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由于下午必須代替受傷住院的黎天恩與于開齊一起勘察工地,所以童唯心先進辦公室處理完手邊的公文后,手里拎著公事包,搭計程車來到工地。
天色灰蒙蒙的,云層很低,看起來一副隨時會下雨的樣子。
她在工地的騎樓下,見到倚在柱子旁抽煙的于開齊。
于開齊一見到童唯心,表情微訝,旋即捻熄煙蒂,拿起手中的資料夾揮散身上的煙味,他記得她不喜歡他身上的煙味。
“嗨!”于開齊走近她,朝她打招呼,問道:“怎么是你?黎執行長呢?”
他記得之前召開競圖比賽和設計會議時,負責主導整個企劃案的人都是黎天恩,但從上星期開始,全由童唯心接手。
隱約記得梁秘書有提到,唯心是這次案子的代理執行長,但他一直以為她只做溝通接洽、開會等事宜,沒想到連勘察工地這么辛苦的工作也由她負責。
“黎先生上星期摔傷左腿,前幾天才在醫院開完刀,在他休養的這段時間,由我擔任他的職務代理人,所以今天的勘察工程由我代表參加!彼龔娧b淡漠地說著,無視于他投來的友善笑容。
“嗯!庇陂_齊頷首,領著她走近工地里。
三層樓的建筑物,之前舊的裝潢才剛拆除,所以墻壁和天花板上清晰可見裸露的鋼筋和水泥墻。他攤開手邊的設計圖,向她解說設計結構和動線。
“二樓這里就是專屬的SPA區,這面墻壁會嵌上大片玻璃,讓自然光源照進來,增加外在景觀的能見度……如果你對整個設計空間有任何異議,最好這星期就能提出來,否則一旦動工后,要再修改設計,會延宕到完工日期!庇陂_齊將設計圖攤放在一張長桌上,湊近她的身邊解說道。
“大致上沒有什么問題,不過我還是要跟黎先生做最后的確認,過兩天我再給你回復!蔽ㄐ囊桓惫鹿k的疏離口吻。
方才兩人同看一張設計圖時,彼此挨得好近,近到她可以嗅聞到他身上淡淡地汗味,和熟悉的刮胡水氣息。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他還是用著同一種牌子的刮胡水。
偶爾幾次,她在市街上跟人群擦肩而過,聞到這一款刮胡水的味道時,心總會莫名地震一下。
還以為時間和距離會沖淡對他的感覺,沒想到自己竟會記得這么牢。是自己的嗅覺太過敏銳,還是對于開齊的恨意太深,深到連他身上每個細節都無法從心底抹滅?
“好!庇陂_齊側眸凝看她,雙手卷起設計圖收好。
屋外突然下起了豆大的雨滴,啪嗒啪嗒的雨聲敲在屋頂上,將沒帶傘的兩人困在工地里。
靜默伴隨著雨聲降落在兩人之間,天空暗了下來,街燈一盞盞地亮起,將夜色渲成迷離的景色。
兩人的中間隔著一張長桌,各自盤踞在桌的一邊,窗外的雨一陣一陣地下著,沒有減緩的趨勢。
鈴~~
一串悅耳的鈴聲響起,打破了僵冷靜謐的氛圍。
她掏出手機接聽。“天恩?是……我在勘察工地……對……明天會拿設計圖過去給你……嗯……你左腳開刀后,現在復原的狀況還好嗎?……對……我暫時住在飯店……搬進你家?不用了,我住在飯店很方便……對……就這樣,我會把工作進度回報給黎叔的……”
在她接聽手機的時候,于開齊刻意踱步到窗邊,凝睇著屋外的雨勢,但她不大不小的談話音量依然飄進他的耳朵里。
于開齊隱約從她單方面的對話中猜出來電的人是“黎恩企業”亞洲區的執行長黎天恩,從對話里,他可以感受到兩人的關系相當友好,甚至有一點親密……
他忍不住猜測起她和黎天恩的關系,尤其聽他們對話的口吻,感覺十分熟稔,不像上司對下屬的語氣。
一抹微酸的妒意驀地滑過他的胸臆間。
他側過臉望著那張五官細致的容顏,今日的她穿著一件米白色的絲質襯衫,配上深色及膝的窄裙,合身的剪裁襯出她平坦的小腹和圓翹的臀部,利落中帶著幾分優雅氣質。
一頭烏黑的長發綰成發髻,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清麗的面容上略施淡淡地彩妝,早已不見當年稚氣青澀的模樣,增添了嬌媚柔美的女性魅力。
這樣迷人優雅的她,不要說自己,就算黎天恩喜歡上她,也不會太教人意外。只是,他還沒有做好她會愛上其他男人的心理準備。
幾分鐘后,唯心結束通話,轉過身,對上了于開齊黑不見底的眸光,秀氣的眉宇微微地蹙了起來,冷淡地別開臉。
原本她想在勘察結束就離開的,但雨下得太大了,偏偏她今天又穿了淺色上衣,絲質襯衫沾上水肯定會變透明,只好被迫留下來。
“唯心,你這幾年過得好嗎?”于開齊凝看著她神情淡漠地側臉,終于忍不住問出口。
兩人除了公事和泱泱之外,沒有再聊過其他的話題。
他一直很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是不是比留在他身邊還好?
