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小民說話粗俗歸粗俗,倒挺質樸可愛的。
陽先生微笑注視眾人,眼見這群樂天知命的草民解開疑惑,又開開心心地喝茶嗑瓜子了,還興致勃勃地比賽誰的瓜子殼吐得更遠。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升斗小民。
他怔怔地出神。從前的他并不覺得跟這些大字不識幾個的老百姓相處有何樂趣,如今體驗了個中滋味,方知其妙不可言。
比起在宮中爾虞我詐,這樣的日子其實單純多了,也快意多了。
若是,能找到那個人就更好了……
一念及此,他忽地心弦一扯,胸口微微擰痛著。他別過頭,望向窗外,望向那遙遠無邊的天際。
她在哪兒呢?
這七年來,他浪跡天涯,踏遍了鄰近幾個國家,卻探不到她的下落,至今依然芳蹤杳杳。
莫非,她已不在這世間了?
偶爾,這樣的念頭會掠過他腦海,但他總是不敢深思,怕想多了便會失去活著的勇氣。
她還在的,一定還在,終有一日,他會與她相逢,悲歡離合,盡付于一眼相凝。
他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
正悵惘尋思著,樓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他落下視線,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抱住某個壯漢的雙腿,正大聲疾呼。
“各位叔叔阿姨們,幫幫我啊!這個人剛剛搶了我的錢袋,他是壞人,幫幫我!”
孩子的聲嗓軟軟嫩嫩的,即便賣力拉高了聲調,仍是顯得童稚,氣弱不振,很容易隱沒于這吵雜的市井里。
但他聽見了,也注意到路人匆匆來去,幾乎無人關心一個小孩的吵鬧。
“叔叔阿姨……你們幫幫我啊!”男孩哀求著,死命拽著壯漢的大腿不放,壯漢不耐地踢開他,踢得他鼻青臉腫,嘴角流血,他卻又爬回來繼續糾纏。“你還給我!那錢袋是我的,是我要拿去買肉回家給我娘吃的,你還給我!”
“胡說八道的小鬼!”壯漢怒斥!澳阍跄茏C明這錢袋是你的?”
“就是我的!大叔剛剛從我口袋里掏摸的,別以為我不知道!”
“死小鬼,給我滾開!本大爺沒空跟你啰唆!”說著,又踢一腳。
小男孩心窩遭受重擊,痛得齜牙咧嘴,卻是倔強地不肯退讓,小手仍緊緊抓著。
“我說給我滾開!沒聽見嗎?給我滾!”壯漢勃然大怒,正準備再送上一腿時,頸后衣領被某個人揪住。
他氣憤地回頭!笆钦l敢抓你老子?!”
一對清銳冷厲的黑眸瞪著他,他看著,莫名打了個寒顫。
“放開這孩子!标栂壬,語氣平和,卻有股不容反抗的威嚴。
壯漢不知不覺后退一步,嗓音不由自主地發顫!安皇俏摇环潘撬恢弊ブ!
陽先生望向即便趴在地上,仍不服輸地緊抱壯漢雙腿的男孩,溫煦低語!昂⒆,你放開他!
“可是他偷了我的錢袋!除非他還給我,不然我不放手!”小男孩很堅持。
陽先生聞言,微微一笑。“你聽見了,把錢袋還給這孩子!
“這位小哥,你可別誤會,我可沒偷這孩子的錢……”
“還、給、他!
說也奇怪,明明這三個字說來很平靜,沒特別起伏,但壯漢聽了,就是不寒而栗,也許是因為對方看自己的眼眸太深沉,太冰冷,如一望無際的雪原。
他頓覺手足無措,乖乖地掏摸胸懷,將偷來的錢袋交出。
小男孩這才松開手,放了他,他狠狠瞪男孩一眼,轉身一溜煙地逃竄。
陽先生將錢袋交還給男孩,他歡天喜地地接過,笑咧出一口白牙!按笫,謝謝你!”
見男孩小小的臉蛋臟兮兮的,又是血絲又是塵土的,禁不住有些同情,掏出一條汗巾!蹦模@個給你擦擦臉。”
“謝謝大叔。”男孩很有禮貌,規規矩矩地道過謝后,才接過汗巾,用力抹幾下臉,不一會兒,便現出一張清秀俊俏的臉蛋。
原來他長得那么好看。
陽先生訝異地挑眉,細瞧瞧,總覺得這男孩屆宇之間有幾分似曾相識之處,究竟是像誰呢?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他問。
“我叫瑤光!蹦泻⑺实鼗卮。
他又挑眉,正欲問話,男孩搶先開口。
“那大叔叫什么名字?”
他猶豫一會兒!蔽医虚_陽!
“開陽?”男孩笑著拍手!澳俏覀儍蓚豈不都是北斗七星嗎?”
“你知道北斗七星?”他訝異。
“嗯,我娘告訴我的,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毙∧泻⒘骼乇吵鲆淮敲。”她說我是七星里面最尾巴的那一顆!
