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棋華不是褚家人,身分尷尬之外,還是讓太子趕出宮的棄婦,她的后事實在不適合大辦,鞏氏本想低調下葬即可,但褚司容獨排眾議、作風強勢的在桃花林布置了靈堂,林間掛滿了隨風輕飄的白幔。
悲痛欲絕的他,一連三天三夜獨守靈柩旁,誰也不讓進綺羅苑。
陪伴的過程,他吹笛給鞏棋華聽,一吹再吹,連吹好幾個時辰,吹到咽喉出血,他仍繼續吹著,且笛聲很低,因為他只吹給她聽,只能她聽,誰也不許聽,但因哀慟過度,他邊吹邊落淚,熱淚混著口沾染的紅血,緩緩滴落……
他以他的方式陪伴她,并相約了來世相知相愛的盟約。
褚司容很有心,沒有選擇讓鞏棋華下葬近郊,而是火化后派人將她的骨灰送回鞏氏老家,與鞏棋華的父母安葬在一起,讓她不會孤單。
他無法親自替她做這件事是因為他走不開,他必須完全取得父親的信任,這個信任事關日后天下百姓會不會有好日子過。
這些話,他在心里都同她說了,他相信她能理解也會支持,因為她向來是最能理解他的人,是他的太陽,只是這顆太陽殯落了,自此他再不會為其他女人傾心。
燈火下,褚司容收斂心神,專注處理褚臨安交代的政務,但綺羅苑門外不時傳來阮芝瑤如潑婦罵街般歇斯底里的叫聲。
“褚司容,你給我出來!不然我就一直在這大吼大叫,鞏棋華死了,但我不是死人,你憑什么理都不理我!”
他沒理會,拿起毛筆沾墨,落筆寫字。
“大少奶奶,大少爺才處理完鞏姑娘的事,還有很多政務要處理!
侍衛擋著阮芝瑤,也試著安撫,但她完全聽不進去,因為事情全失控了,她本以為鞏棋華死了,自己就能趁虛而入,不料褚司容依舊不見她、不理她。
阮芝瑤在院門外又吵又鬧,但房里的褚司容如老僧入定不管不顧。
這樣的吵鬧也傳到褚臨安耳里,他特地來到綺羅苑院門口,鐵青著臉瞪住阮芝瑤。
“爹,這算什么?我要回侯府找我爹娘,跟他們說你的兒子冷落我,還說你不肯為我說話!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回去哭訴,棋華跟司容的事我早已下了封口令,不許任何人在外頭說,自然包括你!
她抿緊了唇,眼里有著不滿,但褚臨安的神情太過嚴厲,她連吭都不敢多吭一聲。
“你既進了褚家門就是褚家人,司容至少不像司廷那樣拈花惹草、流連青樓,你現在只要多給他一點時間就好,難道你連這點都不能體請?”
褚臨安說完話,也不管阮芝瑤怎么想,逕自走進綺羅苑,直接進到褚司容的書房跟他交代事情,可說白了,都是些偷雞摸狗、貪贓枉法的事。
這也是這段日子以來,褚臨安可以容忍鞏棋華存在的原因——兒子的表現良好。
“明白了,兒子會處理好的!
“很好。”
日子一天天過去,褚司容身邊的人都能明顯感覺到他徹頭徹尾變了,話說得更少,眼神變得更冷,加上開始練武,更給人一股難以親近的氛圍。
褚司容也能感覺到眾人驚怕的目光,但他不在乎,他必須也一定要這么做,他要愈來愈強,往后將只有他能主宰自己的命運,而他相信棋華會支持他的。
右丞相府隔了幾條街便是睿親王府,睿親王府最讓外人知曉的,便是知儀郡主幼時因高燒不退而成了憨兒。
近日,郡主又不小心從樓閣的樓梯摔下,不僅頭撞破了,腳也摔斷了,好在一條小命總算救了回來,只是昏睡數日不醒。
半個多月后,郡主不但蘇醒了,人還奇跡似的不憨了,只是一身的傷還是讓她在床上連躺了兩個月。
此刻華麗典雅的房內,陳知儀仍坐靠在床榻上,園在她床邊的有她的親娘,也就是睿親王妃,還有她爹睿親王的三名側妃,以及三名庶子跟三名庶女。
“太醫說明兒個就可以下床走走了!庇喝萑A貴的王妃說到這里,不禁眉開眼笑。
“是啊,趕快好,三哥帶你去賞花釣魚!
“奴婢給郡主裁幾件漂亮衣裳可好?”
“對對對,郡主不憨了,可以多選幾塊布,多做幾件自己喜歡的衣服!
“就是,以后還要帶郡主多出去走走,是該制幾件新衣,瞧咱家郡主水靈靈,可是個大美人呢,定是穿什么都好看!
這一家人相處融洽,說說笑笑的,給人一種溫暖氛圍。
陳知儀覺得心里暖烘烘,不禁露出笑容,“謝謝你們。”
“傻孩子,都是自家人,說話怎么這般客氣!
