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鈴把飯菜端上桌，打開鍋蓋，又是一陣教人無法忍受的腥臭，她的嗅覺和胃壞掉了。強忍住反胃，布好碗筷，封鈴招呼大家吃飯。
黛安娜勾起關(guān)幀手臂，夸張地湊近牛肉鍋嗅聞，對他說：“如果你想跟我結(jié)婚的話，一定要有‘封鈴’陪嫁，不然，永遠別想娶到我�！�
說著，她繞到封鈴身前，給她一個碎不及防的熱情擁抱。
封鈴安靜地接受她的擁抱，心底卻刮起狂風(fēng)暴雨。
他們已經(jīng)談到結(jié)婚？
真快。男有情、女有意，這樣的婚姻是百分之百的幸福甜蜜。棒極了，關(guān)先生一定很開心。
關(guān)幀會邀她當伴娘吧？肯定會，因為到目前為止，她仍是他喜歡的封鈴妹妹。她盡想著違心之論，努力假裝自己開心快意。然而……心被千斤重石碾過，碾出破碎難堪，她全身冒雞皮疙瘩，寒冷從四肢往中央竄。
“妳太貪心啰！要關(guān)幀也要封鈴。不行！二選一，妳不可以拿走我的好朋友，也帶走我的幻想情人。”諾門說話間，把整塊牛肉塞進嘴里。
“不必選。黛安娜，妳把關(guān)幀帶走，沒有他在旁邊礙手礙腳，把封鈴管得死死，我們男生才能公平競爭。”賽恩說。
“誰跟你們公平競爭？封鈴是我的，我先對她一見鐘情�！�
大家推推擠擠，笑鬧成一團。
封鈴看不出來哪里好笑，她只看得見陰霾千里，只覺得沉重抑郁。退幾步，她退出餐廳，想找個空間，治療她傷重的腸胃和坎坷的心。關(guān)幀放下碗筷，跟上，抓住她的手。封鈴回頭，虛偽笑容迅速掛回臉龐。
“為什么不吃飯？”
“牛肉太油，我怕它受不了�！彼钢肝�。
“我?guī)吶タ瘁t(yī)生�！�
“不必，胃痛我很有經(jīng)驗，幾天就好了�！彼f得無關(guān)緊要。
“妳確定？”
“當然�！�
“好吧�！彼诺羲氖直�，讓她回房。晶亮黝黑的眸子望住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關(guān)上房門，她又沖進廁所，她越來越熱愛她的馬桶，每天都要光顧它好幾回。
是心理影響生理？是她厭惡黛安娜，卻逼自己忍住念心，對她展開雙臂，力表歡迎，胃腸才向自己抗議？不知道。十七歲的未成年少女，尚未歷經(jīng)成長磨練，太多事找不出原因。怎么辦？嚴重的嫉妒啊，快教人擺不平，她真怕自己對黛安娜太壞，教關(guān)幀看出端倪。
他們已經(jīng)論及婚姻，他們已是眾人眼中的班對，他們之間再沒有她存在的空間…
誰來告訴她怎么辦？她不樂意演第三者、不愛當破壞人物，她喜歡關(guān)幀快樂比喜歡自己快樂多更多……她真的、真的希望他幸福�。�
蒙住雙眼，她從沒有像此刻般痛恨自己。
前天，關(guān)幀和她約好去逛博物館，黛安娜無預(yù)警出現(xiàn)，兩人行變成三人行，整整一天，封鈴頭暈?zāi)垦＃炜赵谒矍氨P旋。
星期日，他在門口和黛安娜吻別，她看見了，沖進廁所大吐特吐，把好不容易吞進去的蘋果牛奶清空。上星期五，黛安娜留在他房間一起做報告，她借故遞點心、送茶水，進進出出好幾遍，那種窺伺心理，讓她僧恨自己。
她快變成壞女人了。她想。
繼續(xù)演戲嗎？她快演不來了�？伤龥]辦法離閑，她想待在他身邊，即使只能一下下，即便分道揚鑣就在明天。
愚蠢？她同意，但她就是想和關(guān)幀在一起。
白癡？她舉雙手贊成，因為連行為都控制不了的封鈴，的確與白癡無異。
也許、說不定，關(guān)幀真的要娶黛安娜時，她還會自動自發(fā)，讓自己當陪嫁。
她……無藥可救了……連特教中心也幫不了她的智缺。
門外傳來歌聲，她悄悄打開房門，看見關(guān)幀和黛安娜在眾人的鼓掌聲中，牽手唱情歌。
轟地，一陣耳鳴，她拚命捶打額頭，匆忙回到床邊，搗起耳、打開小說。
這本書，她看過無數(shù)次，她在里面尋找別人的失敗愛情，來安慰自己超載的悲哀。
