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準備多年,兵馬雖強,仍強不過皇上老謀深算,是夜便被生擒,打入大牢候審。
這個年,京城過得安安靜靜,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就連元宵猜燈謎都取消了,大街小巷敲鑼打鼓的提醒民眾,元宵不用上街,京城繼續宵禁。
孟翠栩既期待又忐忑,但皇帝一日不發落四皇子,四皇子就有回府的可能,皇親貴胄,就算被禁足,那也不是一個商家可以惹得起的,誰知道他什么時候會被放出來,四皇子最起碼得流放,齊桁爾才能活過來。
這時候她就真的很佩服齊老太太跟齊老爺了,兩人不動如山,鎮定得很。
哎,又刺到手指,孟翠栩放下繡繃,不繡了。
金嬤嬤笑著給她上了藥,“小姐心不定,不如看點閑書可好?”
“也好!
金嬤嬤到書架挑了起來,女誡?不要。婦德四修?不要。紫釵記?這倒不錯,于是轉頭問:“看點話本吧,這東西有趣,能解悶。”
孟翠栩接過書本,“看到這書名,我倒是想起是不是有幾位女說書先生,嬤嬤幫我找人來,我想給老太太湊個趣!
金嬤嬤贊道:“小姐真孝順!
主仆正在說話,外頭卻傳來敲門的聲音,叩叩。
“小姐。”春花推開格扇進來,表情有點奇怪,“孟家的珠姐兒說想來見您呢!
“珠姐兒?”孟翠栩也很意外,“快請!
春花又去了。
金嬤嬤皺眉,“這珠姐兒怎么突然就跑來,有事情也該等到十六開市啊!
孟翠栩也覺得很奇怪,珠姐兒雖然也是在客院,但她小時候在張家是當過小姐的,有過富貴生活,應該不至于連投名帖都忘記。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春花把人領來。
張玉珠顯然好好收拾過了,整個人干干凈凈的,換了一身新衣裳,氣色還算可以,只是眉眼之間有些滄桑。孟翠栩有點黯然,張玉珠比她小兩歲,今年才十八。
孟翠栩上前拉住她的手,“珠姐兒,好久沒見了!
張玉珠開口,一下哽咽,眼淚便流了下來,“翠姐兒,我是來謝謝你的。”
“別這么說。”
“要的,如果不是你讓鳳仙姊姊來贖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會在哪里。”
孟翠栩扶著她到美人榻坐下,芍光上了茶水點心,亦丹換了香,這便收起盤子站在一旁伺候。
張玉珠抹抹淚,端起茶杯輕輕喝了一口,露出感懷的神情,“我們這樣對飲,倒是像回到了小時候!
張太太是孟家庶三老爺的庶女,因為死了丈夫,公公婆婆聯合小叔把他們母女趕出來,無處可去,便回孟家投靠父兄,被安排在客院。
就算是庶出的庶出,那也是名義上的姑奶奶,孟太太對他們還是小有安排,孟翠栩就常常溜去他們的跨院,兩人會在榻子上喝茶,玩起假裝千金小姐的游戲,然后看著跨院的花草樹木假裝是春游。
孟翠栩是很感謝張太太的,方姨娘名聲不好,可是她從沒阻止張玉珠跟自己一起玩。
張玉珠捧著杯子說:“我前兩天回孟家一趟看了我娘!
“張太太可好?”
“還行,她前兩年開始幫幾個受寵的姨娘做衣服,給自己賺點小錢,姨娘們很舍得花錢買讓自己好看的東西,她小存了一筆!
孟翠栩點點頭,心里卻有一絲異樣,小存了一筆?那珠姐兒在人牙子那里時怎么會求鳳仙姊姊買下她,她沒跟張太太求救?還是張太太不愿意拿錢出來?
“翠姐兒,那些托我娘做衣服的姨娘里,也包括方姨娘!
乍聽到方姨娘三個連作夢都不太敢想的字,孟翠栩內心雖然震撼,但面上還是波瀾不驚的表情,就好像聽到的是陳姨娘、沈姨娘那樣,微笑說:“那也很好啊,方姨娘要衣服,張太太要銀子,那不是兩全其美嗎?”
“我娘跟我說,方姨娘現在是平太太了,可以上桌吃飯,跟孟太太平起平坐,請客時也能出來見人,孟家好多姨娘都羨慕她,覺得她真是把姨娘當到頭了,在主母眼皮子底下生活的人居然可以跟主母互稱姊妹!
