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門外就吵吵嚷嚷的,趙玉惑從夢中驚醒,不知發生了何事。
她披上衣衫,推開窗欞,只見幾個小丫頭站在回廊上對著遠處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而遠遠的,一隊家丁忙進忙出,拿著水桶布巾,不知在做些什么。
“夫人,你醒了?”小丫頭看到她,連忙迎上來,“奴婢們這就伺候夫人洗漱!
自從那天明嫣公主來過之后,慕容佩忽然讓府中上下一致稱她為“夫人”,亦挪出南廂供她居住,還派人專門服侍她,送來訂做的衣服首飾,仿佛她真成了主子。
慕容佩大概是想把這出戲演得再真一點,以免明嫣公主查出些什么。
“外面為何動靜這么大?”趙玉惑好奇問。
“又有人在咱們門口搗亂了。”小丫頭們相視一眼,這才小心翼翼地道。
“搗亂?”趙玉惑不解。
“對啊。夫人,你才從夏楚來所以不知道。我們相府很不太平,每月總有幾次,被人扔臭雞蛋、潑臟水什么的,弄得亂糟糟的,得打掃半天!
“為什么啊?”趙玉惑越聽越驚。
“還不是因為我們丞相是夏楚人。”小丫頭們吐吐舌頭,“說起來,丞相真是夠可憐的,夏楚人說他是漢奸,離國又有人懷疑他是細作,兩頭不討好。聽說,夏楚那邊派了義士前來找丞相的麻煩,而離國朝中有人樂于見丞相遭殃,竟還暗中資力!
原來,這些年來他表面風光,實際上過得并不好……若非當初皇兄的一句話,他怎會如此?可說到底,還是她害了他……
趙玉惑胸中酸酸澀澀的,雙眼不禁一紅。
“昨兒我在花園采的那些漿果呢?”她勉強抓住淚花,低聲叫。
“已經照夫人的吩咐,用糖腌起來了!毙⊙绢^們回道,“夫人,那些漿果,酸得牙都要掉了,我們從不吃的,為何你還摘了那么多?”
“用糖腌了,就是美味,”趙玉惑答道,“你們去挖一碗,用漂亮一點兒的瓷器盛著,撒上細細的冰粒子,拿來給我!
小丫頭們恍然大悟,點頭去了。不一會兒,趙玉惑親手用托盤盛了那酸酸甜甜的美味,往慕容佩的房里去。
身為帝姬,她自不擅廚藝,從小到大會做的一道膳食,大概就只有這腌漬漿果,早知如此,就該向御廚們多學幾招,也不至于技窮。
繞過悠長的回廊,便是慕容佩所居。
還記得那年初秋,她也是親手做了這道甜點,端到他房里。當時他似乎開心得不得了,因為據說很少男人喜歡吃酸甜的食物,他卻吃了個精光。
如今做這腌漬漿果成了她唯一能想到的,討好他的方法。
推開門,便看見他正站在桌前,不知在忙碌些什么。走近仔細一看,卻見桌上乖乖臥著只白鴿,他輕輕撫著那鴿子的羽毛低語,像是一些安慰的話語。
聽到腳步聲,他詫異回眸,接著目光停留在她面前的托盤上。
“奴婢給丞相做了道甜點,”趙玉惑笑道,“秋天干燥,吃這個正好潤喉!
擱至桌上的白瓷碗與鮮紅的漿果相映色,淡淡的糖香,晶瑩的冰粒,讓人垂涎欲滴。
慕容佩凝眸,半晌無言,盯著那碗甜點一動也不動。
“你到底是誰?”他的聲音驟然有些沙啞,陰沉沉地問,“知道我的喜好,知道我的身世,還知道這個……”
她僵立著,思忖著該如何回答。
“別再跟我說什么巧合!”慕容佩踱到她面前,目光像要把她吞噬,“我不信!”
“奴婢……”她知道,謊言再也騙不了他,“是帝姬派來的。”
這樣說,可以梢稍消除他的懷疑吧?
“玉惑帝姬?”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嚇人。
“帝姬名諱,恕奴婢不敢言。”她咬著唇,“丞相,你弄疼奴婢了……”
他鐵青的臉色,終于稍稍舒緩,握著她玉腕的手,亦稍稍松開。
“玉惑帝姬派你來……她說了些什么?”沉默好一會,他才問。
“帝姬怕丞相在異國他鄉生活不適,特命奴婢來照顧丞相!奔热缓a,就胡謅到底吧。“帝姬說,她要說的話,都在那本《花間集》里……”
一字一句,皆是思念,纏綿悱惻,他,應該懂的。
“玉惑……”他低喃,像是傾注所有情愫,“玉惑,你何必——”
趙玉惑轉過身去,害怕自己表情有異,又讓他起疑。
那案上臥著的鴿子,受了一些傷,身上還纏著繃帶,方才慕容佩正在給它醫治。
趙玉惑走過去,輕撓那鴿子的頸間,鳥兒一般都喜歡觸碰這里,馬上會舒服地伸長脖子。
“早上家丁們在門前發現了這鳥兒,”瞥見她的動作,慕容佩解釋,“像是被砸傷的,我替它瞧了瞧,倒也沒大礙。但它大概是被嚇著了,一直趴著不肯飛走。”
“早上?”趙玉惑仿佛明白了什么,“聽說相府門口常被扔許多石子、雞蛋什么的,是被那些砸傷的吧?”
“你聽說了?大概是吧。”慕容佩淡淡一笑,“不過府里的人都習以為常了,每月都會有這么幾天!