她哭別人，也哀悼自己受傷害。她很清楚，給不了他幸福未來，就該放手他的現(xiàn)在，安靜結(jié)束是最好的對待。她明白，對于無言的愛情，唯一的救贖是手放開，因他們之間，已然遙隔大海。她理解，就算堅持在感情候車月臺這邊等待，但她不是他的終點站。
問題是，有了這么多的清楚、明白、理解，她仍然無法死心塌地離開。
淚無聲無息滑下，在愛情面前，她終究癡傻……
封鈴在學(xué)校暈倒，保健室的護士小姐詢問她最近狀況之后，建議她買驗孕棒。她驗了，在麥當勞的廁所里面。
然后，她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家里，靠著大門，頹然倒下。她躺在地板上，蜷縮著身子，仰看天花板上的水晶燈。真是棒到無話可說�，F(xiàn)在，她連留下的資格都沒了。該怎么做？
告訴他，她懷孕了，不管怎樣，他得負起責(zé)任？她終于有資格插入他與黛安娜之間，就算不是他的終點站，她也能逼他下車臨檢？
那么，他的反應(yīng)會是什么？
叫她把孩子拿掉？
有可能。他才褪除一身晦暗、才準備好享受他的愛情與青春，怎能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意外，結(jié)束一切？
然后呢？
她乖乖墮胎，乖乖聽話，他就像以前一樣，對她很好、很好。只是這回他的好，要她用一條未成形的生命交換。
換嗎？她…怎做得到……
頭痛欲裂，她的靈魂被綁架了，她找不到呼吸空間。
突地，她聽見關(guān)幀房里出現(xiàn)細微呻吟，她猛地起身，下意識走近、推開門她被點穴了，動彈不得，大大的眼睛蓄滿淚水。是關(guān)幀和黛安娜……是男歡女愛……一個點頭，豆大淚水一顆顆淌下。
完了，她完了，徹底完了，她沒辦法插隊，沒辦法流連他身邊……
“小妹！”
黛安娜發(fā)現(xiàn)封鈴，關(guān)幀迅速轉(zhuǎn)頭，四目相交，心臟在胸口狂奔。
好冷……怎么一下子紐約變成北極？她的血液被雪冰封，動彈不得。
“妳在做什么？”關(guān)幀大吼。
“對、對不起……”
封鈴沒有勇氣面對他，轉(zhuǎn)身，一塊一塊，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沒力氣了，她沒力氣應(yīng)付……迅速跑掉。
太多的訊息壓得她無法呼吸。
“開門！”關(guān)幀在她上鎖的房門前拚命敲打，力道之大，幾乎把門板卸下。她好累。孩子、黛安娜、關(guān)幀……他們讓她好累，只是她太習(xí)慣在他面前聽話，
她合作、開門，與他四目相對。
他不說話，她無言，兩個人杵在那里，無聲相望。
“這時間，妳為什么不在學(xué)校？”關(guān)幀問。
意思是，她不在家的時候，他就約黛安娜到家里，做戀人情事？
她無權(quán)生氣的，但還是生了氣。
呆，她老忘記自己缺少立場。
她換話題，問道：“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么第一次見到我，就喜歡我？”
他不打算回答�！耙驗槲野櫭嫉臉幼訂�？”她從來無心扮演他的母親。
“妳想說什么？”她的話讓他不耐煩。
“我皺眉的模樣，很像你母親，對不？”她打開天窗，透進來的不是溫暖陽光，而是讓人抑郁的陰森。
“不準提她！”聽到母親兩個字，他像刺蜻般跳起來。
她點頭，同意�！拔抑皇呛芟胫�，真有那么像？”
他抿緊雙唇，冒火。
“追根究柢讓你厭煩？好吧，不問，反正我早就知道答案。你并不真心想對我好，你想好好對待的人，是你母親�！�
“我說過，不準提：…”他怒指她。
伸手，封鈴輕輕握住他的手指，將它包在自己掌心�！皩Σ黄�，最后一次了，請讓我把話說完�！彼砰_他，走到窗前，背對他，比較容易開口。
“你的母親沒做錯，她只不過比一般女人更勇于爭取自己的幸福，這并不影響她對你的關(guān)心。從生下你那刻起，她就決定用一輩子來愛你，你怎能因為她想多愛自己一點，便恨她、怨她？”