她怔愣了幾秒鐘,語氣嚴肅地說:“于開齊,你憑什么問我這個問題?”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可以什么理由都不給,只用一張離婚協議書和一張機票就把她送回英國,如今再來關心她過得好不好,未免太過矯情了!
難道他以為她還是當年那個懵懂軟弱的童唯心嗎?
還會因為他一個笑容、一句甜言蜜語而愛得暈頭轉向嗎?
“就單純以一個朋友的身分關心你,可以嗎?”他的聲音低低的,墨黑的眼眸掠過一絲無奈的痛楚。
“很抱歉,我沒有跟自己的前夫當朋友的習慣,我想世界上也沒有幾對離了婚的夫妻,還能心平氣和的當朋友!彼拇脚咸羝鹨荒ㄐ,仿佛是在嘲笑自己愚蠢,又像在控訴他的絕情。
“你還在恨我對不對?”于開齊問。
“恨你?”她又是一陣冷笑,語氣尖銳地說:“于先生,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過重要了!我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心思和力氣去恨一個不要我的男人?你連得到我的恨意都不配!”
她極盡刻薄之能事,張牙舞爪地用言語攻擊他,一雙美麗的眼睛燃著怒氣,整個人仿佛浸淫在強大的憤恨當中。
她嘴上說不在乎他、沒有恨過他,但在倫敦的那五年,她幾乎沒有一分鐘忘記過他,每回想念起他的時候,宛若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咬著她的心。
除了痛,還是痛。
她以為痛久了,知覺就會變得麻痹。
但一遇上于開齊,舊有的傷口又被掀翻開來,不僅知覺變得敏銳,連記憶也格外清晰。
“那樣很好……”于開齊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努力壓抑內心的痛楚,上下打量她一圈后,扯出一抹淡笑,聲音沉啞地說:“你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很好,‘黎恩企業’的代理執行長,有完整的學歷,還有一份成功的事業,證明當初我們分手的決定是對的!
“跟你分手的決定不只是對的,離開你更是我一生中最明智的選擇!”她賭氣地接口,極力否定兩人過去的那段感情,仿佛這樣就能抹去他在她心中的影像。
“所以在倫敦的這幾年,你過得很開心嗎?”他試探地問。
“當然開心!我不只拿到碩士學位,還不用窩在你的身邊當個惹人厭的黃臉婆!”她賭氣地說。
事實上,在倫敦的這幾年,她的生活是痛苦、壓抑的。因為任性地私奔結婚,又太快離婚,她辜負了母親的期望,讓母女倆的關系變得緊繃。
逆著光,于開齊有半張俊臉籠罩在黑暗中,兩人的目光交會了一下,唯心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她譏刺的話語就像刀子刮過石板,既刺耳又傷人,教于開齊的臉色十分受傷。
“聽到我的前妻這么成功,我真該開瓶酒替你慶祝一下。”于開齊自我解嘲道,胸口驀地繃得好緊、好沉。
“不需要,反正這個案子結束后,我就會帶著泱泱回去倫敦!彼V定地說。
“你這次回來臺灣預備待多久?”于開齊從她剛剛的通話得知她住在飯店,看來并沒有定居在臺灣的打算。
“三到四個月,等旗艦店正式開幕,行銷業務上軌道后我就會走!蔽ㄐ牡乇硎。
到時候泱泱差不多也放暑假了,他們母子倆可以一起回倫敦。她會在學區附近租間公寓,陪著他長大,也許每個寒暑假,她會陪泱泱回臺灣一次,又或者讓于家的人到倫敦去看他。
“你跟黎天恩是什么關系?”于開齊終于把話兜回正題。剛剛聽到她稱黎董為黎叔,感覺兩人交情匪淺。
“我們都已經離婚那么多年了,你還來干涉我的交友狀況會不會太過分了?”她美眸瞪著他。
“我是想,萬一你要跟黎天恩結婚的話,那他有可能成為泱泱的繼父,我總要知道對方是什么樣的人、人品好不好、會不會善待我們的兒子吧?”于開齊狡黠地向她套話。
“放心,目前并沒有這個人,黎天恩也永遠都不可能成為泱泱的繼父!彼鸬脭蒯斀罔F。
應該說,任何男人都不可能成為泱泱的繼父。
因為她再也無法愛上任何人,對愛情也沒有那種不顧一切的勇氣和全然的熱情了。
“為什么?”他追問。
“黎天恩是我的繼兄,簡單的說,我母親幾年前嫁給了黎叔,所以他只會成為泱泱的舅舅,不可能變成他的繼父!蔽ㄐ慕忉尩馈
“原來如此!彼卣f。
聽到她和黎天恩不是情人關系,讓于開齊暫時松了一口氣。
也就是說,在英國的這幾年,她都是一個人?
