然警戒了起來。
老丁見狀,也捂住了嘴巴,像是發覺自己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也是這個時候,他才察覺到闕懷安的身邊還站著一個天仙化人般的女子。
“這、這位姑娘是?”老丁看得兩眼發直,只覺這少女不但漂亮,更散發著一股難言的高貴氣息,但是少爺與她站在一塊兒,卻又奇異地和諧相襯,簡直是一對畫里走出來的璧人。“少爺,原來您早已……”
“不是的,這位姑娘是……”丁伯果然誤會了,闕懷安正欲解釋,曙公主卻突然用力扯了扯他的袖子,將他的話半途截斷。
“丁伯伯,您好,我叫曙兒!
“曙……曙兒,曙兒姑娘。”
“是了,您就這樣叫我吧!”曙公主微笑地向老丁欠了欠身子,看在闕懷安眼中,可真是天下之大奇了。
堂堂公主之尊居然向一個平民行禮?
曙公主的眼中跳動著頑皮的神采,覺得隱瞞自己的身分,讓其它人將自己當作一個普通姑娘是件好玩的事……
算了,隨她去吧,只要這樣能稍稍讓她感到開心,那也是好的,畢竟在宮里,闕懷安從不曾見她笑意如此頻繁。
“丁伯,您現在家在何處?”不想讓了伯的焦點圍繞在他與曙公主的關系上,闕懷安索性岔開了話題。“這兒雖然人少,但是談話終究下便,還是到你家去?”
“家?”老丁聽到闕懷安的話,苦笑了笑,兩手一擺!袄隙∫粋人窮得連下頓飯都不知道在哪里,又怎么敢奢想遮風避雨的地方呢!”
看他過得這么苦,闕懷安自然知道那是因為闕家的緣故,他閉了閉眼,半晌才道;“是闕家對不住您!
“少爺千萬別這么說,老丁一點都下這么覺得!崩隙』炭值氐。“只要能活著見到少爺一面,老了就高興了……”
“老丁,從今兒起,您就還是跟著我吧,現在的闕府雖然不若以往,但總是個有屋有瓦的地方!
“謝謝少爺!”老丁感動莫名,當下兩腿一彎正要跪地時,闕懷安卻一把將他扶起。
“丁伯,快別這樣了,您是我父輩的故人,如今闕家也早不是從前的闕家,我是把您當成長輩一樣尊敬的,請別再對我行這種大禮了!
“少爺……”老丁更是老淚縱橫了,曙公主原本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兩人,這會兒忍不住打趣。
“果然有道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說闕大哥,你就別再招人眼淚了,還是快讓丁伯到你府上安置好才是正經!”
闕懷安回過神來,看著曙公主,一時間突然想起,他們可是和慕容襄以及南山四人一起出宮的呢!如今被人潮沖散,對方又找不著他們,難保不會天下大亂!
曙公主看透了他的心思!澳惴判,咱們和慕容公子失散也不過是一個時辰左右的事,我們先把丁伯帶到闕府,你再送我回去,不礙事的,就算有事,我也能處理!
“公……”意識到自己不該泄漏公主的身分,闕懷安話到嘴邊改了口!岸嘀x你了,理……姑娘!
“把后面那兩個宇去掉,不是更好嗎?”曙公主微笑地靠近他,耳語了一句。
“要是叫我曙兒,我會更高興的!
闕懷安莫可奈何地笑了笑,曙公主輕嘆了口氣,她并不生氣,真的。
“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下為難你就是了!
丟下這句話,她便不再理會闕懷安,反而主動定到橋邊,拾起老丁掉在地上的拐杖,然后又跫了回來,伸手攙扶老丁。
“丁伯,咱們走吧,我知道闕府在哪,我一塊兒送您回去!
“這、這……”老丁一臉惶恐。“這怎么成?老丁身上又臟又臭,還是個下人,姑娘您別、別靠近啊……”
“臟了臭了,洗洗不就得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說闕大哥也講了,您不是下人,是他的長輩。既然您是闕大哥的長輩,那自然也是曙兒的長輩了,晚輩服侍長輩是天經地義,走吧!”曙公主更使勁地扣住老丁的臂膀,還說了一大串大道理,說得老丁暈頭轉向,拿她沒辦法,也就不再反抗了。
闕懷安驚訝地看著這一幕,心中的某一處,涌出了一股難叢言喻的甜蜜,因為他知道,曙公主這么做、這般紆尊降貴……
不是為了老丁,不是為了其它的理由,而很單純的只是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