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許文遠終于交出了生平第一份作業,算不上好,但也不差。
至少,以紈褲子弟的水平能寫出這樣一篇文章,足見他下了功夫。
尤其夫子看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青衫穿在身上空蕩蕩的,薄弱得教人心疼,加上眼圈、蒼白的臉色……即便沒親眼看見他用功的樣子,也能想像出這十日他是多么努力在和那本《論語》搏斗。
因此,夫子給了他的作業很好的評價。
得到贊賞,許文遠并未太高興,他只想著去找越秋雨,讓她瞧瞧,自己是不是真的一無是處?
他不知道,在他近乎走火入魔的學習中,越秋雨不止一次偷偷去看他。
她不太明白為何他能如此輕易牽動自己的情緒,但既然心里掛念著,她也不是一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堂堂的黑幫少主,自然是想怎樣、就怎樣。
于是,她看見他的拚命,那種認準了目標便一往直前,即便撞了南山也不回頭的氣勢,讓她對這個囂張霸道的小侯爺有了點改觀。
也許他本性并不壞,不過高貴的出身加上老侯爺的嬌寵,才養出了他那專惹人生氣的混帳性子。
但也因為他出身不凡,所以無論他外表多么浪蕩,骨子里依然驕傲,他無法接受「輸」這種事,因此才會那么拚命地完成那份作業。
看著他半瘋魔地查找資料、一遍又一通讀著那本《論語》、讀到唇裂聲啞,她的心莫名起了陣陣波瀾。
她捉來他的書僮,命令對方多熬滋補的粥湯補充他元氣,以免他文章方成,身體便垮掉了。
同時,她也讓凌端搜購一些滋補藥材,暗地里替許文遠培元補氣。
初接命令時,凌端有些訝異,幾時他這個不解風情、不懂體貼、甚至連「溫柔」二字都不會寫的便宜師父也懂得關心了?
那個許文遠很特別嗎?他和徐青、莊敬都去偷看過許文遠,也瞧不出他有哪點出挑,除了外表長得還不錯、身世可以,其他的文不成、武不就,還真沒啥優點可說。
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牽動了向來冷情的越秋雨。
不得不說,這簡直是個奇跡。
但隨著時日過去,眼看著許文遠那種拚命的勢頭,凌端等人也有些驚悚。
這人若非從小被寵壞了,好好教導,如今若非一代才子,必然稱雄江湖。
不過……許文遠可惜了。
凌端覺得以他這年紀,再要上進,成果也是有限了。
不過他還是聽了越秋雨的話,私底下搜購了一些藥材交給她,讓她拿去給許文遠的書僮,按三餐加點心、夜宵地替許文遠補身。
否則以他這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書生樣,真讓他熬個十日夜,差不多可以直接扛去種了。
但盡管有越秋雨暗地里照拂著,閉關十日后的許文遠,依舊虛弱得仿佛秋日里的枯枝,風吹就倒。
事實上,他也的確累了。
他還能站著,堅持去找越秋雨向她證明自己的本事,靠的就是一股不服輸的氣勢,一旦這氣泄了,只怕他非大病三天不可。
但如今許文遠根本管不了那許多,他就是要越秋雨改變對自己的看法,承認他也是個有才之人。
越秋雨看著他搖搖晃晃走過來,卻硬是挺直了腰桿。
「爺的作業過關了!
她沒說話,只是將他從頭打量到腳、再從腳打量到頭。真是……好單薄的身子!他現在應該比她還瘦吧?
而且他的臉色……若非那雙不服輸的眼睛依然閃著耀人光彩,還以為他已經半只腳踏入棺材里了。
他這樣子真是難看,一點都沒有剛進書院時那種意氣風發、光彩奪目的模樣。
她實在不明白,就這么個什么都不行、處處要人幫忙的男人,是怎么撩動她的心湖起了波瀾的?
莫非她腦子進水了,才會關心他那般瘋魔地讀書會不會把小命給折騰掉?
肯定是的。這男人渾身上下根本找不出什么優點,絕非她良配,因此她前陣子的作為、一時的沖動、最終的結果……應該是什么都沒有……應該沒有吧?
她伸手,一指頭彈在他前額上,見他搖搖晃晃跌坐在地,臉上是一派的驚訝與納悶。
許文遠在想,這女人又是哪根筋不對了,好端端地干么又動起手來……啊,他怎么忘了,這些綠林中人從來就是不講道理的,他們想搶劫就搶劫、想殺人就殺人,行事全憑一時喜惡,否則怎會被正派人士所不齒?
而他早被教訓過了,卻沒長記性,又來招惹她,這不是自找倒霉嗎?
他后悔死了。為什么自己只要一想到她,一見到她那張美若天仙的嬌顏,便什么都忘了,情不自禁犯起牛脾氣,硬要跟她死磕到底?
