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她有點緊張。
二少爺?shù)膲钠馊吮M皆知，他在家里搞革命，在外面也不安分，常聽說他打架鬧事，關(guān)先生幾乎每星期都要出入警察局道歉，賠錢。
他是個讓人頭痛的兒子。
封鈴一面吹頭發(fā)，一面暗地觀察他。
他在外面干架，打得不夠舒暢，想回家找人補幾拳？
他會不會對女生動手？她要不要掉兩滴眼淚，表示自己很可憐？或者講幾個笑話巴結(jié)他，躲避危險……
“你站在那邊做什么？”
他不耐煩吼叫，她回神。
“我……沒有，很晚了，我先回去�！狈忖彴汛碉L機電線卷一卷，往柜里一塞，忙著走向門邊。
“我有說你可以回去？”他的眉毛一邊高，一邊低，暴躁地說。
她瞬地站住腳，懷疑自己該不該回頭�！岸贍斶�有事？”她背著他說話。他要打人了、他要打人了！這五個字在她心底跑馬燈，用新聞快報方式，一次、兩次……無數(shù)次出現(xiàn)。
“過來�！彼�。
趨吉、避兇，不管他是吉或兇，她都應(yīng)該保持距離，以測安全……這件事，媽媽講過、管家叮嚀過，連第一天上工，好心的園丁叔叔都向她提醒過，在界門綱目科屬種中，他是屬于毒物科、駭人聽聞、屬生人勿近種。
“聽不懂國語？要不要我用臺語復述？”
她深吸氣，轉(zhuǎn)身，機械似地走到他面前，滿臉的忍耐�！岸贍敚瑫r間真的很晚了�！�
“你只知道下人房供水到十一點，不知道十一點半，下人房大門會鎖起來，不讓進出嗎？”
他濃濃的眉毛往上挑高，兩雙粗壯結(jié)實的手臂往胸前一抱，臉上寫著：看你要怎樣。
封鈴直覺看手表，懊惱！怎么忘記了？
“還要回去？”他看好戲似地躺回床上，兩手交疊在后腦勺。
她嘆氣，他掛笑臉。
“二少爺沒其他事的話，我先離開�！苯裢淼娇蛷d沙發(fā)窩著好了。
“你想去哪里？”
她不語。
“睡沙發(fā)吧，我不會把你不遵守下人守則的事，泄露給管家知道。”他慷慨地把棉被拋在沙發(fā)上，兩手一攤。
她考慮著。
這里是比客廳溫暖得多，但她比較情愿向大少爺求救，那里……似乎安全得多。
“想那么久，怕什么？怕我侵犯妳？”他突地湊上前，惡意地，鼻子貼上她的鼻子。封鈴大驚，后退兩步。他什么時候走近的？他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掃瞄，對著她緊皺的眉毛，露出一抹興味�！皧吀緵]發(fā)育完全嘛，我對未成年少女興趣缺缺。怎樣？給妳三秒鐘考慮，一，二……”
她連忙接話：?“如果不打擾二少爺?shù)脑��！?br />
他沒回應(yīng)，轉(zhuǎn)身從柜子里抱出一襲新被和睡衣，帶點刻意，當著她的面扯下腰間浴巾。
封鈴一驚，忙背過身。他故意的！她看見他得逞的奸笑。
明知道她是未成年少女，還給她看限制級！
她傾聽身后動靜，略估他換衣服時間，好半晌，她回頭，他已經(jīng)找到最舒服的姿勢躺在床上。“晚安�！彼齽幼鞲�，一閃眼，窩進棉被里，把頭蒙進去。
關(guān)幀望著棉被上起伏的曲線，剛硬的五官線條柔和了。突然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度過一個不生氣的夜晚。
很難得！因為平常他總是生氣。對父親生氣、對姓白的女人和她的兒子白雒意生氣，他對自己生氣，也對全世界生氣，沒有一件事讓他看得順眼、沒有一分鐘讓他順心。
他氣得要死，卻沒人明白他為什么生氣，于是，他更火了。
是她皺眉的樣子、她對他妥協(xié)的樣子，壓下他的忿忿不平……想起封鈴，他張開嘴，笑意盎然。
自他有記憶起，母親沒舒展過眉頭。
她常對兒子說，自己不快樂，年幼的關(guān)幀只能想盡辦法逗母親歡喜，跳舞、唱歌、說冷笑話；他優(yōu)秀、他可愛，他努力當模范生……他讓她當班親會里最驕傲的母親�？上�，她的眉頭總是深鎖。
