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揚起眸子,望入她眼底的幽黯,他當然知道結果是如她預料,但他沒說出口。
“大黑,恩情的大小,無可衡量,但一定會變吧?”她停下手!案改傅酿B育之恩,我以前好討厭過,討厭到全盤否定;直到現在有些明白了,才一點一滴回想起他們曾經對我很好!
人非圣賢,名利誘惑,醒了還是愛恨交雜。她將棉花棒一扔,惆悵在眼底打轉,占據眼耳鼻舌身心。“牛眼前一塊紅布晃著,不會清楚當下選擇的!
“別想著那塊紅布了!彼话褤霊,環著頸子特別暖,兩人倚在回廊,耳鬢廝磨著,晴空遙遙,幾朵浮云野鳥。
“大黑!彼o緊埋在他懷里,貪婪著他的氣息。
“嗯?”
“我最后才知道,今天去的那家店,是國爺的地盤。”
懶洋洋的藍眼珠睜開,凝著她。
對于以前的遲暮春,這陣子她向斐悅探聽到了一些,卻始終沒問過他。她只記得十多年前的那日,她撿到的大黑鮮血淋漓,渾身是傷。
她問得小心:“你爬到金字塔頂端,是想對國爺報仇嗎?國爺的恩情,在他底下的人心中究竟變了多少?”
她撫上他緊繃的手。十年前他身上嚴重的傷留下了后遺癥,至今逢魔時分,偶爾會在人前顯露出一只漂亮銀黑大狐。
“不!彼Φ煤茔紤,很好看。“恩情……散的散,延的延,人多本就是非多,有的人出走,卻始終銘記在心中。”
她手臂越摟越緊,感覺手底冰冰涼涼。當時聽斐悅說遲暮春怎么被驅逐,怎么被趕盡殺絕只有幾句話,但聽在耳里,輕得很沉重。
或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張紅布,在空中飄呀飄,一股勁的隨風獵獵。
她說:“你不想回答沒關系,但說了就別對我撒謊!
半晌,他淡淡回答:“國爺曾救過我。”
“他也曾下令要將你祭給龍脈,還派人追捕你!彼悬c氣悶了。
“我遇見你了,你救了我,我也爬起來了。”他答非所問。
她胸中一股氣惱溢出!真氣他怎老不坦白!她氣他逃避得云淡風輕。
她記得她撿到的大黑都瘸腿嘔血了,漂亮的毛皮翻得凌亂不堪、血跡斑斑,而就算他現在的衣袖一掀,底下的手腕還滿是刀疤!
正想發難,他額頭抵上她的,學她小時候常這么對他做的。
然后他一人給一顆甘草丸子,同時疼皺了眉。
“你……還記得救命饅頭么?”
“十元那個?”
“十元!彼f,定沉沉地看著她。“你給我的,無可取代!
那年她所救的,不只是他的人,還有他的心——差點因眼前復仇紅布抖得飛快而錯過她的心。
“十元!彼昧Τ榱顺楸亲印!澳敲矗憬o我的,也同樣無可取代了!痹诿麨槔钏ニィ薹扌枰獛椭鷷r拉她一把的;在她回到本名李福氣,不愿面對過往時,讓她坦然的。
她拉緊他,兩人湊近。
甘草芬芳,熏染了整片心田,眼前所及,四季如春。庭院里的彩蝶翩翩飛舞,它們翅膀一陣開開合合,綴于彼此心中那朵樸質。她指端游移,朝思暮想渴望的歸屬感,終于在此飽餐。
模模糊糊印象中浮出一個字——家。
她緩緩闔起眼,如小時抱著大黑狐,暖暖的墨色長發在她暖暖的掌指尖滑順,她感受著未曾有的安全感,包圍——
此時,天上降下了大雷雨,唏哩嘩啦打在屋瓦上而后傾泄,垂成了一條條直紡紗。
遲暮春半合上眼,任雨聲將一連串的回憶拆解、組合、重建、拆解、組合、重建,浮動變幻……
天地陡然模糊,等察覺耳旁充塞大雨的滂沱淅瀝,他站在傾頹的廢墟前,看著自己埋下一尊又一尊小財神。
大黑……大黑、大黑!