假如今天能從她的魔掌下逃脫,他發誓,從此見到她就繞路走,再不與她有任何牽扯了。
越秋雨見他跌落地面的樣子,再一次肯定之前為他心神不寧真的是吃錯藥了,這男人就沒哪一點值得她傾心。
她斜睨他一眼,粉紅如櫻瓣的芳唇輕敢,淡淡吐出一個字——
「弱!谷缓,轉身,自顧自走了。
許文遠只覺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腦子里炸開了,瞬間將他的理智都炸糊掉。
他媽的,想他堂堂小侯爺,風靡京城老少,只要是女的,從八歲到八十歲,哪個不夸他風流倜儻、年少有為?
結果到了寒山書院,先被她嫌沒文化,再被虧身虛體弱,他他他……
「你你你……會武功有什么了不起?那是爺不想學,若爺狠下心去學,包管比你強上幾百倍……」他也只敢沖著她的背影吼了,真是好窩囊。
許文遠一口氣悶在胸口,只覺得想罵人、想打人、想破壞什么東西來平衡一下他屢屢在越秋雨面前吃癟的郁悶。
但不管他怎么發火,氣到腦子都發昏了,還是沒開口罵她,心里不想罵她、舍不得罵她……于是,只好委屈了自己。
「少爺……」小書僮小心翼翼接近他。他最了解自家這位主子,看起來瀟灑不羈,其實骨子里比驢子還倔、自尊比天還高,他能三番兩次忍受越秋雨的戲譫,真是奇跡。
所以小書僮很害怕,主子無法對那位神仙姊姊發脾氣,偏偏又很生氣,若是忍受不住將怒火發泄到他身上,他可就比竇娥還冤了。
「喊什么喊?不會過來扶爺一把嗎?」
最近十天,許文遠實在太累了,因此一被越秋雨推倒,竟是虛弱得爬不起來了。
「是是是——」小書僮趕緊跑過去扶人。
可惜書僮年紀太小,力氣不夠,許文遠又耗盡了體力,百八十斤重的身子全依賴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拖拉,主仆倆糾纏半天,最后許文遠也沒能起身,反而累得小書僮跟他一起癱在地上喘氣。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許文遠果然遷怒了。
小書僮白著臉,低下頭,不敢回嘴,心里委屈得要死。
還是莊敬看不下去,走過去,一手一個將他們拎了起來,送回兩人的宿舍去。
許文遠本想向他道謝,誰知莊敬臨離去前,卻丟下一句。「秋雨說得沒錯,你真的滿弱的,要努力啊!」
他是一片好心?吹贸鲈角镉陮υS文遠有點特別,還談不上喜不喜歡,可她會花心思注意他,這種情況就值得玩味了。
至于許文遠,在京城,誰不知道他就是個活太歲?可這位太歲爺在越秋雨面前屢屢吃癟,吃苦受罪,還不敢對她發脾氣,這說明了什么?
關于情愛,莊敬并不是很了解,可他至少知道眼下的情況很有趣,值得他添一把火,然后坐下來嗑瓜子看戲。
果然,他那句話一落,許文遠就像被點燃的爆竹,炸了。
莊敬走得好遠都能聽見他的怒吼!富鞄ぃ「艺f爺弱……你!回去告訴我爹,不管他用什么手段,給爺找幾個厲害一點的武師過來,爺要習武,總有一天,爺要……爺要……爺要你知道爺的厲害……」
莊敬也說許文遠弱,但他轉眼就忘,只有越秋雨的話,那戲譫中帶著淡然的神情一直在他心底徘徊,怎么也抹不掉。
于是,他氣炸了,一定要她對他刮目相看,不惜一切代價,非要改變她對他的看法——
。
許文遠搬出寒山書院,另外買了座大宅院,帶了他的小書僮和老侯爺派下來的十名武師,以及傭人八名、婢女四個和一位管家,一起住了進去。
搬家這天,那疊了七、八車的箱籠讓書院一堆人看得目瞪口呆。這是來讀書、還是來游玩的?準備的行李也太多了吧?
但聽說人家搬家后的起居用度,所有人又呆住了。有錢人真的是……反正平凡人無法了解小侯爺的想法就是了。
課余時間,凌端偶爾跟越秋雨提起這件事,惹來她白眼,看得他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書院里的人會戲稱越秋雨為神仙姊姊,除了因她貌美之外,另一原因就是她的冷情。
她剛到書院時,也不是沒人調戲過她,卻總被她一眼瞪退,偶有極不識相者,喜歡動手動腳,她就敢讓對方斷手斷腳。
沒人能夠讓她的神情泄漏一些變化,就連凌端這個便宜徒弟也不行。
漸漸地,大家覺得她像九天玄女一樣,高高在上地俯視著眾生,或許有悲憫,卻絕不會動情。
沒有人知道,越秋雨的淡漠只是因為她在書院里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有學問又有把握幫她吵贏兄弟姊妹的心上人。
不是說書院里沒有人材,恰好相反,這里人才濟濟,不論是凌端、莊敬、徐青……個個都是人間龍鳳,但要他們像個孩子般去幫她吵架?算了,作白日夢比較快。
這讓她心情不好,但這里的人又不是綠林中那些邪惡之徒,可以任她打罵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