后來，他放棄了，他說服自己相信，天底下母親都為子女憂慮，皺眉頭是母親的一號表情。當他相信這個推論時，母親居然開心微笑。
那天，他放學回家，她對他說：?“我終于自由了！小幀，你也替我高興對不？”
錯，他沒辦法替她高興，沒辦法為了那紙讓她自由的離婚協(xié)議書感到開心。他拒絕跟母親離開關(guān)家、他拒絕接母親打來的電話、他拒絕聽和母親有關(guān)的消息，因為他很生氣。
沒有一個母親，可以背叛孩子。
那天以后，他憤世嫉俗、功課一落千丈，他成天在外諷車，家變成他的臨時旅館。
他憤怒、他氣焰高張，周遭人卻對他微笑，他們怕得罪他，怕他的拳頭落到自己身上。
沒人對他皺眉，沒人敢對他說?“你不對”。
這情況惹得他更憤怒了。父親長輩對他百般包容，傭人們面對他如臨大敵，卻不能不巴結(jié)微笑……他越來越生氣、越來越生氣……到后來，他已經(jīng)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生氣，只好繼續(xù)生氣，一直一直氣下去。
然而今夜，只見一面的封鈴，對他皺眉……轟地，他的氣沒了。
薄薄的唇合不上，他閉起眼睛，回想她的表情……
這個晚上，他睡得很安穩(wěn)。沒有怒氣的晚上，他聞到窗外飄來甜甜的七里花香。
早餐桌上，讓人意外地，關(guān)幀竟然出席。
關(guān)先生、關(guān)太太有藏不住的笑意，大少爺表現(xiàn)一如平常，絲毫不覺得關(guān)幀的出現(xiàn)有什么特別。
關(guān)幀瞥一眼桌上的西式早點，臉色沉下來。
關(guān)太太察言觀色，問：?“小幀，你不喜歡吃這個對不？想吃什么，告訴白姨�！�
“面。”
他倒一杯咖啡，加三匙糖、三杯奶水，和一和，倒入嘴巴里。起床后，他發(fā)現(xiàn)封鈴不在房間，棉被、枕頭迭得整整齊齊放在沙發(fā)上，他猛然坐起身，隨便刷牙洗臉，就急沖下樓。他不是肚子餓、不想吃早餐，更沒想過，出現(xiàn)在餐桌邊，會引出旁人愛笑不笑的曖昧表情。
僵住臉，他�？崴５酶鼜氐滓恍�。
他看見封鈴了，她拿著拖盤，替白雒意添上兩片剛烤好的全麥土司。
通常，他晚上睡得很糟，常翻來翻去，贈到近天亮才睡得著。
別說早餐，午餐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然后外套一撈，摩托車騎了，跑到外面惹事生非。
但是昨夜，他睡得出奇得好，沒作惡夢、沒翻身，一覺到天亮，趕上早餐，純粹碰巧。
“你想吃面？干面還是湯面，我馬上弄�！卑滓逃懞谜f。
“我要她煮。”大手一指，他欽點封鈴。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全家嚇一大跳，連封鈴也受驚不少。
“封鈴？她昨天才來，可能還不了解你的胃口……“關(guān)太太笑著解救封鈴。
“我要吃昨晚那種面，還要加很多的肉。”他沒理會關(guān)太太，直接對封鈴下令。
“你們昨晚見過了？”關(guān)先生問。
他是大老爺，連老爸都不甩的大牌老爺。封鈴無奈皺眉。
不喜歡他的態(tài)度？無所謂，她肯皺眉就行。
再看一眼——
好看、爽，她的眉頭最好永遠皺著，別松開。
關(guān)幀是尷尬制造機，一出現(xiàn)，全家人尷尬到不行，只有白雒意是泰若自然地吃著吐司。
“快點，我餓死了�！�
見封鈴不動，他拿起刀叉，在桌上敲敲打打，兩條腿抖啊抖，抖不停。男抖窮、女抖賤，他老爸舍不得教，封鈴很想走過去，給他一拐子。處在文明的家人里，他是化外之民。
白雒意開口說：?“封鈴，妳幫他下面，可不可以也給我準備一份？”
“是，大少爺�！狈忖忺c頭，轉(zhuǎn)身向廚房走去。
關(guān)幀瞪白雒意。什么嘛，他說半天她一動也不動，白雒意開口，她馬上行動，她家里的大大小小一樣，選好邊站？
仰頭，他又調(diào)了杯多糖多奶咖啡，灌進肚子。
“這種喝法，你會得糖尿病和高血壓�！卑做靡鈦G出話。