“所以你排行最?”
“才不小呢!”瑤光抗議!拔夷镎f,我雖然在最尾巴,可是很亮很亮喔!比其他星還亮!
那倒是,幑獾臓N亮不輸其他六星,甚至比開陽還亮上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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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陽看著男孩一副正經八百的表情,不禁好笑。這孩子看來挺爭強好勝的呢!跟他很像。
這么一想,他不覺對這孩子產生一份親切之感,牽著孩子走進茶樓,叫了一壺茶,幾盤點心。
瑤光警覺地瞪著他。“我娘說無功不受祿,不能隨便接受別人給的好處!
這孩子懂得還真多!
開陽失笑!爸皇遣韪c心,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好處,你就放心吃吧!
“真的可以嗎?”終究是孩子,見到一盤盤好看又好吃的點心,怎可能不心動?
“可以,你就吃吧!
“是,謝謝大叔!”瑤光又是連聲道謝。
開陽以為他會和一般孩子一樣,急著狼吞虎咽,但他卻是一小口一小口,文雅地吃著。
這孩子的娘將他教得很好啊!
開陽贊嘆,笑望男孩進食。
瑤光見他盯著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放下筷子!按笫澹夷镒龅狞c心可比這些好吃多了!”
“真的嗎?”開陽淡笑,溫聲詢問他來歷。
他說自己今年六歲,爹爹在他出生前便死了,留下他跟娘相依為命,母子倆住在城里的另一頭,他娘平常就做些小買賣,賣賣親手做的點心或繡帕之類的,因為娘親這幾日生病了,身子虛弱,家里卻沒什么好東西吃,所以他自個兒偷偷帶著娘親繡的幾條巾帕來到市集,想賣了換些銀角買些肉。
“隔壁大娘說,娘生病了,燉些雞湯給她喝身子便會好得快些。對了,大叔,你知道哪里有大夫嗎?這些錢請大夫來看我娘夠不夠?”說著,瑤光從錢袋里倒出幾枚碎銀角,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攤給開陽看。
這些錢,恐怕連付這一桌茶錢都不夠呢。
開陽心一擰,摸了摸小男孩的頭,還不滿七歲的孩子便這般成熟懂事,令人鼻酸。
“夠了!彼崧暤。“其實大叔也略懂一些醫術,不如我跟你去,看看你娘生了什么病,好嗎?”
“好!”瑤光聞言,開心地一躍而起,牽握他大手!白甙勺甙桑笫蹇旄一丶規臀夷锟床!”
“別急,孩子,大叔還沒會帳呢!
“快點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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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光這孩子,上哪兒去了?
城西角落,有問老舊的茅舍,外表雖是殘破,卻打理得很干凈,院子前開辟了一方菜圃,蔬菜長得挺好。
將近日落時分,女子在廚房里忙了一下午,回過神來,里里外外卻尋不著孩子的蹤影,一時心慌意亂。
“瑤光、瑤光!”她焦灼地喊,一面咳了幾聲,不知所措之時,門外傳來一道幼嫩的童嗓。
“娘、娘!我帶大夫來看您了!”
大夫?
她一驚,連忙取出絳藍色面紗戴上,掩住臉上燒傷的疤。
這傷疤,初次見到的人總是驚訝不已,為避免旁人或憐憫或輕蔑的目光,她已習慣凡出門必定戴上頭紗。
聽說兒子帶了個大夫回來,她有些驚奇,亦不免懊惱,這屋子幾乎不讓外人進來的,何況是個陌生人?
“娘、娘,您快出來。 爆幑夂。
她嘆息,只得走出門口,院落里,站著一個玉立身長的男子,負手背對著她,正好奇地端詳周遭的環境。
這便是瑤光帶來的大夫嗎?這孩子!家里哪里有錢請什么大夫?
瑤光見到她,蹦蹦跳跳地過來!澳铮医o您帶大夫來了!
她望向孩子,驚見他鼻青臉腫,臉上好幾道傷,連忙蹲下,擔憂地審視!霸趺戳耍吭趺磦蛇@樣?你跌倒了?還是跟別家孩子打架了?”
“我沒事,娘,是有個壞人大叔搶我錢袋,我才跟他打了一頓,是這位好人大叔救了我的!
什么壞人好人的?她蹙眉,輕輕打孩子一下,算是薄懲。”你干么帶著錢出門呢?怎不乖乖待在家里?”
“因為……”瑤光吐吐舌頭,知道自己不聽話,為免挨罵,急忙轉開話題!澳,這位好人大叔說他也懂得醫術,所以我請他來瞧瞧您!
她一怔,這才不情愿地起身,盈盈走向陌生男子,朝他福了福身!按蠓颍袆谀H自前來,不過──”
話語未落,男子瀟灑地轉過身來,與她相對。
她頓時震懾,明眸圓睜,干澀地瞪著眼前這張清臞俊秀的男性臉孔。
怎么……會是他?!
她心韻狂亂,驀地感覺頭暈腦脹,身子一晃,向前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