孟翠栩不會覺得那是幸運,那是殫精竭慮的后果,后宅從來就是另一個戰場,云州的小宅子不容易,京城的大宅子更艱難,自己定下婚事的時候,當時方姨娘跑來小跨院看她,這么大一個人在宅子活動,一定有人看見,她回到孟老爺的院子,也一定有處罰。
主母不待見的姨娘,能活得好都是上天給命。
“四個兒子最大的十二歲左右,資質一般般,不過長得像孟老爺,所以很受老太太跟老太爺的寵愛,就連孟老爺自己也偏心這個跟自己相像的孩子,大少爺的興趣是買玉,那么昂貴的嗜好也由得他,二少爺就聰明了,八歲過童試,現在準備考秀才呢,孟老爺說族學人多,妨礙他聰明兒子學習,所以特別給他請了夫子,專門教授學問,孟家上次有這種待遇的孩子,至少在七八十年前!
孟翠栩聽得心里抨評跳,這些都是她的異父弟弟們,大弟很像孟老爺嗎,長得像父親很好,只要不作惡,總是能得寵的,二弟聰明啊,如果有天能考中進士,說不定還能給自己母親爭誥命。
“三少爺生得早了,身子有點弱,但也不是禁不起風吹那種,園子走走是行的,只是騎馬練弓那些,孟老爺就不準了,聽說從出生起大夫十日過去診脈一次,到現在不曾間斷!
三弟身體不好,京城夏天熱,就算靜坐在陰涼處也是揮汗如雨,冬天又是大雪紛飛,可得多注意了。
“四少爺最好命了,你也知道我們東瑞國規,孩子嫡庶是以母親生產時的身分而定,四少爺是方姨娘當平太太后產下的,自然就是孟家大房第一個嫡子,不過一個身分而已,但待遇可是大大不同,偌大的孟家以后都是四少爺的,誰不巴結著,所以四少爺脾氣大,不過說來也好笑,上從曾祖母,祖父母,爹娘,一方面說他脾氣壞,一方面又個個寵,畢竟嫡子嫡孫,舍不得呢。”
四弟的脾氣居然如此,那可不太好,孩子得教,而不是寵,這寵壞了以后當家,孟家會糟糕,家底再厚,要傾覆也不用三五年,只希望孟家是看著他年紀小,等年紀大些可得好好教。
“至于平太太,她很好,孟家恐怕沒人比她更好了,已經當了平太太,不用再早起立規矩,又生了四個兒子,晚年也有依靠,說句不像樣的,等孟老爺不管事情后,孟太太就得看平太太臉色了,到時候有得她后悔,聽說平太太現在想把二少爺寄到自己名下,孟老爺發了好大的脾氣呢,說以前讓她寄個孩子到名下,好讓孟家有個嫡子,她死活不愿,現在見二少爺讀書好,便動了歪腦筋,想當現成的誥命夫人,哪這么好的事!
孟翠栩嘆息,孟太太還是一樣無腦,想當年要不是孟太太欺負她們寡母孤女,連茶水都不給一壺,母、不是,是平太太去求活干以換取銀子,卻遭孟太太訕笑,又何以會要爭那一口氣?
“所以現在孟太太跟平太太互相咬著呢,平太太如果想把姨娘時期的三個孩子歸到自己名下,讓生母從“方姨娘”變成“平太太”,還得孟太太允許,偏偏孟太太就是不愿,連老祖宗都出動了,也還是沒用,孟太太的娘家為了這事也不太高興,總之,還有得等呢!
孟翠栩完全不意外,孟太太就是那種自己不好,也不準別人好的人,當年給一份活,或者讓平太太出去外面找事做,這都不會妨礙她,孟家主子多又難伺候,一直在缺人,平太太也說過,粗活也做的,但孟太太就是不準,說既然是孟家的親戚就少丟人,那孟太太倒是給水給柴火啊。
張玉珠這一說,倒是去了半個時辰,孟翠栩也聽得驚心動魄,這十幾年來,她始終不知道搬到前面的平太太怎么樣了,也沒見過幾個弟弟的面,現在知道一些,也算稍稍補足自己的想念。
她真想平太太啊,真想真想,但她不能想,到了今天,更是不能了,平太太那種身分,自己的一個想念都會害了她,只能叫她平太太,免得哪日脫口而出,讓有心人傳了出去,春宴上只要有人講“你那女兒還喊你母親呢”,就夠平太太受了,所以自己不能想她。
自己好好的,就是盡孝,若有朝一日能不期而遇,見到自己氣色好,平太太才會放心。
“翠姐兒,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被賣的?”