甜甜嗓音轉高,柔順好聽,李福氣幼嫩的臉笑盈盈。
他喉嚨干熱,分不清楚每次抱緊李福氣的欲念屬于哪種。他想守護,想冷冷靜靜全盤掌控自己情緒的守護,但同時內心另一股欲念卻日占上風。
不,不是守護內心那塊替她留的良善,而是另一種更熾熱、更希望完整擁有的。
最近,他更常沉浸于她發香味,久久無法離去,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劇烈占有,他越來越困惑了;甚至,困惑得差點忘了更久遠的過去,他曾被人追殺化為狐形的過去。
他激靈陡醒,眼珠子里沒有懶洋洋,指頭緊緊扳嵌,指掌間的沙金粉末散,淡淡甘草香彌漫……
雕刻香木的手滑了一下,小筆刀如條游魚溜開了,險些劃過她的大拇指。李福氣喘口氣,盯著手中那塊被自己雕鑿得抽象變形的香木。
果然用一般筆刀不順手,她還是去看一下用哪種鑿刀當工具才方便吧。
步入淡雅空曠的房間,她望見熟悉的布包雕刻刀被擱在柜上。
她挑翻帆布,乍翻開時卻皺起眉頭,鍋巴似的銹色一點一點落在鈍銼的銀亮邊緣。
她有些疑惑地摸了摸那組雕刻刀,想不透刀子生銹的原因,卻聽到腳步聲來,她退出門外,聽人說要找遲先生了。
遲邸,某間接待室,有點昏暗。
幾個穿黑衣的人影交頭接耳,直到突兀一聲打斷沉悶。“遲先生,您會幫我們的忙吧?”高個頭著急開口。
縱使到了現代社會,仍必須存有許多灰色地 帶,有需有供。
像國家御用的神秘風水師國爺,與相對神秘的遲暮春,和他們底下分屬的私家情報團,如,跨足政治、商業之間的神秘組織。
“我們相信您不會放任這事不管的,這件事跟國爺有關,我決定率旗下的三蓮會倒戈了!笔輦子假鎮定。
“你們何以見得我會插手?”遲暮春抬眼,一對靛藍色懶洋洋。他與屋內陰影融為一體,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因為大黑……”一人囁嚅,最后三人仍是面面相覷,結巴。
“因為你們現在肯認我了?”隨著窗外日光搖搖移步,光彩交錯一瞬間,遲暮春的長發如瀑,銀絲迷離。
那三人安靜了,時間仿佛一分一秒被他們呼出吸入、呼出吸入。
“大黑,當年是我們的錯,我們不顧情誼在先,但時勢變了!
高個頭用手肘撞了撞旁邊的矮個子!笆嗄昵,我們一直有在打聽關于你的只字片語,”矮個子接腔。
“大黑,我們知道你被下令趕盡殺絕后,一定會卷土重來。你一定能卷土重來,所以……”
越看遲暮春心不在焉,矮個子說話就越急!按蠛,隔這么多年了,該報的仇也結清了,能不能既往不咎,化敵為友?未來我們合作的可能是無限大啊!”
“仇?”他的藍眼珠縹緲,一句跳脫。聽見門外傳來隱約呼喚,他唇角漾起一絲笑意。“我沒記過什么仇!
見他肯給臺階下,對方以為沒事了,舒口氣互使眼色!凹热蝗绱,遲先生,就請您答應吧!
隨著門外腳步聲越靠近……
遲暮春突然問道:“你們覺得,恩德能不能服人?”
“能。只要你肯幫我們,大黑,我們服!
遲暮春忽然口氣笑得淡,末了——
“那……都是當年了。國爺早死了,你們早該散團,別老頂著空殼子在路上晃!彼D了頓!暗,不能服人。別叫我大黑,我已非當年。”
這世上只剩一人能叫他大黑,能心里有只大黑。
三人咬牙,還想開口。
門外腳步聲!!昏暗的門陡地被推開,金麥色陽光暖灑入室,將滿滿晦暗蒸發。遲暮春以手遮眼,遮去一臉的迷離,也遮去她一臉的迷糊。
“日安!彼麑λf。
“遲先生!崩罡獍浩鹉樀埃瑲獯跤!叭瞻舶。明年夏西街的觀光規劃許顧問與陳會長想約您下午看風水!彼讲怕牭较r是興奮的!但她猛然覷見里頭黑影憧幢,總得替遲暮春拉點臺面,于是她假裝沉著,但臉色還是跟不上心境轉換。
瞥眼看見三張陌生臉孔,個別為高、矮、瘦。她低問:“……里頭是哪路人呀?”
遲暮春身形虛晃一擋,掩住她不純熟的神色!皼]什么,都是來閑話家常的!
她發現他指掌間的甘草粉屑,按照習慣,定是心底哪里壓抑了。她鼓起嘴微微不滿,低聲嘀咕。
他笑開,隨她轉身步出,將門掩上。他沒算清楚自己過了幾年未曾安逸的生活——或許從未有過,但可確定的是,現在能不能守護現有的幸福?
竹葉沙沙,他下意識想往袖內深藏的小神像探去,卻發現撲了空,他微微蹙起眉。
一朵烏云飄來,遮掩了太陽,天色漸暗。
秋風颯爽,竹葉沙沙,天空一抹白玉皎潔,滋潤院中水色沁涼,半分閑適;水光幽幽,一排石燈籠內燈光朦朦,烘得四面八方長影模糊,將石桌上的井字對比得更涇渭分明。
眼前棋步縱走得特別,黑白盤棋如無字天書。
倏忽,!
“定東,比大!”李福氣說。
白棋落定,起落戛然,井字阡陌上利落除去一排黑色刪節號。
遲暮春訥訥凝著盤局,她則興致勃勃地卷起半邊袖,繼續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