她拚命點頭,眼眶微微濕潤,因為他們不知道,“她”從來沒有過這么多家人!霸趺醇t了眼,哎呀,別又來了,我們這段日子可哭了好幾回了。”
幾個人說著說著,忍不住又笑又哭起來,因為郡主醒過來了、因為郡主不憨了,也因為她失憶了——動不動就說謝謝,那么有禮貌、那么懂事惹人疼。
陳知儀笑中帶淚的看著被她弄哭的幾個大人,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但怎么能這么幸福呢?竟會有這么多人搶著要呵護她、疼愛她,連丫鬟嬤嬤都這么緊張她。
不過這些呵護也讓她頗為忐忑,因為讓王府上下這么捧在掌心疼著的她并不是真正的陳知儀,而是在褚司容的懷里咽下最后一口氣的鞏棋華,卻不明所以的在陳知儀身上轉醒。
因此她誰也不認識,王府的人卻一個勁認定她摔到了頭,人不憨了卻忘記了一些事,但這一點,他們一點也不煩惱,只要她慢慢認識習慣即可。
這里有著與右丞相府截然不同的氣氛,睿親王府規矩分明、嫡庶有別、側妃們都很安分,且因王妃側妃都是溫婉和氣的人,幾個子女在教養下也是如此,分外好相處,但取代陳知儀享受這些不屬于自己的幸福,鞏棋華是內疚不安的,再者,老王妃萬氏看她的眼神總是帶著困惑,也說明萬氏始終沒信她。
一再思量后,她決定跟老王妃坦承自己的身世。
這一天,大雨傾盆。
睿親王府秋閣苑特設的小佛堂內,老王妃萬氏的一顆心也仿佛外頭陡降的滂沱大雨般急遽往下沉。她怔怔的看著十一歲的孫女,腦海中有片刻的空白。
老天爺,她剛剛聽到了什么?!
“很抱歉,我并不是您的孫女陳知儀,我今年十六歲了,名叫鞏棋華,本該因重病身亡,卻不知為何我的魂魄附在了你心孫女身上!
聞言,萬氏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因激動而微微喘著氣。怎么會……變成這樣?
她顫抖的手執著椅臂支撐身子,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這只到她胸口的小女孩,一張清麗瓜子臉、一雙澄凈明眸,以及粉嫩菱唇,這明明是她的孫女!
午后陣雨咚咚咚地急敲屋瓦,她老太婆的一顆心跟著揪得死緊。
附體重生的鞏棋華抬頭看著雍容華貴的老王妃,她的雙手因緊張而用力交握,甚至微微顫抖。
老王妃愿意相信她嗎?還是以為小郡主的憨病沒有好,而是憨到瘋了?
窗外雷雨不停,轟隆隆、嘩啦啦……
萬氏從對方眼里看出忐忑、愧疚、期待與傷心,甚至有歷經滄桑折磨的情緒,這么復雜的眼神怎么可能出自她那單純憨傻的小孫女?!
她顫巍巍的坐下,沉沉地吐了一口氣,“說吧,讓我先聽聽你的故事!
信了!信了!輩棋華懸在半空的心這才落下,哽咽道:“謝謝您,其實我……”
于是,熱淚盈眶的她娓娓道來屬于鞏棋華的故事,其間幾度因哽咽而說不下去,一再重新整理心情,方將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出。
末了,她還是說出她心中真誠的歉意,“抱歉老夫人,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得以死而復生,又為何能在您的孫女身上重生!
萬氏深深吸了口氣,雖然孫女剛醒時她就感覺不對勁,但現在這樣絕對不是她能想像得到的答案,更無法想像這個在她孫女身上重生的孩子有那樣令人憐憫的遭遇。
好長好長的一陣沉默后,萬氏才能舒緩心里的悲痛與惻愴,啞著聲音問:“你怎么敢跟我坦承你的身分?你不擔心我會揭穿你?趕你出府?”
鞏棋華一臉真誠的看著她,“我在郡主身上重生也有三個月了,睿親王府跟我重生前待的右丞相府截然不同,那里的人自私殘忍,僅有祖母跟司容愿意給我親情,但在這里,每個人都是真誠相待,尤其疼惜著我,我受之有愧,所以不愿意讓給我這份幸福的陳知儀就這么無聲無息的被取代!
是有良心的孩子啊!萬氏直盯著她道:“那是因為沒人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作怪!
鞏棋華知道,睿親王府就是在萬氏的整治下才能有現在的安定!捌迦A不敢隱瞞,這也是我找老夫人坦承的原因之一!
“怎么說?”
“因為老夫人是在我蘇醒后唯一待我有距離的人,似乎早已察覺我跟郡主的不同,可見老夫人心細如發,而在王府生活數個月后,又發現老夫人治家有道,不瞞您說,棋華希望坦承身分后,老夫人能幫助我!
萬氏嘴角微微揚高,“你想我怎么幫你?”
“回顧自己的人生,我覺得不僅僅是別人害我變得悲慘,也是我自己不夠有能力擺脫命運,但我在老夫人身上看到我想要的能力!闭f到這里,她起身離開椅凳,走到萬氏身前,雙膝跪下,“如今的我僅有十一歲,我想給自己四年的時間成為配得上司容的妻子,重新回到司容身邊,棋華祈求您的成全!
萬氏雖已蒼老,但雙目銳利,她靜靜打量自己疼了十一年的孫女,不,不對,是靠著她孫女軀殼重生的鞏棋華后,從椅子上起身,“起來吧。”
鞏棋華的內心十分不安,但還是柔順的起身。
不過萬氏沒說什么,只是越過她走到菩薩面前,靜靜的點燃了一炷香,為早逝孫女的靈魂誦經,以接引到菩薩身邊,請菩薩好好照顧她。
萬氏雙手合十躬身一拜后,這才看向安靜站在一旁的鞏棋華,“從今而后,你就是我的孫女陳知儀!
鞏棋華……不,陳知儀的眼里浮現熱淚,忍不住再次跪下,“謝謝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