孟翠栩回過神,“鳳仙姊姊說是收成不好!
“你知道嗎,我得操勞家務,還得下田耕作,家里有兩個孩子要養,這些都算了,我想就當自己命苦吧,欠了老天爺的,這輩子還清,下輩子讓我投胎到好人家,可去年年后,大寶開始生病,讓老吳去借錢請大夫,他不愿意,說還不起,不要借,結果居然、居然……”張玉珠的手緊緊捏著杯子,恨恨的說:“把我租給附近沒成親的莊稼漢,一晚二百個錢,二百個錢!”
饒是孟翠栩已經見識頗廣,聽到這邊還是驚訝得握緊拳頭,紅了眼眶,那老吳真不是人,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珠姐兒這可受了多大的委屈。
“剛開始他還給我下藥,后來想省藥錢,直接打我,我怕被打,只能聽話,每天晚上我在房間,都不知道哪個陌生人會從簾子后面出現,有時候一晚還好幾個男人,我就是怕入青樓,當年才愿意草草嫁人,可看看,我跟在青樓有什么不一樣,好笑的是我居然想起四老爺了,他糟蹋了我,我真恨他,如果不是他,我可以嫁給十三表哥的,可是,我竟在想他,想他對我那樣好,想他如果還在,自己一定不用吃這樣的苦!
孟翠栩拉起她的手,眼淚一直掉,“珠姐兒,別想了。”
“我忘不掉啊,翠姐兒,我又沒求過富貴,但好像也不行,我每晚跟不認識的男人行房,就樣過了四個多月,后來老吳找到一個大夫,說能治好,不過藥得有二十年的人參,老參一片一兩,老吳為了他兒子要吃的那十片人參,把我賣了……
“我真想好好過日子,可是買丫頭的嫌我年紀大,買妻子的又嫌我破過身子,我能怎么辦,小時候大人夸我沉魚落雁,我還洋洋得意,現在想來根本不是好事,如果我是個無鹽女,四老爺就不會看上我,或許能嫁給一個小廝,一個管事,好好生兒育女,過上安穩的日子!
“珠姐兒,那些都過去了,現在也不晚,你才十八歲,找份活計,找個好人,都不難的!
“我再也不相信人了,我只相信銀子,我娘說得對,只有銀子不會背叛人,手上有銀子,就不用被人拿捏!睆堄裰橛眯渥又苯幽I,“翠姐兒,謝謝你救我出來,但我能力有限,剛剛跟你說的那些消息,就當報答你了,另外我想求你,能不能雇我幫忙打聽平太太的消息。”
孟翠栩一時反應不過來,“什么?”
“你肯定想知道平太太好不好,但你的身分多有不便,以后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說,我回孟家探視母親的時候告訴她,她交衣服給平太太的時候,再傳達,一次三兩。
孟翠栩搖了搖頭,“珠姐兒,我可以幫你找活計,但我不打聽平太太任何消息!
內心忍不住復雜起來,珠姐兒還是變了。
如果她一開始時就說要賣消息,她可能不會要,但現在聽過了,內心便會有渴望,會想繼續知道大弟的興趣,二弟的讀書,三弟的身體,四弟的壞脾氣。
可是不行,她絕對不能打聽孟家大房的事情,萬萬不可以。
“翠姐兒你如果覺得貴,那二兩,二兩銀子總可以。”
“不是銀子的問題,平太太是孟家人,我是齊家人,這世間早不存在孟家母女,又何必打聽,珠姐兒,你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應該明白我。”
張玉珠黯然,想了想,“那你可不可以借我二十兩銀子!
“好!泵洗滂驔]問她要做什么,命芍光取來銀子給她。
張玉珠很慎重的收了起來,告辭走了。
出了齊家的角門后,一個丫頭模樣的人跟上她,“姑娘,請留步!
張玉珠不明所以,只緊緊護著裝著銀兩的荷包,“你想做什么?”
“姑娘別緊張,我家主人想請您過去坐一坐!
“你家主人是?”
“姑娘過去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