“帝姬若知道你如此委屈,心里會難過的……”趙玉惑聽見自己的聲音微顫。
他嘴角微揚,似笑非笑,默默無一言。
“丞相,帝姬曾跟奴婢提過兩位當年的一些事。”趙玉惑思忖了下,打算接著把疑問說出口。
“哦?”他微微挑眉,“如何說的?”
“說是當年丞相想向帝姬求親,卻遭睦帝奚落,丞相一氣之下遠走他國,臨行前發誓要有一番做為,以便配得上帝姬!
“不錯……”他語調中似有一絲苦澀,“只是以我現在的狀況,要實現當年的諾言,似乎還不太可能!彼鋈粋软曋,“帝姬會跟你說這些,可見與你極親近!
“奴婢從小便是帝姬一手調教的!壁w玉惑垂下眉,生怕他看出破綻,“其實丞相如今已經名揚四海,聽聞睦帝也十分后悔自己當年所言,丞相若回夏楚去,處境定與當年不同了。”
“回去?”慕容佩像被針扎了一下,面帶嘲諷地道:“如今我已經是萬人辱罵的大漢奸,怎還能回去?”
“丞相難道永遠也不回去了嗎?”趙玉惑低喃,“當初遠走離國,不就是為了能有與帝姬王聚的一天嗎?”
“是啊!彼p嘆,“可惜,所為無法達成所愿,如今斗轉星栘,不知不覺竟遠遠背離初衷……人生在世,有許多不得已!
“丞相讓奴婢冒充夫人,避開明嫣公主,也是為了帝姬吧?”她心中緊張,生怕他給出否定的答案。
“依我如今的狀況,怎能有成家的心思——”他只含糊道,“就算沒有玉惑,也不想連累別的女子!
她胸中不由得有些失落,原以為能得到一段感天動地的深情誓言,最終卻得到這般回答。
但她知道,他的性子就是這樣,表面上淡淡的,一如當年待她的態度,可這并不表示他無情。
“丞相,我們去把這鴿子放了吧!”她突然笑說,故作輕松,不想再看他滿腹心思的模樣。
“這鴿子嚇著了,也不知能不能飛!彼p撫那潔白羽翼。
“放心,交給奴婢。”
趙玉惑自信滿滿,走到回廊上,手里捧著那只白鴿,忽然她雙臂一揚,將那鴿子往空中一拋,鴿子一驚,眼見便要墜地,然而終究展翅自救,兩翼急匆匆拍打了兩下,終于盤旋于空。
望著潔白羽毛映襯著藍天白云,優美飛翔的模樣,趙玉惑巧笑倩兮。
“瞧,”她回眸,對慕容佩道,“它飛走了!”
慕容佩卻蹙眉,疑惑地望著她。這一幕,好熟悉,仿佛過去也曾經見過……
是了,很久以前,他們還年少時,在夏楚的宮中,亦有過如此畫面。
她以此方式,幫助嚇破膽的鳥兒飛翔。
她說,鳥兒明白若是落地就會摔死,所以,關鍵時刻,只能自救。
她還說過,人,亦是如此,唯有在絕境中,才能激發潛能。
這就是當她默許趙闋宇對他百般羞辱的原因吧?想激發他的斗志,以免庸碌一生……
然而,這也是他心里一直暗暗恨她的原因。所以,這些年來,不曾給她寄過一封信,捎過一句話。
他只當她死了。
今時今日,她卻讓個丫頭帶來她的慰藉與關切,仿佛遲來的道歉,再度讓他內心波瀾起伏。
她是故意找了一個與她感覺相似的丫頭,提醒他,別忘了她的存在吧?
但這樣有用嗎?呵,他還沒打算原諒她。
。
“慕容佩喜歡你,只因為你是夏楚的帝姬!”
兩年過去了,皇兄這句話卻猶似在耳際,總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浮現,彷佛夢魘,揮之不去。
趙玉惑自床上撐起身子,冷汗自額際滑落。當年的一幕幕情景在眼前滑過。
她看見自己跪在皇兄趙闋宇面前,苦苦哀求他恩準她的婚事,皇兄玄色的帝王朝服莊嚴而肅殺。
“玉惑,你也知道,慕容佩是前朝皇族,咱們趙氏自他家手中奪了夏楚,你以為他對你會是真心?”趙闋宇冷冷道。
“既然這樣提防,當初父皇又何必接他入宮?這些年來,他與我們同吃同住,父皇待他如家人一般!壁w玉惑反駁道. “若父皇還在世,斷不會拒絕這門親事!”
“當初,慕容氏戰敗,將夏楚江山獻給父皇時,開出的唯一的條件,就是不傷慕容佩性命。之后,慕容氏滿門自盡,僅剩慕容佩這一支血脈。父皇答應條件時是對天發過誓的,但如果可以,父皇情愿斬草除根,沒有下手,只不過是怕遭報應罷了!壁w闋宇緩緩道出原委。
她只覺得全身在顫抖。朝堂宮闈之中的腥風血雨,她從小見慣了,沒料到,事情一旦涉及自己的至親至愛,竟還是感到如此的驚心動魄。
“這些年,我仔細觀察慕容佩,覺得他也在暗中用功,詩書騎射樣樣精通,非一般皇子可比。”趙闋宇嘆道,“若他成為駙馬,借你之手,定會在朝中翻云覆雨,咱們趙氏江山堪憂……”
“慕容他不會的!他待我是真心的……”趙玉惑咬唇道。