她的單身是為了他,還是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對象呢?
“你呢?這么大方要把泱泱的監護權讓給我,該不會是已經找好再婚的對象了吧?”她語氣微酸地挖苦著。
“你想太多了!彼α诵Α!皫с筱笠粋人就夠我忙了,哪還有剩余的時間和體力經營感情生活!
“那正好,等我把泱泱接回倫敦,你就可以正式告別單身生活——”唯心話說到一半時,一道刺亮的閃電驀地劃過闃黑的天際,緊接著,日光燈閃了一閃。
轟——
一道雷聲劈了下來。
“啊~~”她尖叫一聲,雙手捂住耳朵。
于開齊快步地走到她的身邊,大手一伸,將她撈到懷里,摟住她瑟縮發抖的肩膀。
她還來不及推開他,第二道雷聲又響了起來,他索性環住她的腰,緊緊地抱住她。
這么多年過去,她嘴巴雖然變得利了,外表看起來也成熟世故多了,但骨子里還是那個聽到雷聲就尖叫、怕黑又膽小的童唯心。
“放開我……”她在他的懷里掙扎著,低嚷道,不愿意讓他瞧見自己怯懦無助的一面。
“不要怕,有我在……”他雙手牢牢地箍住她纖細的腰,將她的臉貼往胸口,低啞的嗓音幾乎消弭在夜色里。
回到臺灣見到于開齊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用冷傲疏離的態度抵御他的親近,但此時他溫暖的擁抱依舊瓦解了她的武裝。
她記得以前閃電打雷時,他也是這么抱她、哄她,讓她傻傻地以為兩人會就這么過一輩子。
但原來他給的愛這么傷人,可以在前一分鐘熱情到足以煨暖她的心,又在下一分鐘說不愛就不愛了,干凈俐落地收回付出的感情。
“走開……”她哽咽道,一顆情痛的淚水溢出眼眶。
她嬌悍地推開他,拒絕他的同情與擁抱。
“唯心……”
他鉗住她瘦削的肩膀,盯視著淚光的小臉,拭去她臉頰上的淚水,情不自禁地俯下臉,吻住她倔強的唇。
她雙手抵在他的胸前,拒抗他的親吻。
他的唇霸道地吻住她,吞噬她悉數的抗議與呼息,仿佛唯有用最直接、最親匿的吻才能撫慰她的心。
她感覺到他溫熱的舌滑入她的唇內,她愈是掙扎,他的吻就愈是蠻悍,熱情地蹂躪著她的唇。在他們舌尖相觸時,仿佛有一股電流在兩人的身體內流竄,引發了一股熾熱的激情。
他厚實的胸膛緊密地貼覆在她的身上,雙唇來來回回刷過她的唇,熱情地需索著,溫習舊日的甜蜜。
她在他的唇里嘗到淡淡地煙草味,還有他獨特的氣味,令她暈眩卻又依戀不已,從掙扎到屈服,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回應起他的吻。
他的吻里雜揉著激情、溫柔、懊悔、歉疚、愛意和溫暖……還有許多她無力分辨的訊息。
這一吻,擊潰了她的心。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恨他的,在異鄉的這幾年,她一直不斷地用著恨意來壓抑體內思念的種子,不讓它冒芽,不讓它蠶食自己的心,拒絕再去想起他。
也只有在恨他的時候,才不至于讓思念他的心再度變得軟弱;也只有不斷地恨他,才能逼迫自己學會堅強。
他的吻令她的身體暈眩,卻讓她的心愈來愈清明,原來她對他的感情,不單單只是恨,還藏著深深地愛戀……
良久,他依戀不舍地離開她的唇,深邃的眼眸含著無法抑制的感情,結實的雙臂緊緊地摟著她。
她用力地掙扎出他的懷抱,不假思索地揚起手——
啪!
“下次你再敢這樣對我,得到的就不只是一個巴掌!”她氣憤地說,轉身拿起放置在桌上的公事包。
她氣惱他的粗蠻無禮,竟沒有得到她的允許便吻她,同時也厭惡自己的軟弱,竟回應起他的吻。
“唯心——”他扣住她的手臂,阻去她的步伐。
“放手!”她甩開他的手,冒著雨跑到屋檐外,隨手一招,坐進一臺空計程車內。
隔著玻璃窗,她看見于開齊追了出來,站在路口,大雨肆無忌憚地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服。
車速不斷地往前進,由后視鏡中,她看見于開齊的身影愈來愈小,最后終究消失在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