“你住海邊？管那么寬�！彼麑λ凰�。
“為你好�！�
“不必�！彼テ鹈姘可虾窈竦囊粚幽逃秃凸u，光看就膩死人。
“這些是反式脂肪�！辈慌滦募」ＨM量塞。
“我喜歡，我愛，不行？”
糖尿，他的；血壓，他的；心臟，他的；他高興，誰有意見？
“我只想告訴你，我要開減肥門診，你來看病的話，我給你打五折。”他淡淡說。
關(guān)太太推推兒子，深怕他把關(guān)幀惹火，好不容易有機會全家人聚在一起，氣氛千萬別打壞。
“小幀，正好你有空，我們可不可以談?wù)勀愕膶W業(yè)�！标P(guān)先生說。
“沒興趣�！比齻�字，他回絕老父親。
“你高中畢業(yè)兩年多了，再這樣下去……”
關(guān)幀把叉子一丟，變臉。
關(guān)太太拍拍丈夫的手臂，用眼神暗示他，別碰敏感話題。
關(guān)太太轉(zhuǎn)移話題：?“今天是假日，小幀有沒有什么計劃？”
他瞄父親一眼，眼光再飄過滿臉慈愛的關(guān)太太。媽的！他又不是她的誰，干嘛用看兒子的眼光看他？他把面包上面的奶油果醬咬掉，再涂上更厚一層�！皼]有�！�
“想不想和我們?nèi)⒓庸镜氖フQ晚會，今年有邀請很多大牌藝人來表演。”
他扯扯嘴角�！皼]興趣。”
“不然，有沒有想要的禮物？圣誕節(jié)嘛，好小孩都該得到禮物�！�
他是好小孩？媽的！那不良少年指的是誰？今年的圣誕老人應(yīng)該到精神科掛急診。
這時候，封鈴端出兩碗面，上面鋪了滿滿的白切肉，加了蒜泥的醬汁澆在上面，看起來好吃到不行。
關(guān)幀把面包丟到旁邊，手端過一碗面，唏哩呼嚕，把東西塞滿嘴。
封鈴望他，搖頭嘆氣，長不大的男孩。
她饒過關(guān)幀，走到白雒意旁邊，把面放在他桌上，誰知，惡劣的關(guān)幀居然起身，橫過大半個桌面，搶走白雒意的面。
是怎么回事？關(guān)太太和關(guān)先生互視。
“小幀，有那么好吃嗎？”關(guān)先生問。
他挑囂地向雒意拋去一眼。
“大少爺，我再去煮一碗？”封鈴問。
“好啊，大碗一點，幫我送到房間�！�
“是�！彼⑽⒁恍ΓD(zhuǎn)身離開。
她對白雒意笑？
轟！關(guān)幀火冒三丈。
雖說他愛看她皺眉，不愛她笑，但她的笑也不準送給別人，她的面，她的肉，她的汁，她的笑，統(tǒng)統(tǒng)是他的，沒人可以跟他爭。
“封鈴�！彼淹胪郎弦活D，不爽的眼睛，不爽的鼻子，不爽的嘴巴加耳朵，他的七孔都不爽到想扁人。
“小幀，你說什么，我沒聽清楚�！�
“我要封鈴——圣誕禮物！”
說著，他抬眼瞪白雒意，一邊把搶過來的面塞進嘴巴。
“小幀，封鈴是人，不是禮物！”關(guān)先生耐住脾氣，好聲好氣地說。
“我就要她，她只能聽我的命令，只能煮東西給我吃，只能做我要她做的事�！�
“幼稚！”白雒意低聲說。
他不以為忤，幼稚就幼稚，只要封鈴乖乖待在他身邊，當他的小奴隸，其他的隨便。
“可是……”關(guān)先生想說話，關(guān)太太連忙阻止。
“小幀，等我和封鈴討論過后，再給你答復，好不？”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三兩下，把兩碗面掃進肚子，像餓過三百年的茹毛飲血野獸。倒第三杯咖啡、第三次把它弄得甜死人，關(guān)幀把它當成漱口水，擺進嘴里漱幾下，然后推開椅子，搖下話——
“除了封鈴，我什么都不要�！�
意思是，沒得商量了。要嘛，就給他封鈴，不然別在那邊假惺惺，當圣誕老人。
關(guān)幀走了，白雒意仍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離開座位時說：?“縱容他，絕對不是最好的管教方法�！�
“可是……小幀第一次想要人陪。”
“他的問題不是寂寞，而是占有欲�！彼麚u頭，不認同繼父和母親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