怒目圓瞠。她踩到他的底限了，關(guān)幀狠狠扳過她的身子，怒道：“我不需要妳來告訴我這些！妳不是我的心理醫(yī)生，不要以為我對妳比別人好，就有權(quán)對我胡說八道！”
沒錯，就是壞在這里——他對她比對別人好。
“我知道你很愛她。倘若不愛，你不會在別的女人身上尋找她的影子、你不會毫無節(jié)制地對一個外人好�！�
“閉嘴！”他暴吼。
封鈴不乖了，她不閉嘴，繼續(xù)往下說：“逃避不是好方式。如果我是你，我會面對面，把心結(jié)打開。打電話給你母親吧！”她從抽屜拿出電話號碼交給他。“有了她，你再不需要一個替代影子�！�
“哼！”他憤慨，背過她，把電話丟掉。她靜靜望他一眼，彎身檢起，放在桌面。她輕嘆，走到他身后，拉扯他的衣角。
“我不念書了，我要回臺灣�！�
“為什么？”她的話像炸彈，轟得他跳腳。
“我適應(yīng)不良，無法承受功課壓力。醫(yī)生說，我不能再瘦了，他建議我回到熟悉的地方。”
“不，妳說謊！妳想懲罰我！”
封鈴苦笑。
除了自己，她能懲罰誰？她錯判情勢，誤以為愛情可以依賴等待，哪知……算了，多想無益。她想改名字，改作封箏。當封鈴不好，風(fēng)一撥弄，心就亂，她想變成封箏，風(fēng)吹、風(fēng)催，該飛的時候就展翅高飛，高傲瀟灑，不說再見。
“因為黛安娜對不對？妳不喜歡我和她走近，妳在妒忌她，因為她的美好讓妳自慚形穢？”他抓住她的肩膀一陣亂搖。
他瘋了、語無倫次了，他亂吼亂叫像失控的黑猩猩，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嚷些什么。
但……他哪里說錯？她是自慚形穢��！她不聰明、不高貴；她不會拉小提琴，只會做菜拉住他的胃；她以為獻出貞操很偉大，怎知愿意和他上床的大有人在。
不心生嫉妒，好困難。
“我要回臺灣。”她重申。
自慚形穢的女人不能留下，他不知道嫉妒會讓女人變得面目可僧。
她不想破壞他與黛安娜、不想他負責(zé)任，不想他的人生因她的存在飽受委屈，他的未來很長，長到她無力纏繞。
“不許！”
她沒回應(yīng)�！拔艺f不許走，聽懂沒叩！”他對著她暴吼。她沉默。“我的話妳不聽了？”他的口氣冷峻。
“對不起�！彼朴茋@息。
這回，她鐵了心。
她的心太多傷口，再不治，會死掉，她得走得遠遠，遠到看不到他、聽不到他的地方，慢慢療養(yǎng)。
“不要對不起，我要妳留下，不想上學(xué)也沒關(guān)系，我養(yǎng)妳。”
養(yǎng)？是豢養(yǎng)吧！
養(yǎng)一個影子對他而言，輕而易舉，但影子跟著不屬于他的主人，這份痛苦，他怎知悉？她遲遲不肯承諾留下，讓他氣瘋了，怒火在胸口燒炙，他像頭猛獸在房里亂繞，焦頭爛額，手足無措。
封鈴看著他的舉動，有幾分動容。
她對他仍然重要？即使黛安娜在身邊，他一樣要她？
她可以帶著這點虛榮驕傲，什么都不顧慮，多捱一天算一天？
少笨了！她有多久可捱，肚子里的寶寶由不得她任性。
生氣、爆炸、鬼叫……他表現(xiàn)得再野獸，都更改不了她的決定。他的氣無處發(fā)泄，只能用拳頭揍墻壁，一拳一拳，折磨自己。
五分鐘，是她的極限。
緊咬唇，她見不得他傷，不能不妥協(xié)……她沖上前，扯住他的手臂，流著淚，承諾起違心之論。
“不要………不要打了，我留下，沒有你的同意，我不走，行不行？”
他回頭，一把抱住她，兩條手臂鎖著、綁著、圈著她。就算要禁錮才能留下她，他也會這么做。
接下來半個月，關(guān)幀不讓她離開視線。她沒特別反應(yīng)，一如平常，做菜、打掃、上學(xué)，沒有太大異樣。他們也聊天，都想將那夜的爭執(zhí)褐過，彌補創(chuàng)傷。慢慢地，日子似乎又回到舊秩序里；慢慢地，他放松警戒，以為封鈴改變心意，不回臺灣了。
沒想到星期三，他在讀書會結(jié)束后回家，再也找不到她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